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簌簌,风拂过,吹落门前栅栏上的银杏叶。
沈青枝接住飘落她手上的绿叶,唇瓣都吓得微颤。
——不过是个没人要的拖油瓶。
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了。
她不知,她竟还在期待什么。
她看了眼那片漂亮的绿叶,泪水不禁潸然落下,她的命运和这银杏叶一样随风漂泊,离了根,便寻不到归处。
其实她更惨,连根都不知在哪。
就像她舅母说的,她是没人要的野种。
雨势渐大,扬州府衙被磅礴大雨覆盖,烟雾缭绕,让人看不真切。
“哒哒”马车声响起,车轮滚动,激起地上坑坑洼洼的雨水。
“吁……”一声,马车停下,一个带着藤制帷帽的马夫自马车上跳了下来。
他掀开帘子,和马车内那人说道,“那位在里头等您。”
哪怕只是说出与那人有关的字,马车内的人也是吓得浑身一颤,忙伸出一双漂亮白皙的手掀起帘子,徐徐露出一张清俊的少年脸。
“宋公子,快些,爷等急了。”
“着什么急,小爷这不是来了。”少年蹙眉,双手紧握,瘦削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从马车上下来,立马便有人来被他撑伞,“大公子,您可慢些,别被雨淋了。”
“你怎么搞的,慢吞吞的,本公子淋着怎办?”少年郎君意气风发,语气威严,心里的紧张与恼怒都在此刻迸发。
他咬咬牙,在小厮的搀扶下往那衙内走去。
衙内,江聿修端坐高位,手握匕首,眼神迷离地注视着那锋利的刀刃。
他身上阴鸷暴戾的气息弥漫在四周,高堂之下站了两排护卫兵,皆是腰间配剑,气质凌然。
“还未到吗?”高堂之上那人玩弄着手上的刀刃,唇角微勾,“再不来,这刀剑可就不长眼了。”
四下一片寂静,只余那人似清泉般剔透的声音。
片刻,有护卫提着剑急步走来,在他面前单膝跪下,“爷,那人来了。”
江聿修眼皮微掀,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被徐徐走来的那精瘦的身影。
“宋燮。”
薄唇轻启,男人随手把玩了几下那刀刃,便用力将那刀刃似射飞镖一般射了出去。
眼见着那刀剑不长眼似得朝自己飞来,那少年郎忙颤着身子跪在地上,“公家饶命啊!”
“呵。”男人不屑一笑。
那剑竟直直落在了他脚边,吓得那人脸色苍白,忙趴倒在地,哪还有一丝方才在门口猖狂不羁的模样。
“扬州刺史之子,宋燮。”
他轻唤他的名字,语气柔和,神色淡淡,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想活吗?”他轻挑眉。
宋燮哆嗦了下身子,忙趴在地上点头,“小人自是想活的。”
上次他做了那等事儿,足以将他暗自杀掉也无人知晓,但目前的这位高官,竟是将他的性命留了下来,他知晓这人的狠毒,何时都瞒不过他的眼,故而他才如此怕他。
江聿修起身,踱步至他面前,高大的身影逐渐逼近,那宋燮吓得呼吸一窒。
“小人,小人不知。”他垂眸,不与那人对视。
心中大乱,恨不得一头撞死,也不想落在这暴戾权臣手中。
“哦?”江聿修轻笑出声,他蹲下,用力掐住那人的脖颈,薄凉的视线毫无温度地落在他脸上,“告诉吾这扬州城内背后的金主,吾可饶你不死!”
宋燮脸瞬间发紫,他张着嘴想呼吸,男人手下的力道更为用力。
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被他掐得嘎嘎作响。
扬州刺史之子,向来受人尊敬,此刻却是像只丧家犬,匍匐在男人面前,毫无地位。
“宋燮,吾杀了你,毫不费力,且无人敢质问,而你,一条性命,在吾手中,只要……”他顿了顿,狭长的凤眼里闪过一丝狡诈,“咔嚓一声,你的脑袋就会落地,然后被吾当成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无人知晓你的死。”
那人吓得泪如雨下,浑身湿透。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知晓吾上次为何饶了你吗?”他开口。
“是因为小人的父亲吗?”宋燮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他。
“呵,你父亲?吾之师?杀了你,不过是替你父亲除害。上次你差点伤了她,你知晓她的身份吗?”他眸子倏然冰冷,像是一块冰川,让人看了觉得心里凉透了。
“她……”宋燮卑微仰头,浑身僵硬。
“你不配提她。”男人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凭地拎起,不费一丝力气。
四下一片安静,宋燮的眼神变了,他觉得自己在死亡边缘徘徊,头脑昏沉,喘不上气来,想喊,却是什么也喊不出来。
最后一刻,江聿修松开了他的脖颈,那人如放飞的风筝一般倒在地上。
“他竟还未回来吗?”
主人屋内,烛火摇曳,沈青枝已然睡了一觉,她口渴,冬葵听见她的动静,忙到梨花桌上倒了杯水。
“大人尚未回府。”
冬葵近前来,掀开榻上的纱幔,美人朦胧优美的惺忪姿态映入眼帘,她忙羞红了脸。
“外头还下雨吗?”她接过那杯子,纤长漂亮的手指触在其上,冰凉凉的感觉传来,她竟觉得一阵舒爽。
冬葵摇摇头,有些困倦,眼神迷离,但还是打起精神答道,“不下了。”
“给我拿件外衣,我出去看看,这么晚,怎还不回来,明日便要回京了。”
沈青枝有些着急,忙慌里慌张地从榻上下来,恐怕连她自个儿都不知,她对那人的忧虑早已超越了寻常人家的情谊。
她乌黑浓密的青丝,随着她起身的动作似瀑布般倾泻而下。
大抵是刚睡醒,脸颊绯红,视线一直落在门口,那双精致漂亮的狐狸眼里满是担忧和焦虑。
“怎还不回呢?”她漫不经心地嘀嘀咕咕着。
“许是公务忙。”冬葵一边解释,一边扶着她下榻,替她披上一件外衣,叮嘱道,“外头凉,小姐注意不要站到风口上去。”
沈青枝点点头,婷婷袅袅,莲步轻移至门口。
微风拂动,她的心也跟着慢慢飘远。
也不知那人此刻在何处。
“小姐别急,大人身份尊贵,公务忙,从前忙到半夜回来也是正常的。”
冬葵见小姐那可怜兮兮,焦急等候的模样不禁有些心疼。
她还是第一次见小姐心里有了寄托,有了挂念,她向来孑然一身,如今也有了牵挂。
沈青枝点点头,眼眶微红,她自个儿都未发现,她竟是半步都离不开那人了。
两人站在门口等了没多久,便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沈青枝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她忙伸手抓了抓耳畔凌乱的碎发,又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
微弱的烛光下,那人挺拔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
明明一日未见,可心里头的思念却如三秋。
她忙提着裙摆欲跑近,却是见那人身子不动声色地躲闪了下,眸光流转,薄唇轻启,“枝枝这么晚怎么还在外面?”
沈青枝心思敏感,他这一躲闪,她心都碎了,攥着裙摆泪光盈盈,“大人怎么这么晚回来?”
江聿修眼里满是疲惫,他以手揉眉,薄唇间荡漾着笑意,“衙内有事。”
沈青枝欲去搂他的胳膊,却是被他闪躲了下,“身上脏,我去沐浴更衣,等会儿还有事要做,枝枝先睡下。”
说完他迈开修长的双腿急切地朝那温泉汤池处走去。
沈青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抿唇不悦地颦了颦眉,“他是何意?”
冬葵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歪着头看着沈青枝,“许是太累了,小姐别乱想。”
沈青枝点了点头。
脑子里倏然浮现出香山说的那句,“扬州城美女如云,且都是为那些人量身定制,那些个郎君无人过得了这美人关呢!”
她瞬间红了眼,攥紧手中的裙摆,刹那间思绪万千。
江聿修去了温泉池,白苏忙送来衣裳。
他站在汤池边,解开长衫,白衣内衬一片血红,令人触目惊心。
“爷,我去喊个大夫过来。”
江聿修摇头,咬着牙自己将腰上,断掉的箭拔了出来。
刹那间,血流不止,整个温泉池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江聿修随意用纱布包扎了下伤口,嘴里还在喃喃道,“早知她未睡,吾便不回来了。”
他轻叹了口气,便转头看向白苏,“你速速暗自调查这事儿,送美人去边关这事儿还有哪帮人在背后操作,这群瘦马出自谁手,吾才着手调查这事儿,就中了箭,这里头的猫腻大着呢!”
白苏点头,又忍不住开始担忧起主子的伤口来,再三要喊个大夫来都被他拒绝了。
“这事儿不疑再惊动他人,你在背后偷偷调查,动用黑武士势力,切记暗自调查!”他薄凉的眼神落在白苏脸上,白苏吓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沈青枝这厢正陷入哀愁中,她怎么也想不通那人匆匆忙忙去往温泉池做甚。
莫非是……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从脑子里浮现出来,她忙摇头否认了。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大晚上去找瘦马,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要说美她样貌出挑,香山说这世上打着灯笼都再难找个比她还要艳丽的姑娘。
但要论情调……
她绝对是比不上小馆儿里头的姑娘们,她在这一方面一窍不通。
之前多次箭在弦上,他都忍了下来,难道也是因为她在那方面一窍不通?
沈青枝揉了揉一头乌黑青丝,长睫微颤,水汪汪的眼里满是伤心欲绝。
冬葵睡去了,她独自坐在桌边倒了杯茶饮了起来。
却怎么也缓解不了心里头的躁动不安。
许是因为从小无人疼爱的缘故,她极缺乏安全感,甚至是敏感自卑。
此刻的她,害怕又恐惧。
却是无处宣泄,只能通过饮茶来解愁。
倏然,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动了动眸子,却是没敢去看。
她不知怎么面对他,她觉得她有些玻璃心,明明他也没怎么样,她却伤心难过,心痛难忍。
因为端着茶盏,长衫滑落,露出白嫩的手臂,手腕上那枚精湛好看的镯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沈青枝看了眼那镯子,不知怎的,来了气,一把将它褪了下来。
倏然,她余光撇见了镯子内的一行小字,借着烛光,她将那镯子举起,聚精会神地看了会儿,却是忍不住一阵心惊。
这翡翠玉镯里头赫然刻着几个小字,上头写着赠吾爱枝枝。
沈青枝愣了愣,这镯子竟是早就准备好的?
在她诧异之时,那门被推开,江聿修已然换了一套墨竹长衫走了进来,他手中端了一碗不知从哪弄来的玉米糊糊,那双如天边皎月般明亮的眸子,此刻有些倦意,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将那玉米糊糊搁在桌上,薄唇轻启,“饿了吗?吾让嬷嬷做了碗玉米糊糊吃吃看。”
沈青枝手中拽着那手镯,瞧了瞧那还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竟觉得胃腹确实有些饿得慌,她将那镯子复又戴到雪白皓腕上,接过那碗,拿起男人递来的勺子舀了一勺。
甫欲放进嘴中,却被人握住皓腕,他漆黑深沉的眸子落在她艳丽的脸上,摇摇头,“吹一吹。”
话落,便身子凑近她,就着她的碗,轻轻吹了吹,那碗中浮上来的热气,瞬间被吹得散了团。
沈青枝察觉到他握在她皓腕间,那手掌上的火热,忙红了脸。
“可以了,喝喝看。”
吹了一会儿,直至那热气吹散了些,他才起身,将那白如玉,薄如纸的薄胎白瓷递至她面前。
沈青枝抬眸,与他深沉如墨的眸子撞在一起,他的瞳孔极黑极亮,像是夜空中耀眼的繁星,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大人……”
她轻声喊他的名讳,有些不知所措,知晓那镯子上的秘密后,她更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这人究竟对她存着怎样的心思,她实在不知。
“先喝。”
他薄唇张了张,便走至一旁坐下。
长指轻叩桌面,脑海里倏然浮现出方才那小姑娘手中拿着镯子的样子,江聿修逐渐明白她为何表情复杂。
沈青枝肚腹有些轻微的饥饿感,她一勺一勺地喝了不少的玉米糊糊,待至喝了半碗,她忙将那白瓷碗搁在桌上,轻轻朝江聿修那边推了推,“大人,您也喝些。”
江聿修极自然地接过那碗,就着她的勺子喝了些许玉米糊糊。
清甜甘爽的味道萦绕在嘴里,他搁下那碗,看着姑娘笑了笑,“枝枝用过的勺子就是甜。”
话落,沈青枝那张白皙精湛的小脸瞬间绯红一片。
她将自个儿用过的帕子递给男人,“大人擦擦嘴。”
其实他嘴角干净,不沾一丝糊糊,但沈青枝还是将自个儿用过的帕子递给了他。
男人含笑接过那帕子。
两人饮了粥,有了些力气交谈。
江聿修长指叩了叩桌子,抬眸看向她,“枝枝以后不用在外等吾。”
“为何?”沈青枝本还安安静静端坐在那处垂听他的话语,当即长指绞动着手中的帕子,有些急躁,“大人可是不疼爱枝枝了?”
美眸眨了眨,眼底涌上一层薄雾,“是不是……”
是不是外面有了新的小娘子作伴?
可这话她说不出口。
却是只能垂着眸子,有些哀怨自怜。
“正是因着疼爱枝枝,怕枝枝冻着,才不想让枝枝在外等候。”他伸手,抚上她皎白的面容,轻轻摩挲了下,又爱怜地点了点她的鼻尖,“枝枝又胡思乱想了?”
沈青枝摇摇头。
烛光摇曳,屋子里温馨惬意。
趁着夜色温柔,沈青枝将皓腕上那镯子褪了下来,搁在桌上,轻轻推至江聿修面前。
“大人,这镯子里头有字。”
她轻声细语,美眸低垂,有些羞涩。
“嗯。”男人看了眼那玉镯,点点头,“怎么了?枝枝不喜欢?”
沈青枝摇摇头,“枝枝不解,大人为何要在这里头刻这字。”
“枝枝还不懂?”男人面容白皙,因为倦态,显得有些沧凉。
沈青枝看着他,沉默不语,她其实心里头有答案,只是她想亲耳听男人说出那话。
只因她没多少安全感。
时间静止,江聿修直愣愣盯着她,那双清冷孤傲的眸子里,满是她柔美的身影。
沈青枝有些不敢再与那人对视,忙垂下头。
下一秒,便感觉那人走至她跟前,拿起那玉镯,轻柔仔细地戴起她纤细的皓腕上。
冰凉触感袭来,沈青枝身子一阵颤栗。
紧接着,男人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展开的五指合拢,大掌全然包住她的拳头。
他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笑意,眼神专注地看向她,“吾心里头有枝枝,只有枝枝。”
“他当真和枝枝这般说?”小馆儿内,香山眼睛亮了亮,满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沈青枝点点头,眉头微皱着向香山求助,“可是我仍是不敢全然与他……”
“枝枝担心什么?”香山忙斟了杯酒来,递给她。
沈青枝接过那酒,唇沾了杯口,眼里闪过哀愁,“自是我与他,身份有壁。”
香山眉眼弯弯,靠近她纤细的肩膀,凑到她耳边,很轻很轻地开口,“可是枝枝的灵魂很美,不必自卑。”
自打决定离开这小馆儿之后,香山嘴角的笑颜愈发迷人,说完她又慵懒随意地靠在软塌上,拿起酒壶朝着嘴里灌了灌,“枝枝,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有酒没酒,活在当下。”
沈青枝被她的话所感,端起酒杯大口喝了起来,她小脸微醺,独属于桃花酿的清香,在口齿间萦绕,醇厚甘甜。
“枝枝,你午后就要离开扬州了……可能……”
香山叹了口气,高高举起那酒壶,美丽动人的水波里荡漾着淡淡忧伤,“不管了,我会去上京找你的。”
说完,她猛地将那酒尽数灌进了嘴里。
大概是喝醉了,许久后,她趴在桌上,轻声开口,“其实,我也想活得肆意张扬的。”
沈青枝喝了些酒,头有些痛,她离开小馆儿,走在路上,头脑比平时要清醒许多。
她看了眼那小馆儿的牌匾,仿佛还能看见初次见面时,香山倚在二楼勾阑处,眼神薄凉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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