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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春舟(熙桃见果)


“不是三次,是四次。”
“四次?”
这回倒换萧铮不明白了。
“在假山中你为我包扎伤口是我们初遇,后来廊下看雨是第二次相见,最后一次是我逃离都城时我躲进你的马车,在那之后,直到我掌控皇宫,我们不可能再相遇过。”
他忍不住捏一捏云舟的胳膊:“四次是什么道理,说来我听听。”
云舟把头又向下缩了缩,遥远的记忆又清晰起来,她的语调雾气般轻缓:
“早在你初来魏宫的那一天,我就见过你。”
萧铮初来大魏觐见魏帝时十五岁,云舟只有十岁,还是一个小孩子。
萧铮来的那一日,宫中的一些小宫女都在讨论皇帝陛下要给北燕世子办迎接的宴会,还将那世子带去了宫中的马场与皇子们切磋骑射。
云舟从没见过父皇与皇兄之外的男子,且魏人对北燕人常有些奇怪传言,说北燕男子各个留络腮胡子,眼如铜铃,声如虎啸,她觉得好奇,但也不过心里想想,恰好当时的小钗只有八岁,又被赵婕妤和云舟惯的很贪玩,她向往马场的热闹,所以怂恿云舟去偷看那北燕世子长什么模样,是不是真像个狮子老虎。
云舟也是个孩子,哪里经得起小钗磋磨,没一会功夫,云舟就妥协了,她们假意午睡骗过了嬷嬷,然后偷偷跑出了双鸢阁。
魏帝在马场,有许多人守着,她们自然不敢直接近前。
但魏宫四角有四座钟楼,其中一座正在马场之侧。
云舟带着小钗上了钟楼,将花窗推开一线,正可以俯瞰马场。
两个小脑袋挤在一处,兴奋地瞧着新鲜事。
小钗没看到长得像狮子老虎的人,便看跑来跑去的马,而云舟则注意看骑马的人。
刚开始,她着意寻找那种魁梧的大胡子,但是没有。
马上的身影各个身材都很匀称,她的父皇,她的几个皇兄,还有……
云舟一个一个点过去,小小的手指,停在了那个陌生的身影上。
那少年正背对着她的方向,身穿一件样式新奇的蓝缎袍子,那蓝色在阳光下显得很亮眼。
只见他骑着马飞快地向前,中途双手离缰,弯弓搭箭,顷刻之间连射三发,箭箭正中靶心。
云舟忍不住轻轻赞叹了一声。
马场里的内侍,起着高调门唱道:“北燕世子,三中圆心!”
原来,这就是那北燕世子,看来也不是传说中那样如虎似熊的,坊间传言真是不能尽信。
那十五岁的北燕世子萧铮,摸了摸身下骏马的鬃毛,无意间朝着钟楼的方向看过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春风得意马蹄疾。
他的身上有深锁的宫城里没有的潇洒肆意,阳光落在他的缎袍上,反射出碎金般的光芒,耀住了小云舟的眼。
北燕的世子并不知钟楼的窗后有人,他不过是望向那湛蓝的天空与殿阁的飞檐。
但云舟还是吓了一跳,她连忙拉着小钗蹲下。
过了一会,云舟问道:“小钗,你看到那北燕世子了么?”
小钗点头:“他骑马真快!”
云舟有些愣愣的,轻轻道:
“他笑的可真好看呀。”
十岁的小女孩,尚不知情爱为何物,她的夸赞,不过是一个人对这世上美好事物的向往。
她在女人的围绕中长大,知道许许多多种女子之美,但她缺乏对男子的了解。
她的父皇是高高在上,威严可怕的,她的皇兄们虽都生的长身玉立,但个个都谨小慎微,不苟言笑。
是萧铮的出现让她看见,意气风发的少年是什么样子,成了她乏味人生中的惊鸿一瞥。
在后来的岁月里,她由孩子长成少女,那片刻的闪耀,逐渐淹没在了日常琐碎的记忆中,直到云舟十三岁时,刘娘娘告诉她,她与刘家三郎定了亲,她在那个下雨天,趴在赵婕妤的膝头,忽然间又想起了萧铮的面目。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一句,刘家三郎爱笑吗?
云舟当然不会和萧铮讲述的如此详细,更去隐去了刘家三郎有关的部分。
但尤是如此,她的脸颊还是升上一抹红云。
因为按照以前,萧铮一定会趁机调笑于她,说她记得如此深刻,是对他有意。
但云舟埋头藏了一会,仍听不见萧铮的动静。
不由得抬起头来去看他。
萧铮不知为什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很复杂。
云舟眨了眨眼睛,但默契的也没有出声。
良久,萧铮才开口,声音发哑,他问道:“所以,是因为你那时见过我一次,所以后来在假山时,才肯上前为我包扎伤口?”
云舟点头:“对呀,若不是对你有个好的印象,我怎么可能壮着胆子在晚上靠近一个陌生男子?我可是公主啊。”
萧铮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时波澜起伏的心绪。
大概是庆幸,太庆幸,庆幸在那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命运也曾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暗中施予过他一丝柔情。
那个曾经光芒四射的少年,在到都魏不久后就死去了,但少年身上最后的一点碎光,在命运的眷顾下,恰巧落入了一个女孩的眼底,就是这一点点微弱的瓜葛,在后来的时光中,凝成了一段细而坚韧的丝线,替早已经黯淡的他,牵住了她八年。
萧铮低头,凑近云舟,与她额头相抵,他说道:“我也很喜欢那时的我。”
这句话乍一听起来像一句自夸。
但云舟听懂了,她的心里霎时泛起一股酸涩的苦意。
这种感觉,早在那个月夜的假山下,她看到一个阴郁,破碎,浑身戾气的少年时,就已经感受过一次。
那一刻她便知道,那个曾闪耀过她眼睛的人,已经没有了。
向往灿烂笑容的小女孩,和那个浑身披满阳光的少年还没有真正的相识过,就已经永远的错过了彼此。
她那时已经定亲,大着胆子为他包扎,其实是一场与心中的惊鸿雪印不为人知的道别仪式。
可是她的道别,恰恰成了他的初见,在他之后的无数绮梦里埋下了缱绻的种子。
她以为的结束成了他的开始,命运之线不曾剪断,固执地纠缠。
作者有话说:
萧铮:我是我白月光的白月光
缺一环都不算命中注定……

然而萧铮的庆幸之中, 还掺杂着一种深深的后怕。
如果当初云舟一念之差没有贪玩去马场,那么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在危险的境况遇见他时只会害怕的躲开, 如果他没有成功的逃回北燕,而是死在魏都,那么天下大乱后又会是谁举旗冲入魏宫?
作为俘虏的暮氏公主又将面临怎样凄惨的命运……
只要稍作想象, 就会心胆俱寒。
但好在, 他们的缘分虽然细弱, 但始终没有断绝,直到今天,他还能听到她说一句。
“大不了和你死在一处。”
想到这里, 萧铮将云舟拥得更紧些。
“你别乱动, 看扯着伤口。”云舟提醒他。
萧铮不以为然:“都说了, 这点伤算什么?战场上受过的,比这重得多了。”
云舟哼道:“受过的伤多, 难道新伤就不疼了吗?嘴硬。”
受过旧伤,难道新伤就不疼了吗?
这话语中的关切让萧铮心中十分熨帖, 他嘴角攒起一点微笑, 有些不怀好意道:“何止嘴硬呢?”
云舟不接话, 因为她没听懂萧铮话里有些放肆的调笑, 她以为他是说自己是硬骨头, 男子的虚荣心罢了, 所以懒得言语。
但萧铮以为, 她早经人事, 明明听得懂, 是因害臊装不明白。
但她既然不愿意谈, 也便罢了。
萧铮转而问道:“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你早就见过我呢?”
云舟眨了眨眼睛:“其实我之前告诉过一个人。”
萧铮随口道:“你阿娘?”
云舟摇摇头:“是萧锐。”
“萧锐?”
萧铮眉头骤然蹙的老紧,觉得背上的伤口都越发剧烈的疼痛起来,他勉力压平声音问道:“为何要说与他知道?”
云舟看萧铮那死拧着的眉心,简直皱成三江五岳,显然一听萧锐两个字心中就又翻起了酸醋做的大浪来。
她心里奇怪的有些发甜,忍不住无声笑了起来。
她故意拖了一会时间让他心急才说道:“你登基大典的那天,可还记得,我说遇见萧锐,与他说了几句话?”
萧铮冷冷哼了一声。
那日在无人的回廊下,云舟与萧锐走了那么一段路。
云舟想斩断萧锐对她的心思,本有许多种说法,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偏偏想起自己孩童时的事,然后说给了萧锐听。
萧锐听过之后,本来常有的玩世不恭的神色尽数敛了,云舟从未见过他那样有些哀凄的神情,萧锐当时叹了一口气,对她道:
“原来你竟见过那时的兄长,那真是不为怪了,那时的兄长,任谁见过,也不会忘的。”
云舟至今记得萧锐那一叹,她对萧铮道:“萧锐其实很心疼你。”
萧铮垂眸,忽然心里对萧锐生出些愧疚来。
云舟终是在这里与他共患难,他还有什么可嫉妒别人的?
而云舟此刻觉得自己那无比复杂的纠结也消散了。
她虽然不知道萧铮能喜欢她多久,是不是足够纯粹,但他一定与父皇不同。
她的父皇纵然如何宠爱,也是绝不可能为瑶贵妃挡箭的……
在燕山下的官道山口,萧铮的仪仗正迤逦在路上。
冕图王故意落后一些,与庆国公骑马并行。
“这三天是动手的好时候,也不知道等咱们回去,那女人是不是已经解决了?”冕图王低声道。
庆国公淡淡道:“这里可不比宫里,这山林中常有人让狼叼走的,那暮氏女倒霉,人间蒸发了,陛下也没办法。”
他看着冕图王得意神情,又恭维道:“此次若能将那暮氏女成功除去,青茵做了皇后,王爷你就是国丈人,有了这个儿媳妇,太后以后和你比和我这哥哥还要亲厚了。”
冕图王道:“可不敢,国公可是太后的亲兄长,我不过是对陛下和太后的忠实仆从罢了。”h|?0?3?0?8
话虽说得谦卑,但脸上傲然神色已显,他前后看了看随行的众臣,疑惑道:“ 为何不见勒桑部族长?他之前一直想把侄女嫁给陛下,太后属意青茵,他不高兴,这会是故意躲着我?”
庆国公道:“听说是病倒了,带来的两个小孩子也生病,和陛下告了假,在大营里呢,未曾随行。”
他鄙夷嗤笑一声:“那家伙一向胆小怕事,才住进都城几天,就养得身娇肉贵的,来围场吹了两日风就病倒,实在是废物。”
冕图王也跟着笑:“按说他也是个壮汉,怎么说病就病,再说陛下刚刚登基,头一回回北燕,但凡他还能爬也得跟过来,居然就在大营里歇上了。”
说着说着,一种古怪的感觉从心头升起,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想不出来具体哪里有问题,只是心中隐隐的不安。
他望着前方华盖下皇帝的马车,那奇怪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终于,他一抖缰绳让马小跑起来,追上了萧铮的马车。
“陛下。”冕图卓泰在马车外唤了一声。
骑马跟随车架的徐勿连忙道:“冕图王有何事?”
冕图卓泰盯住那马车的窗帘,趁着徐勿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把掀了开来。
帘子掀开他先看见在马车中歪着睡觉的男子身影。
他才要松一口气以为自己想多了,要向萧铮自请唐突御驾之罪,下一瞬就被那睡眼惺忪的脸惊得一个激灵。
他只觉得天寒地冻中又有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泼得他脊骨冰凉,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因为那马车里的人,不是萧铮。
萧锐睡得正香,只觉得忽然一阵凉风袭来将他冻醒,原来是车帘子被人掀开,于是他迷迷糊糊坐起来看着对方。
“怎么是你?陛下呢?”冕图卓泰问出来,就越发觉得事情不妙了,萧铮没有和他们一起离开,他提前走了,去哪里了?
萧锐打了个哈欠:“我也不知道皇兄去哪了,他让我在这的,你有事回去找皇兄说吧。”
说完,躺下继续睡觉。
徐勿道:“王爷,陛下昨日立了国柱,当晚就走了。”
虽然还什么也不能确定,但冕图卓泰心中就是浮现出一个念头——完了。
雪谷之中,萧铮和云舟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外头的山谷四野寂静,只有偶尔从房檐上落下一捧细雪砸在无人的庙宇庭院中,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萧铮许是因为失血,有些许的疲惫,闭目躺着。
但冬季日短,太阳一旦西斜,便又越发冷了。
云舟忍不住在他动了动,轻轻问了一声:“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人寻来?”
萧铮睁开眼睛,攥了攥云舟的指尖,发觉她的手凉的厉害。
虽然他很不舍的这份温情时光,但她受不得冷,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看了一眼破旧窗户外渐暗的天色,当即撑坐起来,唤了一声:“玄羽。”
只听庙外雪地上咯吱一声轻响,玄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云舟微微张嘴,转头神情讶异的看萧铮:“玄羽早就来了?”
萧铮有些心虚轻轻咳了一声,没答话,站了起来。
云舟穿上氅衣,虽然有许多疑惑,但看到萧铮的披风松散了,还是忍不住先上手替他整理衣裳。
“人抓到了吗?”
萧铮问话时微微弯着腰,为着方便云舟为他系披风带子。
玄羽回道:“已经活捉。”
萧铮冷声:“尽快审问。”
玄羽颔首:“主上放心,只要是活人,就没有乌鹊营撬不开的嘴。”
萧铮点头,再回眸时,对上了云舟气呼呼的脸。
云舟听明白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反叛,都是萧铮唬她的。
玄羽并没有替她瞒着萧铮,而是转头就告知了他自己欲当诱饵引出幕后主使的计划。
所以萧铮暗中提前回来,潜伏在树林里等着救她。
他终是信不过她能成事。
说什么要逃命,也不过是给她使的苦肉计罢了。
自己果然是上了当,还把些个陈年旧事都讲了。
萧铮本来还欲揽着她,这气一生,云舟哪里还肯挨着他,一扭身躲开去。
萧铮一个趔趄,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又倒在云舟身上。
云舟气道:“起来,你不是硬骨头吗?别靠着我。”
萧铮似痛极道:“硬不了了,软的很。”
云舟无可奈何。
再是苦肉计,替她受的伤总是真的。
这时萧铮趁势握住她的手,唤了一声:“旎旎。”
他早知道她的乳名,头一回叫,被她怒斥回来,这回又试探起来。
云舟被他那略微沙哑的虚弱声音叫得心里一软,终究抬手扶住了他的腰身。
出了荒庙,外头早有接候的马车。
二人坐进车里,车厢内炭盆子烧的旺,身上很快就被烘暖了。
萧铮一直抓着云舟的手不肯放,手掌心里有一点微微的汗意。
他看着云舟尚有余怒的脸颊,解释道:
“我绝不是信不过你,我方才摸到你穿了护甲,玄羽也是必然能抓住刺客的,我不来,此计也能成,只是,今日这一箭必须我来受。”
萧铮垂眸,眼神有些落寞:“我找了个理由派玄羽跟着你,就是怕出门在外,有人会耐不住动手,但我多么希望我只是多此一举,然而他们还是动手了,我既心中知道是谁指使的,就更不能让你再受这一箭的委屈。”
“我母亲刺出的箭,要伤也只能伤我。”
作者有话说:
柔弱萧铮,在线发软。

围场里, 皇帝的毡帐在最中心。
周围一圈是随行宫人的小帐篷,方便伺候皇帝起居,然后是轮值的守卫。
再外一圈是随行的王公大臣, 北燕贵族或朝廷武将。
夜色里,就在这外围的一处墨绿色毡帐中,冕图王冕图卓泰与庆国公正在一处。
帐中充满着一种焦惶之气。
冕图卓泰来回踱步, 时不时拿粗糙的掌心狠搓两下额头。
一旁的庆国公尝了一口茶水, 觉得酽的过分, 苦极了,他烦躁地将茶碗掷在案上。
“王爷,不要再晃了, 我的头都晕了。”
冕图卓泰一下定住脚步, 还是不愿接受现实:“多简单的一个事情, 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就在他们一行人从山口回到大营后不久,萧铮也带着云舟回到围场, 并宣称遇刺。
更让人心惊的是,遭遇过无数刺杀都安然无恙的萧铮, 这次居然龙体有损。
御驾出行, 随行者众, 死伤两个人也不是大事, 可是伤的是皇帝, 那就是有人要谋反, 上下登时一片哗然, 随行的御林军奉了皇命将整个围场围的铁桶一般, 飞鸟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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