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无涯扬眉一笑:“药需要煎两个时辰。你确定要等?”
他觉得吃完饭,也不影响吃药。
桑烟却是点了头,一脸认真道:“等吧。”
祁无涯:“……”
他知道她是为了孩子,甘愿忍饥挨饿,笑容立刻就僵住了。
所以还是打掉孩子好了。
不然每时每刻他都要忍受这样的心理折磨。
“桑烟,我没记错的话,你才说了,要听我的话。”
他心里不舒服,便也不想她舒服。
他就是要她先吃饭。
虽然他其实也很想饿死那个小杂种!
桑烟见他这么威逼,蹙着眉,嘴巴一张,想说什么,又闭上了。
一件小事,不值得跟他闹一番口舌之争。
于是,韩沉领命就走。
桑烟见了,便提了要求:“清淡点。米粥就好。谢谢。”
她感觉自己睡了好几天,也好几天没吃饭了,如果吃得油腻,怕是身体受不住。
尤其胎儿还不稳。
她禁不住腹泻的影响。
韩沉不知内情,就瞧了祁无涯一眼,想看看他的意思。
祁无涯在看桑烟的腹部,那儿密密麻麻刺了很多针。
他没见过这种保胎方法。
这老大夫似乎有点能耐。
有点能耐的老大夫正在收拾自己的医药箱。
他把带来的几包安胎药放到桌子上,还拿出一个雪白细口的小瓷瓶,然后拔掉红色木塞,在掌心倒出几粒黑色药丸。
那黑色药丸隐隐透着香气。
他认真数了三颗,顿了一会,又倒出了一颗,面上露出肉疼的样子。
像个吝啬鬼不得已分出自己的财宝。
他把四颗黑色药丸装进一个空的白色小瓷瓶,恋恋不舍地递给了桑烟,叹道:“姑娘,也就你我有缘,不然,一般人,我可不舍得。这可是滋养身体的好东西。”
“谢谢老先生。我、我——”
她也知口头感谢太过苍白,但一摸身上,确实没什么钱财。
哦,等下,手腕上还有一对金凤手镯。
这是她大婚时佩戴的首饰。
她立刻摘下来,送了过去:“多谢老先生的救命之恩。请一定收下。我叫桑烟,是大贺——”
话没说完,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
祁无涯并不想让人知道桑烟的真实身份,不然,会给他娶她为后造成很大难度。
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北祁百姓不会想要一个大贺女人为后。
尤其她是大贺皇后,正怀着大贺皇帝的崽子。
“桑烟,你的话太多了,安静点吧。”
他盯着她,眼神带着警告。
桑烟明白他的意思,微微点了头,做出一副乖顺服从的姿态。
祁无涯看得满意,唇角一勾,缓缓收回了手。
他对老大夫说:“你这针法有点意思。”
他倒也不是转移话题,而是真的对这针法有兴趣。
不知为何,看着这针法,他想到一个人——何红昭。
她医术奇诡,更是个玩弄针法的高手。
正想着——
“我这是何家针法。”
老大夫一语惊人。
祁无涯也真的被惊到了:何红昭确实人在北祁,但自从来了北祁,她那病弱的身体就没离开过泰安殿,民间怎的会有她的针法?据他所知,她也没收过徒弟。
“是吗?老先生姓何?”
他打量着老大夫,目光充满兴味。
老大夫摇头道:“不。我姓吴。”
祁无涯点头一笑:“原来是吴大夫。那吴大夫从何处学的何家针法?”
吴游之也不藏私,如实说了:“前一段时间,贺国棘州广寻医士,还建了个医学互助组织,我也去了,就跟着学了这个何家针法。”
因为他是学了何家针法,是大贺人的医术,所以他才说跟桑烟有缘,甚至给出了四颗养生丸。
要知道这养生丸是他们医学互助组织全体成员一个月的心血。
很多药材都很难得。
一颗都值千金。
可遇不可求。
桑烟听到这里,已然知道他是跟谁学的了。
那何家医书后来落入了柳御医的手里。
柳御医本来在全州治理怪疾,后来,他们离开了,贺赢就安排他留守全州,发展医学。
现在看来,他发展医学之余,来了棘州。
棘州是边疆。
荣野的军队就驻扎在这里。
他还记得贺赢给他传信,让他在棘州广纳医士,发展医学。
显然两人是碰头了。
“确实有缘。”
桑烟想通关节,心情都好了些——兜兜转转,因因果果,她跟柳御医还有再遇的可能。
那么,怎么制造再遇的可能呢?
她满眼焦灼又期待地看着吴大夫——他对棘州很熟的样子?能为她传个消息吗?
“别想了。”
祁无涯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大刺刺嗤笑道:“你要是不想害死你的救命恩人,就离他远一些。”
桑烟听出他的威胁,蹙起眉头,低声骂道:“卑鄙。”
吴游之也觉得对方卑鄙,但他一个普通大夫又能怎么办呢?
“姑娘,你好好养着吧。咱们有缘再见。”
他活了半辈子,也有些识人的能力,知道眼前的两人都招惹不起,便想着躲远点。
因此,收拾好医药箱,就往外跑了。
一边跑,一边说:“半个时辰后,取下银针即可。”
祁无涯也由着他跑。
反正早晚会把他查个底朝天。
为了他的医术,也为了封口,人必须在他可控的范围内。
房间里安静下来。
桑烟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手中的金凤手镯。
那老大夫救她一命,竟然什么都没有收。
祁无涯见了,便拿了金凤手镯,一一为她戴上了。
桑烟并不领情,但知道祁无涯吃软不吃硬,就说:“你现在荣登高位,恭喜恭喜。”
祁无涯没想到还能听到这般好听的话,脸上顿时就笑了:“都过去很久了。不过,现在确有一件值得恭喜的事。”
鸟儿归笼,可不是值得恭喜?
桑烟明白他言外之意,心情立刻就郁郁了,一点话也不想说了。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祁无涯也不开口,就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专注地瞧着她。
桑烟躺在床上,坦胸露腹,衣衫不整。
几乎被他看了个全。
太尴尬了。
也太羞耻了。
她伸手扯了扯被子,想要遮掩一二。
却又怕碰到了小腹上的银针。
动作就很犹豫。
就在这时,一块雪白的帕子落到了胸口。
遮住了她的春光。
这是一种体贴的善意。
如果不是他造成她这般局面的话,或许她会有些感激之心。
“你是始作俑者。”
她在提醒他,也在提醒自己——不要心软。不要因他一时的善,而忘记他长久的恶。
祁无涯听着她的指责,笑问:“然后呢?”
桑烟:“……”
然后她对他毫无办法。
韩沉这时端来了早饭,一碗米粥,一碗蛋羹。
祁无涯接过来,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喂她。
桑烟很乖顺,张口吃了。
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一碗米粥很快下肚。
随后是一碗蛋羹。
她都吃得干净。
肚子饱了,人也暖和了,精气神也回来了。
等一个时辰后,腹部的银针由祁无涯取了下来。
她裙子上还有鲜血。
黏腻的很。
她怕影响到孩子,不敢大动,一直忍着。
两个时辰后
刑策端了药进来。
桑烟看着黑乎乎的药,想喝又不敢喝。
她害怕有人从中做手脚。
少一味药,多一味药,影响都很大。
“祁无涯,你发誓,你没动这药。”
桑烟目光灼灼盯着他,想要从他的微表情看出异样。
但祁无涯的微表情管理很好,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没动。”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坦坦荡荡。
她还是怀疑:“你的人……你的人也没有吗?”
有时候上位者一个眼神,就有成千上万的人前仆后继达成他的想法。
想到这里,她看向了刑策:“你是煎药的人,你要对药负责,如果我的孩子出了问题,你难辞其咎。”
刑策听了,内心很纠结:刚刚皇帝说没有动药,可韩丞相动了药,是他私自妄为,还是来自圣意?
他搞不清,便低着头,不敢说话。
桑烟到底还是瞧出了端倪——这人像是在心虚?
“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盯着他,质问道:“你动药了?”
刑策忙摇头:“我没有。我真没有。我可以发誓,我没有动药。”
不是他动的药,是韩丞相动的药,所以他不算说谎。
只这事还是要跟皇帝说下。
当然,得避着人。
桑烟不知内情,见他一脸真诚,又找不出其他端倪,只能半信半疑着张开了嘴:“祁无涯,希望你遵守你的诺言。”
说完,由着他喂药,一勺一勺喝了下去。
很快一碗药就喝了干净。
腹痛流血的症状早在吴大夫施针时,就停了下来。
这会喝了药,一时也没什么感觉。
等了半个时辰,还是没什么感觉,她便知道喝的药起码不是落胎药。
至于会不会保胎?
她也不敢全然相信。
只能自己更加小心,不乱动,不激动,好好养着。
祁无涯本来想接她回宫,出了这意外,也只能推迟回程。
他包下了酒楼,紧急从行宫调来了几个宫女,负责照顾桑烟的日常生活。
桑烟在床上躺了三天。
这三天里都是刑策煎的保胎药。
他也暗中跟祁无涯说了韩丞相动药的事。
祁无涯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为韩陌的自作主张,觉得他胆大包天,不把自己放眼里。
但愤怒之余,也没说什么。
韩陌不想留那个孩子,他也不想留。
某种程度上,韩陌也是在维护他的利益。
于是,他没制止韩陌的行为,甚至丢下一句暗示:“那孩子能不能保住,就看他的造化了。”
事实是那个孩子的造化很好。
哪怕韩陌偷偷减去两味重要的保胎药材,哪怕桑烟喝的是效果大减的保胎药,孩子到底还是保住了。
不过,她还是焦虑的。
焦虑着如何离开祁无涯、离开雍州城。
祁无涯也知道她的焦虑,所以,直接碾灭了她的心思:“明天回宫。”
“不行!”
桑烟知道一旦回宫,想再离开就很难了,所以坚决不同意。
“孩子、孩子还不稳,不能走。”
她拿孩子当借口。
祁无涯冷笑着戳破她的谎言:“是吗?可我看这孩子很稳当,生命力挺强的。”
听刑策说,都流了很多血,竟然还是保住了。
连老天都在帮他们吗?
那大贺的狗皇帝也没死。
竟也苟延残喘到了现在。
真是可恨!
“我的身体我了解。”
桑烟窥着祁无涯阴沉的脸色,低声说:“孩子还是处于危险状态。经不起颠簸的。”
她这话也是真的。
孩子才保住,再像之前那样长途颠簸,肯定会很危险。
本来怀孕的前三月就是危险期。
想着,她放软了声音,哀求道:“求求你,祁无涯,你说过保住他的,别让他经历危险,好吗?”
很不好。
祁无涯越来越想处理掉这个孽种了。
不过,想归想,理智还是在的。
他当着桑烟的面,没拒绝她的哀求:“我再给你两天时间休养身体。桑烟,记住你答应我的,要听我的话。”
她蹙眉躺在马车里,一丁点的颠簸都心跳个不停,就怕伤到了孩子。
祁无涯也坐在马车里,听着她关心孩子的话,心烦的很。
忍不住冷飕飕扫了眼她的肚子。
桑烟感觉到了,忙捂住肚子,往旁边挪了挪,想要离他远一些。
祁无涯看出她的防备与恐惧,更心烦了:“桑烟,你乖点,别一次次提醒我……你怀了个……孽种……”
后面几个字,他是咬牙说出来的。
他从不是个好人,也懒得伪装好人,明明白白传达对她腹中孩子的厌恶。
“不……不是……他不是……”
桑烟背对着他,只敢小声嘟囔。
她跟贺赢的孩子,是整个大贺都在期盼的皇嗣,是天底下极尊贵的人,才不是孽种。
祁无涯听到了她的小声反抗,皱皱眉,也没说什么。
她心有反骨,他从来都知道。
她心地纯良,他也知道。
所以,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要急。对她好些。女人的心总是软的。就像江刻,到最后不也软化了她的心?
虽然是以死亡的代价。
但他不会死的。
他是皇帝,是天选之人,只需要对她好些,她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真心。
“桑烟,你可以起来看看北祁的风光。”
他想起她那天恭喜他荣登高位,便想着与她同享高位。
以及同赏高位下的风景。
比如这北祁风光。
“不了。我有些累。”
她不想坐着,总觉得坐着会压迫到腹中胎儿。
祁无涯知道她的心思,又不高兴了,不由得讽刺:“怎么就累了?你都躺好几天了。”
说完,冷了脸,也冷了声音:“起来吧。别让我说第二遍。”
桑烟:“……”
他又在威胁。
她别无他法。
只能慢慢坐起来,撩开车帘,看外面的风景。
快到晌午的时候了。
阳光很盛。
但空气还是冷的。
地面更被冻得邦邦硬。
车轮转动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冷。很冷。”
她不想坐着,就假意打了个寒颤,想躺回被窝里去。
祁无涯不想如她的意,就解下身上的金色大氅,披到了她身上,同时,还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了。
桑烟体质不好,手脚冰凉,说冷,也不算说谎。
祁无涯想要捂暖她的手,还哈了几口热气。
桑烟不喜欢跟陌生男人接触,被他哈了那么几口热气,浑身不自在,手确实热了,却像爬了无数只蚂蚁,痒得很。
好想甩开了。
但不敢。
她不想激怒他。
只是牵个手。
还在她可以忍耐的范围内。
“真的很冷。无涯,你让我躺着吧。”
她再次示弱,拿可怜又渴望的眼神瞧他。
祁无涯发现自己拒绝不了她这种“求你了”的眼神。
他自觉是个铁血硬汉,却在她面前有了铁汉柔情。
“桑烟,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他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但哪怕不对着她的眼睛,还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罢了。你躺着吧。”
他心底沉沉叹息。
忽然有些明白韩陌的隐忧了——桑烟确实是他的软肋。
只要她想,她可以轻易操控他。
真可怕。
他绝不能给她操控他的机会。
等回了都城,便洗去她的记忆吧。
没了贺赢,没了他们的过去,她会全心爱着他、依赖着他。
至于这个孩子?
就趁着她没了记忆,一并打掉吧。
计划很美好。
现实很残酷。
当祁无涯带人回到泰安殿,就听到了红昭去世的消息。
“什么?”
他惊在当场,差点没抱住怀里的人。
桑烟也惊住了。
她知道何红昭逃到了北祁,也知道她为祁无涯所用,更知道她身体病弱、活不长久,就是没想到会亲耳甚至亲眼看到她的死亡。
双脚落到了地上。
就见祁无涯放下她,大步奔进了侧殿。
“何红昭!”
祁无涯大吼着推开了泰安殿侧殿的门。
地暖没再烧了。
冷冰冰的。
像是置身在冰窖之中。
床上的女人也冷冰冰的。
他摸上去,像是摸一具冰雪做成的尸体。
何红昭确实死了。
他把手放到她鼻下,放了好久好久,也没感觉到一点气息的波动。
他不甘心。
扯了她一根头发放在她鼻下,也放了好久好久,头发还是没一点的波动。
何红昭真的死了。
她死的透透的。
“什么时候的事?”
“你们怎么照顾的?”
他怒喝着,开始追究责任。
宫女太监们早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回道:“是、是昨、昨晚的事……红昭姑娘当时像是回光返照了,还喊了好几声您的名字……奴婢说您不在,她、她就、就不行了……御医也没办法……自您离宫,御医就过来了,日夜守着,可没办法……”
谁能跟阎王爷抢人呢?
更何况红昭本身就是精通医术。
她的大限已至,神仙难救。
祁无涯何尝不知这些?
但他就是怨愤:就一晚!就一晚!只要他早一晚到来,红昭就能把桑烟的记忆洗了。她会成为一张白纸,由着他肆意涂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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