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原本狭长的眸子睁大,嘴巴微张,表情呆滞,身子僵硬,耳朵里雷鸣轰响,大抵是情绪波动太大,连眉头都在微微颤抖。
“这便是那沈府四姑娘?”
他颤着声音出口。
江聿修点点头,“是,中书侍郎四女沈青枝。”
萧何忙将眼中的震惊掩饰住,虽说仅是僵硬了那么一会儿,但还是被一旁的男人捕捉到了。
江聿修转动手中的扳指,漂亮的风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这位呢?”沈青枝对长风颇有兴致,忙扯了扯江聿修的衣袖问道。
“黑武士长风。”长风回答了她的问题。
“黑武士?”沈青枝对长风的身份比较感兴趣,一脸诧异地盯着他,“看不出来,你和我岁数差不多大,竟是黑武士了。”
黑武士在大京是战斗力最强的兵种。
长风脸一红,不善言辞的他,忙消隐于人群中。
“他倒是消失得挺快。”
沈青枝望着那离开的那处,还有些没有缓过神来。
沈青枝被安排进屋去了,萧何拉着江聿修神神秘秘地去了后院。
“江兄,今儿个实在有要事,我将夫人先找个地方安置,再来看那姑娘。”
萧何不知怎的,心中大乱,现下心里只想匆匆告别离去。
江聿修打量着他,蹙眉,“何事?”
“实在是抱歉,江兄,今儿个……”
他自个儿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呵。”江聿修轻笑出声,眼眸里闪过一丝凌厉,“不知萧兄这心里头还藏着什么秘密呢?”
萧何摇头,淡淡一笑,“瞧这话说的,什么秘密敢在首辅大人面前藏着?”
“哦?”江聿修比那人要高上一截,此刻一袭墨色玄衣,更显气度非凡,竟是比当年的第一美男萧何还要出挑许多,“但愿没有吧。”
男人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眸在萧何身上冷冷扫了眼,明明语气温柔,却还是直让人从脚底冒起汗来,紧接着全身都是大汗淋漓。
而这厢,沈青枝进了屋,冬葵便端来新鲜的瓜果送到她跟前来,“小姐,大人派人从吐鲁番送来的葡萄。”
沈青枝眸子亮了亮,她随手拿了一颗递至冬葵嘴边,“冬葵先吃。”
冬葵心里暖洋洋的,眸子笑得眯成一条缝,嘴里吞着葡萄,说话声音嗡嗡的,“谢谢小姐。”
主仆二人自小便相依,感情深厚似亲人。
两人正夸赞着这葡萄香甜,便见门口响起一阵清脆的敲门声。
沈青枝将刚拿起来的葡萄放下,转头望了门口一眼,便瞧见一身姿窈窕,长相秀丽的女人站在门口。
两人视线交叠,那女人红唇微张,眼神微微一愣。
“请问前厅怎么走?我迷路了。”
声音似黄莺,清脆动听。
看上去已过而立,却是单纯善良,目光纯善。
沈青枝说不出来此刻的心情,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指了指门口,随口说道,“直走左拐。”
那女人道了谢,却是不走,攥着衣袖站在门口又些无措。
“还有事吗?娘子?”冬葵问道。
“无事。”嘴里这般说着,可是这脚下却是怎么也挪不动。
沈青枝眼眸转了转,忙想起来一事,转身走向她,语气温柔地问道,“您就是木木的娘亲吧?”
那女人点点头。
她虽样貌秀丽,但是一双眸子却是明亮干净,像是清澈见底的湖面倒映了一轮明月。
“您找萧神医吗?”沈青枝猜到了她的来意。
“是,可否带我去找他?初来乍到,这府中纵横交错,难免会走错路。”她有些不安地看着沈青枝,一双眸子楚楚可怜。
沈青枝不忍心,拿了一把葡萄递给她,“走吧。”
那女人接过葡萄倒了声谢,忙跟上她的脚步。
萧何发现自家夫人不见时,惊慌失措。
江聿修从前见过他们之间的伉俪情深,也见过萧何为了那女人茶饭不思,朝思暮想的苦楚。
终是叹了口气,“我这府中布满眼线,不会丢的。”
萧何却仍旧摇头,“她怕离开我,我不在她身边,她定是要急的。”
“她还未好些吗?”江聿修问道。
“时好时坏。”萧何脸色苍白,有些无力,“妄我救人无数,却是治不了自己心爱之人。”
“哦?”江聿修挑挑眉,声线冷淡,“只要你想医治,定能得偿所愿。”
“但愿吧……”
萧何寻到那女人时,她正跟在沈青枝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夫人。”他喊她。
那女人才回过神来,忙朝他奔去,一把搂住他的胳膊,依偎在他身边,有些无措。
“怎不跟我跟好点?到处乱跑?”萧何点了点她的额头,有些无奈地开口。
“那处有香气,很熟悉。”她淡淡开口,将头埋在他怀中,语气眷恋。
“饿了吗?”他问。
“有些饿了。”
“那带你去吃饭?”
“又不饿了。”她抬眸望向不远处的沈青枝,眼里闪过一丝波澜,纤细雪白的长指伸起,“我想与她一同吃饭。”
萧何脸色变了变,握住她的手,摇摇头,“可聿修欲与她一道用膳呢,咱们不能打搅人家。”
女人红了眼,摇头,“不,我就想与她一块用膳。”
江聿修见状,忙牵着沈青枝的手朝他们走来,薄凉的眼神落在萧何身上,“一块用个膳对萧兄来说如此困难?萧兄有何可惧怕的?嗯?”
“那便一道吧?我听说今日府上有那吐鲁番的羊肉?我们可以弄桌涮羊肉!”沈青枝眼里含着柔意,看了眼那清丽婉约的妇人,笑了笑,“夫人,可能食羊肉?木木是喜欢的。”
一听到女儿的名字,那夫人忙笑了起来,她松开搂着萧何的手,身子挺直,“木木乖吗?我可想她了。”
沈青枝不知怎的,见她眼中流露出来的称之为“母爱”的神情,心中微微一酸,竟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沈青枝红了眼。
那夫人不知她的心思,又问了她些关于萧木木的事,沈青枝皆一一回应了,问到最后那妇人眼角含笑,满是动容地拉着那男人的衣袖,“何,我们回头去看看木木吧,我想她了。”
萧何温柔的目光盯在她脸上,点点头,“好。”
看着那妇人清丽脸上和煦春风般的笑容,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心中大惊失色,原来这就是娘亲对女儿的思念吗?
她从未体会过娘亲的温暖。
听闻她方出生,娘亲便抛弃她,坠落山崖,不见踪影,有人说她是祸星,有人说她娘是祸水,总归是不受世人待见的。
沈青枝心想,她的娘亲是扬州第一美人,美若天仙,肤若凝脂,她曾多次想象她的模样。
那美人怀着她时,定也是如此爱她。
她垂下眸子,没敢再看那妇人。
晚膳她有些不想与其他人一起用了。
她扯了扯江聿修的袖子,水汪汪的眼眸楚楚可怜地看向他。
只一眼,那人便明白了她的心思。
这顿晚膳终是没一块儿用成,江聿修直接搂着姑娘细肩走了。
一路上他皆未说话,直至到了那主院,才松开搂着她的肩膀,弯腰垂眸,看向她那双清亮动人的眸子,轻声询问,“怎么了?枝枝不高兴?”
沈青枝摇头,双手缠绕青丝,心中思虑万千,终是化成一缕轻叹,“只是觉着别人都有母亲宠,我连娘亲都没见过。
“枝枝的娘亲是什么样的人?”他问。
什么样的人?
缠绕青丝的手指僵了僵,这问题倒是把沈青枝难住了,她从小听的最多的便是舅母所说的,她母亲红颜祸水,作践自己委身做妾,最后又将烂摊子丢给她,她的母亲是害人精,是妖精。
甚至她说,她娘亲是来讨债的,而她……是个拖油瓶。
这些话沈青枝自是一个字不信的,她不相信她娘亲是个作践自己的人,定是有缘由。
而沈如令那样连亲生女儿都可随意抛弃的人,以及他那残忍狠毒的正妻,所说之话,她可是一个字儿都不信。
最终沈青枝只徐徐吐出四字,“我亦不知。”
“枝枝,有吾便够了。”他深情望向她,那双向来清冷淡漠的眸子,里头装的柔情快要将沈青枝融化。
她点点头,伸手去触碰他宽厚的大掌,与他十指相扣,长睫微颤,“大人,我自是不悔跟着你的。”
无论两人日后的结局如何,她总不会忘记与他之间的经历。
即使日后和他和平分开,她也会怀念与他在一起的日子,温暖惬意。
沈青枝知晓,他们身份有壁,定不能长久。
她都明白的。
她垂眸望着两人相牵的双手,那人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与他比起来,她的手指更为纤细。
他身形也比她高大许多,沈青枝觉得这人一弯腰,她都整个被他包围了,像只鸟被关在笼子里,无论外头下多大雨,这里也是她的港湾。
男女悬殊,他们身份悬殊就罢了,连体形都如此悬殊。
她轻咬住红唇,将头埋进他温热宽广的胸口处,脸色绯红,“大人,认识您真好”。
“枝枝乖。”他握紧了她的手,长臂扣住她的纤腰,将人整个拖进怀中。
窗外飘起细雨来,本还阳光灿烂的午后,刹那间,乌云密布,细雨绵绵。
两人忙进了屋,沈青枝又跟着那人后面学制香去了。
如此几日,她都觉得可自个儿研发新的香料了。
三日后,江聿修处理了这边的事儿,不知从证人口中得知了什么,竟是翌日就欲赶往上京。
这三日,还发生了件事儿。
沈青枝从那些个小馆儿舞姬口中得知,近日来,边关军营中要了许多舞姬过去,本欲连香山都要被献上那营中高官,香山使了个一个小计才得以脱身。
香山悄悄告诉沈青枝,近来扬州大半的美人都往那营中送去了,归来的却甚少。
她不想沦为高官身边的小妓,故而装病才躲过一劫。
她说,她可能要离开这小馆儿了,想找个人嫁了。
她说这话时,两眼放空,目光直直落在那窗外的麻雀身上,却是看了会儿,笑了起来,“有时,竟觉得麻雀儿活得比我自在。”
“那有人愿意为你赎身吗?银子够不够?”沈青枝问道。
“够的,这些年我攒了不少银子,要不是……被人卖到小馆,谁想在这儿看人眼色呢……”
香山眉眼带笑,那笑意却是未达眼底。
谁也不知她的未来如何,她生下便被送到小馆儿里的嬷嬷养大,馆里有专人教她琴棋书画,她学得比别人多,也比常人想得多。
她从来都是冷静自持,这次却是不曾多想,便做了这个决定。
沈青枝红着眼眶,握住她的手,“好,愿香山平安。”
香山点头,反握住她的手,“也愿枝枝永远开心。”
在大京,两地往来需坐船或赶马车许久方能到达,更别说,书信往来,普通人家基本上很难留有联系。
这一别,许是永远再也相见。
她们谁也看不见日后,如若看见,定会倍加珍重这次见面。
告别香山,沈青枝行在街上,有些茫然失措。
江聿修要回上京,香山也要离开扬州,而她却是寻不着方向。
迷茫,不甘心……种种情绪扑面而来,压得她心口堵得慌。
彼时扬州正值雨季,雨水如烟,模糊了扬州,让人看不真切。
倏然下起的雨,让沈青枝有些无措,现下她脑海里一片空白,皆是香山无奈却又不得不为之的眼神。
她过惯了奢靡日子,真不知能不能适应没有荣华富贵的日子。
风很大,雨天路滑,有些农户竟是跌倒在地,车上的粮食落了一地。
有根玉米落到了沈青枝脚边,她蹲下去捡,却是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先一步拿过。
她抬头,便撞进宋知行那双清冷孤傲的眼眸里。
“枝枝。”他唤她的名。
雨水冲刷地面,那些个粮食被冲得到处都是,耳边农户尖叫刺耳的声音传来,沈青枝却是置若罔闻。
她像是置身事外,脑子一片空白,对于宋知行的出现,更不知是如何应对。
宋知行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忙拉起她的手腕到一处屋檐下躲雨。
两人同站在屋檐下,宋知行将身上的长衫外衣脱下递给她,“披上吧。”
雨水顺着屋檐落下,一滴滴似晶莹剔透的珍珠,那珍珠竟是打湿了沈青枝的白色绣花鞋,她缩了缩脚,接过那外衣。
宋知行视线落在雨帘中,眼神淡淡,声音清澈,“你舅母找你找到我这儿来了,我很担心。”
“上次那事儿,我向你道歉。”
“嗯?”沈青枝终于透过起了烟的雨雾,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烟雾袅袅,竟是将那人清俊的面容描绘得模糊不堪,沈青枝有些看不清他了。
“我不该揣测你和首辅之间的关系,也不该说枝枝一届娘子,怎会坐得这天下……”
男子将视线从雨帘中收回,垂眸看着地面,眉头微蹙。
那日回去后,他便为这话懊恼许久,他也不知,他为何能说出这般残忍的话。
这话,竟是对他的枝枝说的。
到现在,他都难以想象。
沈青枝没说话。
雨越下越小,恰巧此时冬葵拿了伞回来接她,她将身上的外衣脱下又还给了宋知行,眉眼弯弯,一双美丽的狐狸眼晶莹剔透。
“无碍,我不曾放在心上,且知行说得对,我一届娘子,怎会坐得天下,自是不会。”
说罢,她便提裙踏入细细雨中,冬葵跟在她身后为她撑伞。
白色玉兰绣花鞋踏进雨中,激起一阵涟漪,那被激起的雨点落在了她上好的裙摆上。
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宋知行暗自做了个决定,他将那被女子披过的长衫叠起架在胳膊上,冲入雨帘,去追寻她纤弱的身影。
“枝枝,我会努力考好功名,回来娶你的。”
这话渐渐被融入雨中,随着那和风细雨慢慢飘向空中,终至消失。
而那姑娘,竟一步也未滞留。
沈青枝不怪宋知行,她确实是柔弱女子,不登什么大雅之堂。
但这话被人说来,她还是有些不悦的。
想不到,明日离开之前,她还能和宋知行见上一面,这一别,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冬葵,舅母那边……”
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些日子她也总是侧面打探舅母的消息,虽说那日她说那么狠毒的话,但沈青枝必定是她养大的。
没有亲情,养育之恩却仍是存在,何况她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冬葵替她撑着伞,凝眉看着自家小姐惆怅的容颜,忙叹了口气,“夫人在寻小姐。”
沈青枝听闻点点头,神色平静,“走吧,去看看她。”
那林夫人此时正踌躇不安地在书院踱步,她自知那日口无遮拦,和那丫头说了狠毒之话,但她怎敢离家这么久?
“母亲,那表姐和她娘一样就是个没良心的,您有我们就好了,不必为这种人生气。”
说这话的是她的大女儿,一向是管教无方,野蛮无礼,和沈青灵是一种人。
沈青枝听见那话,忙在围墙后停下脚步。
她想,她愿意再给舅母一次机会,背后她是否因为这事儿而后悔。
如若后悔,她就不这么快去上京了。
林夫人听见大女儿这话,忙是停下脚步,眉头紧蹙,怒瞪她,“你这妮子懂什么?”
沈青枝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她攥紧帕子,眼眶倏然泛红。
舅母在替她说话吗?从前她与弟弟妹妹顶嘴,舅母便拿筷子打她嘴,今日却是愿意为了她骂自己闺女吗?
她心中喜悦万分。
却是听那妇人开口,“我养她这么多年,她就是我的摇钱树,你能嫁到上京去吗?你能嫁到将军府吗?”
话音刚落,那大女儿不满地回嘴,“可我那表姐若不想嫁小将军呢?”
“她敢!”妇人阴沉着脸,怒斥道,“凭她身份,能嫁到那府上是她的福分,真当自己是什么上京大小姐,太高看自己了,不过是个没人要的拖油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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