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后一事,皇帝可谓大获全胜,阅军时便越发英姿焕发。
检视军队,今年格外的隆重,因为军队不仅人数更庞大,组成也越发复杂了。
皇帝自己的御林军,北燕各部落军队还有被萧铮收编的魏军,光是给皇帝检阅的“花头”士兵就有近万人。
所谓“花头”,就是军队里挑出来的身材壮硕,长相周正,精于武功,能给皇帝长脸面的最好的兵。
草原的巡阅场上,万军列阵,鸦雀无声。
北风吹过高台,萧铮全身甲胄骑着一匹纯黑的战马,他身后半步立着身着华服的美丽女子。
萧铮伸出手,那女子交出手,一握一提之下,飘然如烟霞的裙摆就安安稳稳地落在了皇帝的马背上。
“众将士听令!”
伴着萧铮这一声,周身跟随的王公们全部下马曲膝,上万将士一同俯首下跪。
甲胄碰撞之声齐响如刀剑出鞘,云舟觉得耳旁一阵嗡鸣。
萧铮扬声道:“朕身旁之女是前朝公主暮氏,也是朕选中的大胤开国皇后!朕欲以此示尔等,我大胤国土之上,功名不因出身设限,婚嫁不因族别受阻,二族共享盛世,再永无魏燕之别!”
众将士齐叩首,高呼声连绵似浪:“愿皇帝陛下万岁永隆!皇后娘娘千岁安康!”
作者有话说:
萧铮的防备名册:刘家三郎 萧锐 玄羽
萧铮:一个个看着都很不顺眼……
大婚快来了,提前敲黑板!@熙桃见果
万岁之声, 山呼海啸。
云舟在高台之上,被萧铮拥在怀里,看着高台之下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臣服身影, 那一刻她忽然间明白,她的父皇为何看起来总是那样遥远疏离。
小的时候,她在宫宴后排的角落偷偷遥望她的父亲, 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父亲与儿子说话时, 嘴角虽勾出微笑, 笑意不达眼底。
她感受到一种异样的冷漠,仿佛御座上的那个人与这个世间都是格格不入的。
可是她明明听当时还在世的皇后娘娘说过,父皇年轻些的时候, 不是这样的, 刚登基时候的他得到第一个孩子景阳公主的时候还是很喜欢的, 曾亲自抱着她在御花园游湖,那种还能称得上慈父的样子, 像云舟这样晚生的孩子是没见过的,也想象不到。
魏帝是逐渐变成后来那个样子的, 先是从人变成了神, 而后又变成了鬼。
现在云舟从萧铮的视角看着底下这上万的将士, 有些明白了。
帝王身上那种高高在上的冰冷, 就是这样在一浪一浪的呼声之中, 在一次一次对其他人的生杀予夺之中被沉淀出来的。
而鲜活的肉身和灵魂, 也最终被封禁在冰冷的王座上, 那是一种献祭, 是无上王权的代价。
云舟心中, 忽然莫名地升起一种悲戚之感。
她不由得向后靠了靠, 靠在背后之人那身穿铁甲的胸膛上, 感受到身后之人在她头顶吐纳温热的呼吸。
还好,不管以后他会不会变,起码现在萧铮还是温暖的。
巡视过后,晚上是在围场的最后一场大宴,萧铮犒赏将士,满围场都是熏烤牛羊肉和美酒的香气。
小钗在帐中收拾东西,她十分宝贝的把那件玉甲妥善叠好收了,念道:“这东西可是立了奇功。”
云舟道:“也没有用上,怎么是奇功?”
小钗反驳道:“怎么不算?若没有这玉甲做底气,公主哪能决定以身诱敌?你若不去,陛下怎么抓住这次机会逼北燕那些臭老头们推举您做皇后呀?”
云舟打量小钗:“你这小脑袋是越来越好使了。”
小钗得了夸奖,得意道:“我自然得长进些,不然怎么在凤梧宫伺候皇后娘娘啊。”
云舟笑了,她想了想道:“这玉甲是薛尚宫劝我带来的,实是她的功劳。”
小钗点头:“这回回去,公主可以和陛下提提,薛尚宫应该可做渭宫总领尚宫了。”
云舟点头:“我正有此意。”
第二日皇帝起驾回程,返程一路平顺,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在正式到达胤都的前日,云舟收到了李相着人送出来的消息。
李相收到乌鹊营送出来的信,立刻查了一遍府邸中的家丁仆妇,用了一个引蛇出洞之计,抓住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厮,一审发现竟是冕图王安插进来的细作,那细作招认,自己曾将上次李相往南兹所送之信熟记誊写给了宫中的青茵郡主。
云舟眉头蹙着,自语道:“怪不得太后铁了心要杀我,想是因为知道我试图联系南兹,以为我想与我兄长的势力勾结,于陛下有害。”
她立刻撩开车帘,吩咐道:“我要见陛下。”
她要见皇帝,随车的人立刻通传给徐勿,云舟坐在车中等信,可不一会,车帘一挑,萧铮竟亲自过来了。
“外头刮北风呢,你别下去折腾了,我过来和你说话。”
小钗下车去,给他二人密谈的空间。
云舟简略的将此事告知萧铮,说到重点:“我特意嘱咐过李相转达我阿娘,让我阿娘远离我的兄长,且与我来往书信只述日常,不论政事,以免横生枝节,但想来,那细作誊写的真实内容没有被太后知道,不然即便不信任我,也还不至于冒着风险痛下杀手,应该是青茵郡主在中间做了隐瞒。”
萧铮听着云舟的话,犹豫了一会,想要开口说什么,听云舟先说道:“我知道,这件事不好真的牵扯出太后来,论公冕图王回了北燕,北燕派已经元气大伤,若大胤初年就出一场大案,搞得朝堂势力失衡,对谁来说都不是好事,论私,太后是你的母亲,此回行事虽狠了些,毕竟是为了你,做儿子的处置母亲,以后还怎么向天下人讲仁孝,至于冕图青茵,借刀杀人毕竟是借,罪不至死,你把她从皇宫打发出去也就是了。”
云舟这番话,道尽了萧铮的为难,她主动用先退一步的方式来解决他方方面面的处境和难题。
萧铮望着眼前这个过分懂事的少女,心疼极了,甚至自己都开始替她委屈起来。
他抱住云舟,几乎是叹息道:“谢谢你的体谅。”
其实云舟也不是出于绝对的善良和大度来做出这种让步,而是都已经注定了的事情,如果她非要闹个明白,萧铮为她将北燕派的脸面都撕尽,最后他们之间也会埋下怨怼的种子,爱情的根基不够稳定,她不能让他的心中留下以后隔阂的隐患。
此次之后,太后应该不会再对她动手了,至于一些小打小闹的针对,要做皇后就得承受得住那凤冠的重量,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而且萧铮一个皇帝,为了她身负箭伤,她也瞧得见他的真心……
此事后来史书里不轻不重地记了这么一笔:
太宗元年,御驾由皇家围场回都城途中,皇帝于马车中下口谕,命传宁和宫。
帝命冕图郡主受五十杖刑后押解离城,至北燕鸿雁寺带发修行,终生替大胤祈福,无召不得出。
那令传下去,云舟在马车中静默。
虽然青茵视她为敌,对她欲除之而后快,但萧铮处置了她,云舟也并没有什么高兴的情绪,那样一个美貌聪敏的女子,一辈子锁于寺庙之中,不是不令人惋惜。
但青茵欺瞒太后,挑唆皇帝的亲眷内斗,以至于皇帝受伤,本是死罪,如今放她一条生路已经是天恩,所以云舟也不多说什么,不去干涉萧铮的决定。
倒是萧铮,传令之后注意力都转到云舟身上,只听他道:“以后联系你阿娘还是我来替你传信吧。”
云舟抠着手指:“我只太想我阿娘,没想到传个信引发了这样的事端,我从小在宫中学绣花,也未曾涉足过权谋,思虑不周。”
她说着抬起头,看着萧铮,语气别有一番娇柔:“陛下就不要怪我吧……”
这带着微微撒娇般一句,令萧铮的心柔如棉絮,他搂着她道:“谁人行事能永远滴水不漏?是因为有人盯着你,等着抓你的错处才会如此,不是你的错,以后也无需事事如履薄冰的。”
见萧铮高兴,云舟顺势来了个锦上添花,她低头在袖中翻找,说道:“你瞧瞧这个可还能带?”
说着将连夜赶出来的,打五谷丰登结的新荷包拿了出来。
“学刺绣能给你绣些小玩意,也不算无用。”
这支荷包虽赶得急,但绣功很好,荷包上的五爪金龙腾云穿雾,栩栩如生。
萧铮一见荷包,心花怒放,若那花朵能瞧见,只怕已经开了满头,但面上收敛许多,看起来只是微笑着:
“光给我看着,还不给我戴上?”
云舟凑前,手指灵巧,将那香囊上的细绳往萧铮的玉带上系去。
萧铮目光微垂,就看到云舟俯首时纤细洁白的后颈。
据说女孩子通常都是六七岁就开始学女红,他想象着,她六七岁大,第一次拿起针线的时候,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日后会为谁亲制衣物,亲绣香囊,定亲之后,或许想的是那刘家的郎君,可是最终是叫他戴上了。
想到这里,萧铮的得意之情满到了头顶上,那些看不见的美妙花朵结成了缤纷的花环。
得意忘形之下,一时不察,云舟抬头,他没躲开,她的后脑勺刚好磕到他的下巴。
萧铮差点乐极生悲咬坏了舌头。
云舟关切时他道无事,但其实暗中在心里又给她记下一笔账。
等吃兔子的日子,要多咬一口……
此次回宫,封后大典虽未行,但萧铮下了封后的旨意,阖宫上下,都已经提前改口,唤她一声娘娘。
且她此番回来,也不再居于双鸢阁,而是正式移驾凤梧宫,但云舟说双鸢阁是她的闺阁,还是不要随便叫人进去乱收拾,保持原样的好,萧铮应了,将双鸢阁好好给她留着。
身份一变,诸事皆有不同,按定制,皇后宫中,大宫女八个,分管奉茶,掌衣,宝饰,梳头等等诸多事宜,其中一个掌事宫女,一个随身宫女,随身宫女自然是小钗,掌事宫女需得更沉稳些的来。
因云舟的提议,已经升为总领尚宫的薛采仪把承天殿的春锦给云舟调了过去。
想当时,云舟为了使苦肉计淋雨高烧,春锦忙前忙后的照料,云舟将这些雪中送炭的恩情都记在心里。
春锦姓于,升任一宫掌事,底下的小宫女便得称一声于尚宫,她与小钗见了,一眼便知道,这小丫头心里事少是个天真烂漫的,她少不得得多尽心些了。
好在云舟是个好说话的,她倒也不觉得难做。
皇后除了侍奉皇帝,管理后宫,还有一项不得不做的,那便是——侍奉太后。
入凤梧宫后,云舟依礼去拜见太后,在宁和宫外遇见了即将出宫的冕图青茵。
因太后求情,冕图青茵的五十杖刑得以免除,虽然答应了冕图王,但萧铮是动了杀心的,五十杖若打得重些,很可能就打死了。
此时死不了,便要去北燕鸿雁寺终身修行。
冕图青茵素着一张脸,不戴钗环,与来时大不相同,但身上那种傲气还是依旧。
她看着从凤辇上下来的云舟,笑了一下,道:“既然离宫前有幸碰见你,那我就邀请你与我说说话吧,你我之间连命都搏上了,竟然还没有认真说过几句话呢。”
云舟看了看还早的天色,道:“好。”
作者有话说:
陛下心眼子实在是不大,这么记仇呢……
还有兔兔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树梢上偶尔抖落一点残雪,云舟捧着手炉,与冕图青茵对坐着。
不知道为什么, 云舟觉得比起香气馥郁,温暖如春的静室内,她和这位青茵郡主之间, 更适合由着冬日的寒风从二人面目间凛冽的穿过, 倒有一种坦白清冽的痛快。
“我一直在想, 你是一个前朝公主,国破家亡难道你就不恨吗?为什么还能心安理得地等着萧铮把你抬上皇后的位置?这位置对你来说应该是作为败寇的耻辱。”
果然,冕图青茵一开口, 就有风刀霜剑的意味。
但刀剑袭来, 越发让云舟想要畅快地谈话。
云舟望向料峭枝头上一只跳跃的小麻雀, 想了想道:“你说的没错,确实有人觉得这是莫大的耻辱, 我的长姐景阳就是你说的那样,她是一只洁白的孤鹤, 受不得一点污浊,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当我们从云端被打入泥里, 她是绝不肯偷生的, 可以说, 她是我们大魏皇室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骨气。”
云舟转回头来平静地笑了笑:“但是, 大魏没了, 刚烈的人去了, 剩下的人怎么办?我的那么多同宗姐妹, 世上千千万万魏人怎么办?他们不可能都去成全大魏的骨气, 他们想活着,上天给我这样的机缘,给我圣心的垂怜,绝不是为了让我在萧铮面前血溅三尺,拿一条命去震撼一下帝王心,换一个贞烈二字,而是让我去保护我的同族,做他们的依靠的。”
“我的父皇不是一个好皇帝,他把大魏一步一步推进了火坑,但大魏的余烬里必然还有一缕值得珍惜的残魂,文臣的治世之道,魏女的柔中有坚,大魏几百年风华,千万魏人之心不该被你们北燕贵族逐渐高涨的贪欲一道踏死在马蹄之下,我不觉得后位是我的耻辱,相反,成为皇后我才有可能将那残魂拖出灰烬,拖着它继续向前走,不至彻底湮灭。”
云舟的语声平静而温柔,也并无为自己辩解的迫切之态。
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这样的使命感,最初,她也曾跟着景阳的带领打算殉国,可是当那些可怕的人冲进慈航殿的瞬间,她发现她一点也不想死,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死,她亲眼看见她的父皇亲手把本来就已经走向衰颓的大魏更快地推向深渊,百姓怨声载道,起义一波又一波,她到底要拿命去殉什么?
后来她活了下来,待在萧铮身边,也只是心心念念想救她的阿娘,再然后是晨霜和刘娘娘,现在因为她即将册封为后,那些散落在各处的旁的姐妹因着她的原因也都受到了优待。
她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自己,为了亲近的人,可是越往前走,她发现她能影响和庇护的人就越多。
当她在围场见到那个被无辜欺辱的小内侍的时候,好像看到了许许多多同样因为身份就要被区别对待的魏人。
那一刻,她忽然像个将士那样想要战斗,用她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她不打算退,她打算尽她的所能去做皇帝与魏人之间的纽带,去尽量庇护更多的人,直到她无能为力为止。
就像薛尚宫说的,天下权力都在皇帝手中,如此,就不能羞于通过从他那得到宠爱的方式得到力量。
冕图青茵听了云舟的话,寒冰似的脸上终于有一丝动容。
她忽然有些明白,萧铮偏爱这个女人什么。不是那柔弱无骨的体态,正相反,他是爱那弱不禁风的躯壳之下奇怪的坚韧。
但她还是很不喜欢她,她讨厌所有挡她路的人。
青茵垂下眼又抬起,开口道:“拖着大魏的残魂,你这番话可以说是大逆不道,要是让太后听了,她必是深恨杀你不成,不过,既然你如此坦诚相待,我也就说一点更大逆不道的。”
青茵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沿:“我人生最有盼头的时候,其实不是进这渭宫之后,而是萧铮在大魏做世子的那五年,北燕贵族都想把女儿嫁给萧铮以后好做大妃,争来斗去谁也没有我的胜算大,但其实,萧铮不是我心中理想的大君,他做世子的时候,我每天都盼着他死在大魏,永远也不要回来。”
“你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喜欢岷山王?”云舟问,但她觉得不是的,萧锐是那种天真烂漫的闺阁小姐会喜欢的温柔公子,冕图青茵这样的女子是不可能喜欢萧锐的。
冕图青茵自顾自笑起来:“萧锐?要说喜欢也可以,喜欢他傻,喜欢他没用。”
“如果萧铮死在大魏,萧锐就会成为大君,那我就可以嫁给萧锐做大妃,而萧锐是个废物,他管不好国事就只能依仗于我,到时候我这个大妃就是北燕真正的当权者。”
冕图青茵当年甚至偷偷派杀手去过魏都,想杀了萧铮然后把事情嫁祸给魏帝,但因为萧铮武功高强,世子府又戒备森严,所以没有成功。
她轻轻闭上眼睛:“所以,当萧铮活着回来,做了这天下的皇帝,我的一生也就只剩退而求其次了,他的皇后之位,不过是个后宫管家,鸡肋而已。”
冕图青茵听起来像在说疯话,但是云舟听懂了:“你是觉得单是做最尊贵的女人也依然没有意思,与当权的男人无法比拟。”
青茵睁开了眼睛,看着云舟:“没错,萧铮其实多少了解我一些,所以他把我关进庙里,让我这个浑身欲念的人在一个四大皆空的地方了此残生,他是在讽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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