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卿洺的龙椅离着沈相言的距离不近,可他实在太大声了,简直震耳欲聋,看来自己患耳疾的消息已然传了出去。
“竟有此事?方子澄,你来说。”邵卿洺带着点怒意。
礼部尚书方子澄附议,“圣上,确有此事。”
“兵部尚书雷宝成何在?”
“臣在。”雷宝成生得孔武有力,一看就是名久经沙场的老将。
“朕封你为钦差大使,钦点五千精锐前往江北救灾,若平复不了灾情,你拿人头来见朕!”邵卿洺的每个音节都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臣领旨!”
“户部尚书褚山丁何在?”
“臣在。”
“户部拨款五百万两白银,并一应救灾物品全力配合兵部救灾,若有差池,拿你是问!”
“臣……臣定当全力配合雷大人。”褚山丁向来胆子小,听得这话,腿都有些发软。
昨夜顾晓春回报,虽然还未完全摸清荣亲王的底细,但至少查到兵部尚书雷宝成是他的人。前世,兵部尚书另有其人,可见重生后改变的关键确实在荣亲王身上。他表面上游历山川名寺,广结四方有才之士,看似置身事外,私底下却把控兵部,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既然如此,那就先调一部分兵出去,削弱他的势力。
至于户部,尚书也换了个人,但还没证据证明褚山丁和邵淮安之间有苟且,那他若是清正也就罢了,若是……
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邵卿洺雷厉风行地处理了救灾一事,百官心中天平产生了倾斜,圣上这不是好得很吗,哪来的耳疾。
捕风捉影之事,果然不可信。
议完正事,邵卿洺本想退朝,一名须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老者缓步出列,“圣上,老臣还有一事奏禀。”
他的声音很轻,若不是大殿内太过安静,恐怕没人能听清他的话。
正是御史台的周乙,他神情严肃,脊梁骨挺的笔直。
他是三朝老臣了,以耿直、脾气倔出名。
邵卿洺素来尊重他,但此刻却不想搭理他,因为这一幕,在前世也曾出现过。
见圣上没有反应,周乙清了清嗓子又说道,“圣上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举国上下无不称赞,只是圣上已过弱冠之年,后宫还空无一人。想当年,先帝刚登基不久就立了皇后,至今仍为美谈。圣上也该选些秀女入宫,好为皇室开枝散叶。”
周乙声情并茂地说完后,还跪了下来,又大声喊了句,“圣上啊!”
生怕皇帝听不到似的。
不过皇帝确实装作没听到。
前世,他被周乙逼得极为难堪,对于御史,打不得也骂不得,真是伤脑筋。
好在他发现自己现在的耳疾还挺好用,想听到的就回应几句,不想听到的不理就是了。
文武百官的目光都盯着邵卿洺,他的眼睛虽然看向周乙,可既没有回应,也没叫起,他到底是听没听到呢。
邵卿洺浓眉紧蹙,想着自己的心事。
除了熙宁,他当然不想纳任何女子进后宫。一来,他心中只有熙宁,完全看不上其他人。二来,选秀选的都是百官的女儿,他们想要靠后宫来牵制朝堂。自己是什么人,又怎会甘心被他们所牵制。三来,他见惯了深宫中众嫔妃之间尔虞我诈,你争我斗,最后都落的悲惨的下场。自己既然无意于她们,又何必耽误了她们。
如果是纳熙宁,甚至是立她为后,自己倒是愿意的很。
只是依熙宁的性子,她断不会愿意同她人共享一个丈夫。到时她又要离宫,自己可如何是好。
邵卿洺最怕的就是江山万里,只有他一人。
还有一点,现如今,多了邵淮安这个变数,形势尚不明朗,他若一意要纳熙宁,恐怕会将她推上风口浪尖。
他揉了揉太阳穴,头疼得很。
罢了,以后再说吧。
周乙见邵卿洺眼神游离,不知在想什么,像是没听到自己的话,忍不住朝着龙椅唤道,“圣上,圣上!”
而邵卿洺依然不为所动。
百官内心翻涌如潮,圣上是真听不见了?
看来传言非虚啊,不然为何周乙喊了那么多遍,他都置若恍闻。
既然皇帝听不见,底下压低声音,壮起胆子议论。
“圣上的耳疾怕是真的了,这该如何是好?”
“这耳疾若是治不好,怕是……”
“这真是我宛国的头等大事……”
吏部尚书解浩海脸色微微起了变化,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此时,又有人说道,“我看圣上也未必是耳疾,若是圣上不想选秀,才不理这周乙的呢。”
解浩海若有所思。
邵卿洺又不是真的耳聋,底下的议论声自然传入了他耳中。他嘴角微抿,他这耳疾一开始是为了骗熙宁留下,后来可以拒绝回应自己不想听到的,眼下,似乎还能试探更多人心,可谓一举数得。
他冲侍立在一旁的李安使了个眼色,李安会意,叫了“退朝。”
腊月天,正是宛城冬季最冷的时节。
鹅毛大雪纷飞,地上的雪积得又厚又深。宫女太监每日的任务便多了扫去路面上的积雪,以免贵人们滑倒。若是没扫干净,那可是要砍头的大罪。
此时,两名一脸稚嫩的小太监正在红色的廊柱后头咬耳朵。
“哎小毛子,你说这寒冬腊月的,贵人们在宫里烧着上好的银碳,好好歇着不行吗,到处乱跑什么?”
“哎呀你个小瓜子,贵人自然有贵人的道理,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再不扫清积雪,等下李公公就要罚我们了!”
被叫做小瓜子的小太监,因长了一张尖尖的瓜子脸而得名。他搓着手说道,“在俺们老家,冬日里炕上暖融融的,谁愿意出门啊。”他可能是北边过来的,自然不懂南方的风雅之事。
小毛子忙捂住他的嘴,“你不要命了,贵人的事,岂容你说三道四!若是被旁人听去,你可少不了一顿板子!你才入宫不不久吧,遇到我这个好心人,今日就给你说道说道。这宫中圣上为最,圣心不是你我可以揣测的。我们要听李公公的话,最好自己的本分。”
小瓜子连连点头,小毛子这才松开手。
可小瓜子扫了会地,又忍不住了,“小毛子,你说圣上为何到现在还不娶后纳妃呢?俺在老家时,听说书的讲,皇帝后宫可都是佳丽三千。”
“可能是因为圣上最近心情不太好才不想纳妃的吧,”小毛子一想起大家都在传皇帝的耳疾,心里就十分难受,“别废话了,快扫地!”
“好好好。”
很快,他们就将沿湖边的石子小道清理的干干净净。
远远的,一群人缓缓走来。
李安昨夜听到熙宁同圣上的夜语,宁姑娘说要仿效古人在冬日里烹茶煮酒,别有一种乐趣。她说圣上身体不适,可能就是因为在殿里坐久了,心情压抑导致的。出去多走走,心情舒畅了,病就好了一大半。
李安是何等人精,不用吩咐,早早就安排好。
待邵卿洺下朝后,熙宁提着准备好的一干煮茶的器皿,随他一同前往湖心亭。
尔岚忙帮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她莞尔一笑。
一众桃红色宫装的宫女跟在后头,与白茫茫的雪地相映成趣。
熙宁作为贴身伺候皇帝的人,则是一身蓝色宫装,越发衬得她皮肤白皙。
“前面那两个小太监挺机灵的,提前扫清了湖边小道的积雪,李安,是你的主意吧,”邵卿洺心情很好地问道。
“当然是李公公的功劳,”熙宁抢先说道。
熙宁走在邵卿洺的右手边靠后一点的地方,李安则是在左边,忙鞠起笑容,“老奴不敢邀功,是宁姑娘提点的老奴。清扫积雪是奴才们的分内事。”
邵卿洺对着熙宁微微一笑,冷冽的气质覆上了一层暖意。
小瓜子和小毛子也看到了为首的男子和在旁伺候的李安。
他们从未有机会得见圣颜,但宫中除了皇帝还有谁能让李公公这般殷勤。
小毛子在宫中时间不短了,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忙拉着小瓜子跪下,“是圣上,跪好了!”
“俺长那么大,还没见过圣上呢。”小瓜子傻乎乎地说道,恨不能抬起头看一眼,但被小毛子制止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小瓜子心跳如鼓擂,这可是圣上,平日里像他这样品阶的可没资格见圣上,今日运气真好,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这要是说出去,够他吹嘘半年的。
“真干净,原本奴婢还担心会湿了鞋面,现在看来,完全不需要顾虑这些。”熙宁心里想的是那两个小太监千万不要受了风寒,太监虽然是奴才,也是人命。早知道就还是留在乾清宫煮茶好了。
她常读古籍杂学,又和邵卿洺一起长大,两人间向来没什么规矩,邵卿洺做了皇帝后,依旧保持原先的习性,只是熙宁自己想的太多,要恪守礼仪。但她对其他人没有阶级观念,还是持有一视同仁的态度。
邵卿洺听出了熙宁的弦外之音,“来人,赏!”
小毛子已经激动的身体都僵硬了,小瓜子则还有些懵懂。
“还不快谢恩,”李安见小瓜子傻兮兮的样子,忙用脚尖踢了踢他。
他这才反应过来,“谢主隆恩。”
邵卿洺一行人走远了,小瓜子还在对着他的背影发呆。
“看什么呢?”小毛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进宫之前,听外头的人说圣上易怒成性,苛待下人,宫里的太监宫女谁没有被他罚过,可现在看,好像并非如此,”小瓜子转过头问小毛子,“你被罚过吗?”
“做错事被罚当然有,可那是主事的公公罚的,圣上日理万机,别说管我们,就连认都不认得。所以你得记住,不要听风就是雨。”小毛子顿了顿,“你看,我在宫中这么久,今日方是头一回得见天颜。”
小瓜子笑嘻嘻的,“那我今日岂不是撞了大运?”
“对,你走了狗屎运!”
两人嬉闹着跑开了。
而廊檐的另一头,缓步走出一名身穿蓝色宫装的宫女,她迅速离开。
慈宁宫。
蓝色身影闪进了慈宁宫,跪倒在容德皇太后身前。
“听到了什么?”容德阖着眼皮问。
蓝衣女子是容德皇太后的贴身大宫女映雪,恭敬道,“奴婢悄悄跟了一路,圣上同熙宁姑娘还有李安谈笑风生,看起来并无任何不妥。”
“哦?”容德睁开眼,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那为何会有他患病的传闻,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吧。”
映雪低着头,“奴婢会找机会再试探。”
“嗯,小心些,若是被发现,哀家可保不了你。”
“是,娘娘。”映雪突然想到方才两个小太监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给容德听。
容德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叩着手中的暖炉,“无妨,他们的话传不出去,只要保证宫外说辞一致,哀家的目的就达到了。”
“娘娘英明。”
容德手指捻起一块糕点放入嘴里,笑容晦涩不明。
熙宁一行人很快来到湖心亭。
湖心亭就建造在御花园的对面,隔着一条人工湖,上面架着一座小桥。夏日往来时可以划船,冬日里湖水结了冰,宫女们却也不敢直接走,生怕冰面不够结实,掉下去丢了小命。
熙宁示意宫人将帷幔挂上,湖心亭是建在水上的,冬日里水汽重,挂上帷幔,既能遮挡寒风,又有几分雅致。
尔岚帮着把茶具、煮酒的小炉,还有紫砂壶放在亭中石桌上,便带着其他宫人退到帷幔外。
“圣上还需时常出来走动走动,医术上说,如果长久闷在一个地方,不接触新鲜事物,会憋坏的。”熙宁说着话,往小炉里加了块檀香木,随后将装酒的紫砂壶搁在炉上。
邵卿洺轻扬唇角,“好,宁儿说什么,朕都会听的。”
“圣上,您可别小瞧这冬日里煮酒,乐趣可多了。”
“哦?那宁儿说与朕听听。”
“一来,煮过的酒能活血化瘀,活络经脉,对身体有极大的好处。二来,您瞧奴婢选的地儿,是不是观景的最佳去处?”
邵卿洺顺着熙宁手指的方向看去,
现在的湖心亭,入眼一片白茫茫,与天地共一色。
而御花园里的腊梅开得正好,红梅点点,似星火燎原,美的令人移不开眼。
邵卿洺满意地点头,“果然不错。”
熙宁用丝巾垫在紫砂壶的手柄上,拿起壶晃了晃,又重新搁到炉上。
“宁儿这又是在做什么?”邵卿洺兴致很高。
熙宁调皮地眨眼,“你猜。”
邵卿洺开怀大笑,李安在一边看着,不知为何,眼睛有些湿润,圣上只有和宁姑娘相处时,才会如此惬意。
“宁太医,朕的身体就靠你调理了。”邵卿洺知道熙宁喜欢看各种书,从前,虽住在破落的院子里,她也会想办法借书,一看就是一整天。除此之外,就是捣鼓各种美味佳肴。他当时就在想,他的宁儿是这世间最有趣的女子,时而端庄娴静,时而淘气可爱。
“那圣上要给奴婢多少诊金呢?”熙宁呵了呵手,天气还是太寒冷,哪怕挂了帷幔,她站在出口处,还是冻得发抖。
邵卿洺伸手帮她拢了拢斗篷,动作无比自然。
这件珊瑚红的斗篷,是邵卿洺赏赐的,他特意交代内务府在斗篷边缘缝上貂皮,会暖和许多。熙宁向来畏寒,这件斗篷最合她用。
“朕的病症可是天下难见的疑难杂症,宁儿若是医好朕,朕许给你一件无价之宝。”
见邵卿洺一本正经的样子,熙宁忍俊不禁,“那奴婢可不可以先知道下,何为无价之宝。”
“是朕本人,宁儿,朕将自己许给你,你要吗?”邵卿洺眼神灼热,期许着熙宁的答案。
熙宁傻了眼,心头一震,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邵卿洺会如此直接。这话怎么接都是错,她忙顾左右而言其他,“这酒怎么还没好?”
邵卿洺说出这话后也有些后悔,他明知道熙宁一门心思恪守主仆之礼,自己也尚且没有把握护她一世周全,何必在此时挑明,是自己太心急了。
他轻咳一声,“宁儿有什么想要的吗?”
熙宁落落大方道,“宁儿什么都不缺,圣上的宝贝奴婢也不敢要,万一被人偷去可怎么办?”
邵卿洺淡淡道,“自然是谁都偷不走的。”
熙宁常年同古籍浸泡在一起,温和从容的气质,同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极其不同。她原本就生得俏丽,今日一袭珊瑚红头蓬更是衬的她面若桃花。
而邵卿洺今日着了件玄色修金丝常服,外披藏青色斗篷,即便褪去龙袍,仍不失舍我其谁的霸气。是啊,这天下本就是他的,他又何须低眉俯首
好一对璧人,李安在心中说道,只是不知何时才能修成正果,他暗自叹息。
此时,紫砂壶里的酒咕咚咕咚烧开了,酒味伴随着药味飘散开。
“这酒味道很是特别,”邵卿洺也是头一回边赏雪景边煮酒。不知是人在看景,还是人在景中。
“圣上,这是药酒。奴婢早几年将上好药材浸泡在酒中,并酒坛子一起埋在别院的桃花树下。本以前出宫了就没机会喝了,还惋惜了还一阵子呢。”熙宁捏着丝巾掀开壶盖,顿时浓郁的酒香铺天盖地而来。
李安之前一直当隐形人,这会也忍不住说道,“宁姑娘真是个妙人。”
“李公公说笑了,不过就是些药酒罢了,”熙宁虽在说话,手上动作不慢,又将洗净的青梅投入酒中,盖好壶盖,“每日少量饮用可强身健体,李公公一会也来一杯吧。”
“真是折煞老奴了,”李安观察邵卿洺的脸色,见他点头才道,“那老奴可就要厚着脸皮向宁姑娘讨一杯了。”
邵卿洺突然道,“宁儿今日用了什么香膏,味道清新得很。”
“是用鲜花制成的香露,”荣亲王赠送的香露,熙宁不舍得用,也就今日出门前在衣衫上抹了几滴,果然连向来挑剔的邵卿洺都赞不绝口。
“宁儿真是心灵手巧,”邵卿洺缓缓绽开笑意。
熙宁可不好意思说是荣亲王所赠,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邵卿洺单指弯曲敲打桌面,“对了李安,年节的各项事准备的如何了?”
李安忙上前,“回圣上的话,容德皇太后和嘉陵皇太后共同掌管六宫事宜,想必十分妥帖,至于礼部那边,只剩下各国使臣的下榻之处还未定下,请圣上定夺。”
邵卿洺忽觉眼前一花,头也有些发晕,李安的嘴一张一合,可自己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邵卿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你说什么,大声点!”
李安无语,刚才不还有问有答好好的吗,这会突然想起自己有耳疾了是吗。这转变也太生硬了!李安心里吐槽皇帝演技差,面上可不敢显露半点,又大声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