她从院子的后门跑了出去,长发松松挽着,在夜风吹拂下,发丝如墨,垂落在肩头。
乌素穿的是样式最简单的白衣,也是靖王府发下来给府中下人穿的。
远远看去,她周身只有黑白二色,干净又纯粹。
那名快要死去的人,就倒在靖王府不远处。
夜深,来往的人稀少,靖王府外不远处,有一横穿云都的大河。
常常有来往的商船浮于其上,隔不了多远距离,就建有方便通行的拱桥。
因靖王殿下喜好清净,所以靖王府附近并不热闹。
远处隐隐有耀目的灯火与穿行的人群,但都与乌素眼前的寂静无关。
河畔,有一拱桥,此时月色泠泠清寂,已无人在桥上行走。
河里的水黑沉沉的,平静得有些诡异。
现在的气氛有些危险,乌素对此没有概念,她满心只有自己需要吸收的阴阳能量。
她循着那点能量的指引,来到拱桥下,她似乎在桥下看见了一个卧倒在一旁的人影。
乌素提着兔子花灯,朝那里走去。
黑暗中,传来一道“扑簌簌”的声响。
似乎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往水里窜去,带出一条殷红的血线。
乌素看了眼那逃走的黑色气息,并不理会,只来到那受伤之人面前。
伤者是一位姑娘,年纪比乌素略大些。
她的模样普通,无力垂在身侧的手上带着薄茧。
她应当是某一家布庄的绣娘,依靠自己的一技之长维生。
乌素站定在她面前,在手中兔子花灯的光线映照下。
她看到这姑娘的胸口处有一个极为可怖的伤口,似乎是有什么碗口大的东西从后往前,将她的胸膛撕开。
她血淋淋的胸腔空洞,内里本该蓬勃跳着的一颗心脏,不翼而飞。
这姑娘尚存一息,但很快,她就要死去。
乌素蹲了下来,也不嫌脏,只伸出手去,将她血流如注的心口捂着。
她还要与她交流,所以她希望她能多活一会儿。
乌素注意到,她身边拎着一串药包,纵然要死了,屈起的手指也紧紧勾着药包上的细绳不放。
“怎么了?”乌素与她用神念交流,她低眸看着这位姑娘,柔柔开口。
“我……我不知道,我在夜里走着,突然感觉后心一凉,然后……好痛……我没有力气,我是不是要死了?”
这姑娘的脑袋无力垂下,虚弱的神念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是啊。”乌素轻声说。
她低着头,将这姑娘拥着,柔声问:“你有什么想做的,我可以帮助你,作为交换,我需要你濒死时散发的能量……它不是你灵魂的力量,你可以正常转世投胎,并不会损失什么,它也不是你的生命力……啊,你的生命力量已经快干涸了。”
“你是谁?”姑娘问。
“我是……我不知道,我的本体是一团混沌之气。”乌素揽着她说。
“姑娘,如果可以的话,可以请你帮我把我手里的药包带回家里去吗,我家就在云都西城冬兰街……我娘需要吃药,她病了,每月都要服药,这个月是最后一月,我到今日才凑够了银钱,给她买了药,今晚若不服药,我娘……可能也会死。”
乌素想,这不是一个很难的活儿。
若做成了,她可以获得相对较多的阴阳能量,就能歇很长一段时间。
“好。”乌素说。
她怀里的姑娘颓然倒下,乌素的双手已堵不住她受伤的胸口。
乌素起身,纯白的衣裙染上鲜血,她在自己的裙子上胡乱擦了擦手,将药包捡了起来。
她提上兔子花灯,将自己来过的痕迹处理干净,按照这姑娘的指引,往她家中而去。
乌素探测神念的范围有限,在她离开不久之后。
今日一直诱使着她去追逐的一只青鸟晃晃悠悠飞到了拱桥下方。
裴九枝是循着那抹诡异的邪气而来,他看到一位姑娘鲜血淋漓地倒在拱桥下,心口处空荡荡的。
他马上振翅飞了过去,青鸟落在拱桥下的时候,他已显出了人身。
现在他只是将神念附着在符纸上,所以,他做不了太多的事。
裴九枝知道她没救了,而且,她周身邪气缭绕,此事应当是妖魔所为。
云都这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妖类了……
裴九枝打算先查探一下这姑娘的身份,他注意到她手上的薄茧,猜出她的职业。
如果是绣娘的话,她应当只是来云都做工的普通百姓,那些百姓大多都住在西城冬兰街一带。
裴九枝重新化作符纸青鸟,往他所猜测的方向而去。
乌素知道,这位死去的姑娘名为方秀芝,她来到她的家门口,敲了敲门。
她一手提着兔子灯笼,怀里抱着药包。
方秀芝的娘躺在床上,无力起身,乌素敲了一会儿门,见没人应答,便直接推门,走进院里。
秀芝的母亲确实是快死了,她都快感受到她濒死的阴阳能量了。
乌素的脚步声很轻,她黑白的身影在屋外飘过。
母亲在屋里唤她:“是秀芝吗?”
乌素答:“我是。”
“娘,我把药带回来了。”她的声线平静且柔软,仿佛一道拂过的轻软夜风。
秀芝的母亲病得太重,不仅听不出秀芝的声音,也认不出她的模样了。
她靠在床上,浑浊的双目垂着。
乌素在靖王府里做事习惯了,她做事很麻利。
很快,她将药包拆开,按照大夫写下的方子,将药给煎上。
小小的屋子里传来清淡的药香。
乌素到方秀芝的房间里净了身,使用了一点小小的法术把自己衣服上沾着的血迹洗净。
她觉得方秀芝给她的阴阳能量很多,所以,她做这事也格外上心。
乌素先是把方秀芝家里的院子给打扫干净了,然后她又将屋子给收拾好,最后是方秀芝的娘。
方秀芝为了赚钱,平时也没太多时间照顾她母亲,这老人躺在床上,模样狼狈,发丝凌乱。
趁药还没煎好,乌素将秀芝母亲抱了起来,为她更换了被褥与干净的衣裳。
乌素做这些事的时候,很沉默,她不嫌弃这里的环境脏乱,收拾物件的每一个细节都妥帖完美。
“秀芝,今日不累吗?”母亲问她。
乌素说:“不累。”
她看了眼咕噜咕噜冒着泡的药罐,对秀芝母亲说。
“娘,待会儿药就煮好了,我给你凉一凉,你再喝。”
乌素将秀芝母亲放在干净的床上,取来桌上的木梳,将她杂乱的干枯发丝梳顺。
她低眸,看着这老人面上深刻的皱纹,沉默不语。
“秀芝很久没有给我梳头了。”母亲低低叹气。
“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喜欢那些样式复杂的发髻,缠着我给你梳,我学了好久,但你已经喜欢新的样式了……”
“以前你乖乖地让我梳,现在我也乖乖地让你梳。”母亲说。
乌素凝眸看着她,为这老人将发髻挽上,她说:“好。”
“秀芝很讨厌我吧,如果不是我的话,秀芝不会这么苦。”
母亲说:“你背着我,到了云都,说云都厉害的大夫很多,一定可以治好我的病。”
“那些药,很贵吧?秀芝爱美,但你很久都没有穿新衣裳了。”母亲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
乌素张了张唇,她直白应道:“很贵。”
她替秀芝母亲将衣领整理好,药已煎好了,她承上一碗,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
“娘,等凉了再喝。”乌素说。
“好。”老人长长地叹气。
等药温下来之后,乌素喂她将药服下。
她环顾四周,确认周围的一切都收拾好了。
乌素打开门,方秀芝的心愿已经完成,她要走了。
她母亲在屋里急急地喊:“秀芝,你要去哪里。”
乌素没回答她,她离开了这里,走到半路,她才想起来自己带出照明的兔子灯笼落在方秀芝家了。
她没回去去,那位母亲叫得太急,但是秀芝已经死了。
不久之后,裴九枝也查到了方秀芝家,他推开院门,看到整洁的小院。
屋子里,还散发着清苦的药香,一位老人被照顾得很好,无措地躺在床上。
裴九枝摸了一下火炉上药罐,还是热的,而方秀芝,早就死在了那拱桥下。
他注意到在这房间的窗台上,放着一盏可爱的兔子灯笼,这是乌素落下的东西。
次日,回到靖王府的乌素懒懒醒来。
她听到外边的卫郦与李梦在讨论着昨晚发生在云都的可怕事情。
“就死在靖王府外不远处拱桥下边,血流了满地,真是太可怕了!”卫郦打了个寒战。
“听说,是一只青鸟引导云卫的将士们寻到那尸体的……”李梦说起这传闻。
乌素在一旁听着,警觉抬起了头,青鸟……
不会是那位小殿下吧?
第8章 八点光
而此时,乌素不知道的是,身处祭天大典中主持阵法的裴九枝睁开眼,身子动了动。
一旁的大公主注意到他的异动。
她开口劝道:“九枝,昨夜是你引导云卫找到了那具被妖杀害的尸体?”
“是。”裴九枝本来只想调查自己被暗害一事,没想到又撞上一桩更严重的事件。
这两者,应当有一定关联,毕竟在制香师的房间里也出现过邪气。
“九枝,真是麻烦你主持阵法还要关心外边的事了。”
大公主道:“此事我已知晓,已托皇城司的许大人调查,你不用担心,安心主持阵法便是。”
“阿姐,我已命云卫首领傅大人全权调查此事,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吧。”
太子的声音忽然在阵法中传来。
主持阵法的其余人,都是云都请来的各方使节。
听到大公主与太子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敢开口劝说。
大公主与太子不和多年,就连圣上也对之后传位人选摇摆不定,太子的位置坐得并不安稳。
裴九枝听见两人如此争论,便知云都妖类伤人一事,在两方互相推诿拉扯下,不可能很快告破。
奈何他主持阵法,确实不能脱身。
看来,只能再依靠那符纸青鸟继续调查了,裴九枝如此思忖。
他并未理会大公主与太子的争论。
在两人搭上话时候,他的神识已沉入阵法之中,专心接收仙洲传来的能量。
剩余的一点神识,则继续操控着在外的青鸟行动,
听说是那青鸟最后发现了尸体,乌素近日都有些慌。
不知为何,乌素有些害怕裴九枝,他就像深不可测海洋,似乎随时会将她吞没。
这种感觉,乌素只在那一晚的观澜阁上体验过。
危险,但令人无法自拔。
乌素不想再遇上那只小青鸟,但过了五日,在休息的时候,她还是看到了青鸟的身影。
她靠在窗边,低头看陈芜给她奶奶的信,陈芜说她在云都里看了花灯,她还得抽空去街上溜溜。
陈芜到死的那一天,也没等到云都的祭天大典,那一天的灯火才叫明亮。
乌素低眸,安静地看着信纸上稚拙的笔记,计划着哪一日将要出行。
裴九枝落在了她的书桌上,抬起头看她,脑袋上的一撮毛晃晃悠悠。
乌素后知后觉,等到收起信件的时候,才发现了他的到来。
“小殿下——”乌素压低了声,有些慌乱,“您来做什么?”
裴九枝在乌素面前化了形。
既然靖王府里只有这么一位下人他能说得上话,他就干脆来找她问情报了。
“五日前的晚上,你有见到谁离开了靖王府?”裴九枝问道。
“我在屋里,不知有谁……”乌素的长睫轻颤,柔声应道,“小殿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乌素心里在想,这位小殿下可真是繁忙。
那晚冒犯了观澜阁里贵客的人他要查,怎么连靖王府附近有人死去,他也要查?
他这么勤奋,云都里的云卫和皇城司岂不是都要丢饭碗?
裴九枝盯着她微微颤抖的长睫,低声说道。
“靖王府外,死了一个姑娘,按目前的调查进度,我们猜可能是有靖王府的人在她死后去过她在云都西城的家。”
乌素想起自己遗落在方秀芝家里的那盏兔子花灯,兔子花灯十分精美,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
也就是因为那兔子花灯质量好,乌素才留着用。
没想到他们还能根据那盏灯调查到靖王府。
乌素不想暴露自己,她离开靖王府的行为太诡异。
更何况,她也是妖,万一误会是她杀的人怎么办?
“小殿下,我什么也不知道。”乌素柔声开口。
“那日我在房间里休息,怎么知道有谁出去了呢。”
她话音刚落,外边的卫郦突然推开了她的房门。
裴九枝以极快的速度变回了青鸟,但还是有一道人影在卫郦眼前闪过。
卫郦揉了揉眼睛,她盯着乌素说道:“乌素,你是不是在屋子里藏了人。”
她确信,方才乌素身边站着一位高大的男子。
那男子身着白衣,虽然一时没看清模样,但光看轮廓,就知他俊美非常。
“没有。”乌素的眼睫微垂。
卫郦狐疑地在乌素房间里绕了一圈。
“乌素,你这几天好奇怪,前几天晚上我来敲你的门,你也没应。”
本来那天晚上卫郦是收到了她的侍卫情人送来的约会邀请。
她想要深夜离开靖王府,但又一个人不敢走夜路。
卫郦想让乌素送她出府,晚上敲了她的房门,她半天都没应。
不过,也就是那天靖王府外死了人,卫郦很庆幸自己没有出门。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
正是她的侍卫情人玩忽职守,没有发现拱桥附近的异变,才让方秀芝孤身落入妖类手中。
乌素托着腮,歪着头,长睫微颤,她希望自己身边的小青鸟没长耳朵。
“我睡熟了。”乌素轻声说,“你来寻我,有什么事?”
“陆管事好像要将你赶出靖王府,我来告诉你一声。”
卫郦知道,陆管事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一定会选择放弃乌素。
“乌素,我就要离开你了,我有些不舍得。”卫郦贴了上来。
乌素不喜与人靠得太近,便侧过身躲开了。
“我不会出府。”乌素的声音轻轻柔柔。
“可是,府里都在传你和陆管事……”卫郦掩唇,故作惊讶说道。
这谣言就是她自己说出去的,乌素定睛看着卫郦,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相信小殿下说的,观澜阁的贵客要找人,就不会让靖王府里有人员流动。
“乌素,你就这么信任陆管事啊?”卫郦瞪大眼看着她,又说道。
裴九枝实在是有些听不下去了,他扑棱棱地飞到了乌素的肩膀上。
轻轻地用爪子踩了一下她,示意她把卫郦赶走。
卫郦惊喜地看着乌素肩头的小青鸟:“乌素,好可爱的小鸟儿,你从哪里捡来的。”
她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小青鸟。
但乌素将她的手拍了下来,她起身,难得理解了小殿下的意思。
“卫郦,我休息一会儿,你先出去吧。”乌素盯着卫郦说道。
“乌素你……”卫郦有些惊讶。
乌素不敢得罪什么殿下大人,看着卫郦走出去之后,她将房门落了锁。
“小殿下?”乌素扭过头,吐息轻柔,“她走了。”
她侧过头的时候,唇瓣正好掠过小青鸟头顶上竖起的那撮羽毛。
裴九枝的身子僵了一会儿,才从乌素肩膀上飞了下来。
“那晚,你也不在靖王府?”裴九枝恢复人身,又问道。
乌素安静看着裴九枝,坚持自己的说法:“我在房间里。”
“我们找到死去姑娘母亲的时候,她一直念叨着‘秀芝回来了,秀芝又走了,秀芝不要我了……’她被照顾得很好,屋内也有人来过的痕迹。”
裴九枝道:“但那姑娘已经死了,又是谁到了她的家里,替她照顾母亲?”
“小殿下,这……你要去问云卫或者皇城司。”
乌素对裴九枝眨了眨眼,她的眸光一片淡然,一丝说谎的痕迹也无。
“我只是小小的侍女,又如何能知道那么多呢?”
裴九枝知道在乌素这里问不出什么了,他对乌素点了点头。
“照顾那姑娘母亲的人,不是凶手,但她或许有看到凶手的模样。”
裴九枝变回青鸟形态的时候,留下这么一句话。
乌素想,她确实没看清,就这么黑沉沉的一条阴影落到了水中,她怎么知道是什么东西。
“小殿下,您去查案吧,那姑娘不是死在拱桥下边吗,您……看看水里?”
乌素终究还是开口,将自己得知的信息告诉他。
裴九枝一愣,他记得……他并没有说过人死在了拱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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