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卿洺这回倒是听清了,手上把玩着熙宁带来的那套胚胎薄透的白玉杯,若有所思。可能是昨夜批奏折批到太晚,累着了。
熙宁也腹诽邵卿洺又装耳聋,撇了撇嘴。
“使臣当然是下榻在四夷馆,”邵卿洺嗓音清亮。
“这……”李安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向熙宁求救。
“圣上,四夷馆在去年因走火烧毁了,仍在重建中,”熙宁诧异,邵卿洺是不记得了吗,四夷馆走水,便是安亲王的杰作,也正因为这件事,他才被贬去漠北的。
前世,四夷馆也曾走水,始作俑者乃是荣亲王,他明面上就敢给邵卿洺使绊子,邵卿洺当然不会放过他。他借此机会又查出荣亲王密谋造反的证据,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荣亲王被打入死牢。
现在既然四夷馆仍然被毁,而荣亲王安在,那肯定是由他人替罪了。邵卿洺无所谓是谁做了替罪羔羊,总之,他早已认定荣亲王心怀叵测。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是朕一时忘了。安亲王既然已流放,就让使臣下榻他的亲王府吧。”他呵呵冷笑一声,“旁边就是荣亲王府,年前他也该回来了吧,有皇叔坐镇,什么都不用担心。”
熙宁听出邵卿洺的语气怪怪的,他每次说反话就是这种口吻。
就像小时候他明明喜欢吃绿豆糕,却告诉容德皇太后和安亲王,他吃绿豆糕会过敏。他明明喜欢爬树游泳,却告诉先帝,他怕水怕高。
而且熙宁明显能听出他对荣亲王的反感。这是怎么了?从前圣上和荣亲王无所不谈,往来亲密,可现在却变了。
难道真如同荣亲王所说,今时不同往日了,圣上在忌惮他吗?
熙宁不敢再往下想,也无法诉说,荣亲王已回京,并且他们已经在白马寺见过了,她怕圣上会多想。
她忙将煮好的青梅酒倒入杯盏中,递给邵卿洺,“圣上,您尝尝。”
邵卿洺接过杯盏,在手中摩挲。他将使臣安排在荣亲王府边上,也是种试探。前世,荣亲王就是趁着使臣进京的机会搞出事端,自己倒要瞧瞧,这一次,他会怎么做。
熙宁碰了碰杯子,邵卿洺会意,轻抿一口。梅子的清香盖住了药味,这酒也不似其他烈酒那般烧喉咙,入口后温润涓细,到了胃里,感到阵阵暖意。
邵卿洺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李安,“天气冷,驱驱寒,这酒对你的风湿也有好处。”
李安激动地老泪纵横,“圣上,老奴……”
“无需多言,喝吧。”
李安喝下混着自己眼泪的药酒,感动无以复加,“谢圣上体恤。”
熙宁在一边也颇感欣慰,邵卿洺虽然脾气不好,但恩怨分明,李安真心待他,他必也会以真心相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快过年了。
宛国传统,年节时各国使臣都要来叩拜天朝,献上贡礼,如今他们已下榻四夷馆,就等着觐见皇帝。
邵卿洺却偷起懒,上朝上的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即便在朝上,也是喜怒不定,说翻脸就翻脸。
朝臣大多觉着是圣上的病影响了他的情绪,人人自危,有些机灵的审时度势,开始给自己找后路。
邵卿洺尚未大婚,自然无子嗣,而皇室血脉,尚健在,且留在京城的唯有荣亲王邵淮安一人。
于是,荣亲王府的门槛快被踏破了,可得到的都是荣亲王游历未归的消息。
顾晓春向邵卿洺汇报时,邵卿洺正懒洋洋地躺在榻上,眼中精光一闪,“他倒是聪明。”
“圣上,属下惭愧,暂未查到有关荣亲王的其他讯息。”顾晓春身子压得很低,他跟了邵卿洺很多年,替他办过许多事,还是头一回无功而返,不免有些沮丧。
“无妨,他隐藏的那样深,自然不会轻易让你查到。”
“属下会再探的。”
这时,门吱呀一声响了。
顾晓春立刻跳上房梁,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熙宁进来就掀开床上的被子,“圣上,您还不起吗,太阳都要晒屁股了!”
邵卿洺装着刚醒的样子,睡眼惺忪地说,“都快过年了,还不让朕轻松几天吗?”
“奴婢觉得圣上这偷懒劲儿,同从前不想去御书房读书,是一个样。”熙宁看着还在赖床的邵卿洺,想想就好笑。
“所以你就把冰块放朕怀里,在朕在朕耳边敲锣打鼓,有一次还叫人把朕的床抬到院子里?”邵卿洺说起旧事,看似在埋怨,眼里心里可都是笑意。
“偷懒就会被太傅打板子,奴婢还不是为圣上着想,”熙宁在心里叹息,那时他是不受宠的皇子,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可是很自由,哪像现在这般受约束。从前大不了是被太傅责罚,现在可是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天子难得不上朝,就是天大的罪过。可也没见邵卿洺少批几本奏折,所有国事不也处理的迅速妥当吗。
“好了,朕这就起了。”
熙宁给邵卿洺更衣,一名小宫女端来了洗漱用的水盆。
熙宁看她一眼,“新来的吗?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见过你?”
“回姑姑的话,奴婢名叫流清,前几日乾清宫人手不够,李公公将奴婢从慈宁宫调来,许是见奴婢还算机灵,就将奴婢留了下来。”
熙宁点点头,乾清宫太大,每年年前都要调其他宫的宫人来帮忙一起洒扫,也算是种惯例了。
流清端着水盆出去时,不小心撞倒了桌上的花瓶,花瓶应声落地,发出一声巨响。
熙宁被吓了一大跳,还没反应过来,流清已经跪地求饶,“圣上饶命,圣上饶命。”她哭得泣不成声。
邵卿洺不耐烦地问,“你哭什么。”
熙宁心里一惊,方才那么大的响声,邵卿洺居然没听到?可他不是装聋吗?花瓶落地就在刹那间,他是如何做到毫无反应,不露任何声色的?
邵卿洺这时注意到了地上的碎片,蹙眉,“这地上怎么回事?”
熙宁对流清说道,“你先出去吧,下次小心些,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流清忙磕了几个响头,“谢姑姑,谢姑姑。”
熙宁看着流清离开后,才问邵卿洺,“圣上,您方才当真没听见响声?”
邵卿洺摇头。
熙宁手都在颤抖,难道邵卿洺真有耳疾,之前都是自己误会他了?她忙搀扶邵卿洺坐下,“现在呢,您听得见奴婢在说话吗?”
邵卿洺按了按太阳穴,“嗡嗡的,听不清。”
熙宁顿时紧张起来,捧住了邵卿洺的脸,“圣上,我说慢点,您仔细听。您最近耳朵有受过什么损伤吗?书上有记载,重响声会导致耳朵失聪。”下一刻她直接覆到邵卿洺耳边轻柔地唤道,“圣上圣上。”
邵卿洺还是没有反应。
熙宁脸都黑了。
她想到了一件事,“圣上,都是奴婢的错,莫非是当初奴婢在您耳边敲锣打鼓导致的,奴婢真是罪该万死。”
她一张小脸皱成一团,泫然欲涕,邵卿洺心疼坏了,立即搂住她的肩膀,“怎么会是宁儿的错呢,和宁儿完全没关系。”
熙宁面无表情,“圣上您又听得见了?”
邵卿洺:“……”大意了。赶紧找补,“朕这耳疾时好时坏的,吓坏宁儿了吧。”
熙宁无语。
行,你就继续装吧,看我怎么整治你。
流清出了乾清宫寝殿后,直奔慈宁宫。她不时看向身后,生怕被人发觉。此时,她的脸上早就没了眼泪,眼神淡漠。
慈宁宫。
映雪禀告正座上衣着华丽,身份尊贵的容德皇太后,“娘娘,流清回来了。”
容德颔首。
映雪将流清带进来,她跪下,说出早上在乾清宫的所见所闻。
“当真一点反应都没有?”容德微微有些失神,连送进嘴里的是凉掉的茶水,也无所觉。
“回太后娘娘的话,千真万确。”
“你先回去,有事再来报。”
“是。”
容德呆坐了一下午,映雪也不敢喊她。
须臾,容德吩咐,“笔墨伺候。”
她匆匆写了张字条,“你这就让人送出宫。”
“奴婢领命。”
同一时间。
邵卿洺让熙宁准备膳食,又让李安守在门外,他唤道,“顾晓春。”
暗卫顾晓春拜倒在地,“属下在。”
“你即刻出宫寻访名医,带来见朕,记住,越是乡村野外,远离京城是非的越好。”
“属下明白。”顾晓春顿了顿,关切道,“圣上可是哪里不舒服?”
“未雨绸缪。”
“属下明白,这就去办。”顾晓春已飞上房梁,想起什么,又禀,“圣上,属下不在的日子,就让副统领沈岸贴身保护您。”
“准了。”
顾晓春几个跃起就不见了踪影。
邵卿洺五指紧握成拳。
方才那宫女分明是在试探自己是否患有耳疾,既是慈宁宫借来的,自然出自容德皇太后的授意。
只是花瓶碎地的巨响声,他的确没听到。
这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之前在湖心亭也曾有过,如此便不是偶然,引起了他的警觉。
他让顾晓春寻找宫外的名医,是不想让御医知道他的真实情况,以防传到容德皇太后甚至荣亲王耳中。
前世,容德皇太后虽同他不亲近,倒也未曾算计过他,而且她只在后宫作威作福,并没有干涉前朝的事,自己也就由着她。而如今,她力保安亲王,已然插手了政事,但这仅仅只是开始。
前世的这个时候,熙宁已出宫,荣亲王也已伏法,自己迫于御史台的压力,同意大婚。容德皇太后的侄女张依依是公认的最合适的人选。张依依似乎也钟情自己,每日嘘寒问暖。
熙宁离开,邵卿洺娶谁都无所谓,便答应册封张依依为皇后。
大婚前夜,他得知熙宁惨死,随之吐血身亡,重生到一切祸事都尚未发生前。
他本以为荣亲王是最大的变数,如今看来,容德皇太后也是不可控的,自己耳疾一事,倒是说不准,谁才是罪魁祸首。
邵卿洺蹙起浓眉,重活一世,他不仅要护熙宁周全,也会保宛国国泰民安。
暗卫聿呈上一个用蜜蜡包裹的丸子,“王爷,宫中密函。”
邵淮安拿手轻轻一捏,蜜蜡分离,露出里面的纸条。
那是宫中才有的彩宣,质地考究,上头还有印花。
纸条上用小楷写着:圣上耳朵时好时坏,多次试探,确认病症不轻。
“倒是比本王预期中发作的更快,”荣亲王正在同自己下棋,话音有如玉子轻落棋盘。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执起一枚白子放在黑子旁,只见棋盘内,黑子已被白子牢牢包围,岌岌可危。
“聿,你说黑子还能脱困吗?”邵淮安轻抚手上的青玉扳指,滑动时偶尔可见虎口上的厚茧,原先,这里一直被扳指严密遮盖住。
聿抱拳道,“王爷高明,白子棋高一着,黑子再无翻身可能。”
“不枉本王筹谋多时。”
昏暗的烛火掩映下,宛国女子最想嫁的人,排行榜上位列第一的男子,面色如玉,宛若谪仙,冰为肌,玉为骨,桃做面来,花点唇,竟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他着一身素白长袍,此时,倚靠在紫叶檀木榻上,阖眼淡笑,出尘绝世。
“王爷英明。”
“太医怎么说?”邵淮安轻描淡写地问道,又放下一颗白子,吃掉圈内全部黑子,自此黑子全军覆灭。
“太医查不出病症,圣上大怒,差点砸了乾清宫,若不是熙宁姑娘求情,王院史也险些被砍了,”聿不敢抬头,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脚上。因为他知晓面前男子真正的性情,可不是世人所见到的那样。他也不敢心存任何侥幸,唯有办好荣亲王交代的每一件事,才能保自己以及家人的平安。
“熙宁……”邵淮安玩味着这个名字,像是在低唤自己的情人,眉眼一弯,有说不清的风情万种,转而话锋一转,面露讥诮,“邵卿洺啊邵卿洺,你越是暴躁,死的越快呢。”
却在这时,一阵铃铛的响声从窗外传来。
“王爷,外面有人。”聿立刻警觉起来。
邵淮安拧眉的模样,带了几分阴鸷,同邵卿洺有几分相似,毕竟是叔侄啊,他使了个眼色,聿飞身而出,擒拿住窗外之人。
随着一声女子的娇呼声,人被聿扔在了邵淮安面前。
她是邵淮安这次游历越国带回来的美人桃姬,以一曲越女舞而闻名。她听闻邵淮安是宛国最英俊的男子,且清心寡欲,身边从未有过女人。可他才见自己第一面,就买下了自己。桃姬难免得意洋洋,当晚就献身于邵淮安,将他迷得神魂颠倒。
只是回到京城已数日,他还没有碰过自己,是自己伺候的不好吗?不会,桃姬久居风月场,邵淮安当时眼中的灼热和流连,她可是熟悉得很。
她当然不甘心,买通了丫鬟,打听到邵淮安一直待在书房,打扮一新就过来了。
只是似乎听到了些不该听到的。
但这些事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需要伺候好邵淮安,还怕没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吗。
邵淮安偏着头打量桃姬,她身着粉色薄纱,身上有若隐若现的异香,手足皆佩戴铃铛,婷婷袅袅的,被聿擒拿进屋,还在假装镇定。
桃姬见邵淮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羞红了脸,下一刻就挺了挺丰满的胸部。她对自己的身材可比对脸蛋更有自信呢。
几日未见,这位荣亲王更飘逸出尘了,白衣翩翩,温润如玉,超凡脱俗。
虽然天很冷,她穿着薄纱,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可为了这俊逸男子,一切都值得。她一定要把邵淮安的心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桃姬见过王爷,”桃姬直接攀上邵淮安的身躯,身子就像没骨头似的,倒在他怀中。
“桃姬是吗?”邵淮安挑起桃姬的下巴,注视她嫣红的嘴唇,眼看着就要把持不住。
桃姬暗暗窃喜,越国的秘药缠丝雪果然好用,没有一个男子能逃得了。
“王爷,奴家因在桃花盛开之时出生,母亲就给奴家取名桃姬,”桃姬媚眼如丝,涂着鲜红色丹蔻的手不安分地想要伸进邵淮安的衣衫内,“王爷喜欢这个名字吗?”
邵淮安眯起眼,他的双眼本就生的狭长,如今更增添了几分妖媚感,他一把握住了桃姬的手,“这么主动?”顺势在她手背上抚摸了一把。
“王爷……”桃姬娇嗔道,“王爷都不来找桃姬,那桃姬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下一秒,她雪白的脖颈就被一只手掐住了,那原本捻棋子的纤细玉手,力道竟大到惊人。
“都听到了什么?嗯?”
原本温润的男子化身恶魔,眼神肃杀,早就没有了之前的温柔和迷离。
“唔……唔……什……么……都……没……没……”
桃姬的瞳孔一点一点的放大,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眼,却已经听不清了。
邵淮安又加重了几分力气。
桃姬的气息越来越弱,再也说不出话,她脸色发紫,很快香消玉殒。
“可惜了这么个美人,”邵淮安只享用过一次,但她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本身就是个悲剧。
邵淮安冷漠地松开手指,拿起一方丝帕擦拭,每个手指的缝隙都不放过。曾经同床共枕过的女子,如今却被他如此嫌弃。
“抬出去,埋了。”他冰冷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还在荣亲王府外徘徊,等待荣亲王回京的众臣子,哪会想到,翩翩文雅的贵公子早就回来了,还随意了结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话音刚落,两名暗卫出现,将桃姬的尸体抬了出去。
在此期间,聿一直低着头,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邵淮安的注意力回到之前的事上,沉吟片刻,“聿,去告诉解浩海,有些事该准备起来了。”
“是,属下这就去办。”
“等到他完全听不见,就到我们动手时了。”
邵淮安转动着青玉扳指,自言自语道,“至于熙宁……”
聿还在等待邵淮安吩咐,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答案。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熙宁更加努力“治疗”邵卿洺的耳疾。
这一日,熙宁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些黑乎乎的东西,贴在邵卿洺的两边太阳穴上。
邵卿洺嗅了嗅,“哪来的怪味?”
熙宁忍住笑,“圣上,这东西虽然有些丑陋,还有点臭,但据说对治疗头疼和耳鸣有奇效。”
邵卿洺这才反应过来,“你说这怪味是朕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又用力闻了闻,脸都黑了。
可他又不敢撕下来,毕竟熙宁一心为他着想,驳了熙宁的好意,她又要出宫,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只能斟酌着说道,“朕乃一国之君,被人看到贴这个,还不笑掉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