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闻言气得不行,不悦道:“那也等我生了,生的是姑娘了再说!”
曾氏见钱氏一点面子都不给她,更生气了,道:“那怀了没生下来的多的是,生下来没立住的更是不计其数!我儿子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生前没能有个儿子继承家业,死后没有儿子摔盆送灵。你还有脸站在这里和我理论?”
满满的恶意,扑面而来。
钱氏脸色刹那间雪白,道:“您可是孩子的祖母,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曾氏不以为然地道,“你以为你怀的是个金疙瘩,在我眼里,那就是个屎壳郎!没了你肚子里的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我还有三个孙子。我稀罕你肚子里的那个?”
钱氏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了。
曾氏却越骂越解气:“你这个丧门星,要不是你生了几个赔钱货,要不是你整日在老二耳朵边说什么‘十里红妆’,我们家老二会没日没夜地在外面赚钱?会急巴巴地去收账?会死在外面?”
钱氏没想到平时夫妻俩对孩子的疼爱,此刻全变成了扎进自己心窝里的匕首,让她不禁怀疑起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那些话,丈夫才会太过劳累,才会去世的。
“我没有!”她面如金纸,泪珠滚滚而下。
这段时间硬撑着的身体被击垮,摇摇欲绝好像要栽倒。
旁边的元允中伸出手,扶了钱氏一把。
宋家的人、曾家的人,一个个如狼似虎,好像要把钱氏吃了,简单、直接、粗野,连块遮羞布都不要了。
欺负孤儿寡母还能这么堂而皇之,理所当然。
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曾氏还在那里骂骂咧咧:“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我儿!你不是总哄着我儿说什么‘生同衾,死同椁’吗?我儿现在不在了,你怎么还有脸好吃好喝的活在这世上?你怎么不去死!”
“够了!”
孝帐“唰”地一声,穿着粗麻孝衣的宋积云冷着张脸走了出来,站在曾氏面前。
她扬颔看着曾氏,声音又冷又刺:“说我母亲害死了我父亲,怎么不说是祖母你害死了我父亲!”
曾氏和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宋积云随口道:“不是你要银子补贴大伯父和三叔父,我爹才出门收账的吗?”
“你血口喷人!”曾氏大怒。
宋积云道:“你敢说大伯父的铺面不是我爹出的钱,三叔父新添的别院不是我爹买的。”
曾氏发飚:“那是你爹要补贴侄儿!”
“哦!”宋积云沉声道,“那如果我母亲怀的是个儿子,祖母你准备怎么办?让大伯父给我弟弟买个铺面?三叔父买个别院?”
曾氏薄凉地道:“做梦吧!她还能生得出儿子来?她就只有生姑娘的命!”
宋积云咄咄逼人的问:“那你急什么?”
曾氏噎住。
宋积云道:“不是儿子,自有众人商议,族老们做主,什么时候变成一个人说了算了?族里的人都死光了吗?”
灵堂的人被她骂的鸦雀无声。
这就有点意思了!
元允中笑着朝六子打了个手势。
六子忙去给他端了个凳子,倒了杯茶。
而宋大良见母亲被宋积云压制住了,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笑呵呵地凑了过去,道:“大侄女,还是你明事理。有些人,说的是要摔盆,打的却是过继的主意。还是我们家天宝好,他是长子长孙,我们家的独苗苗,给老二摔盆不过是想在叔父面前尽个孝而已,就从来没有想过过继的事。”
只是没有到时候罢了。
“长子长孙?”宋积云凉凉看了他一眼,问宋九太爷,“族中的担保都是没有用的吗?衙门的文书都是不算数的吗?”
宋九太爷愕然,脱口道:“此话怎讲?族中的担保怎么就没用了?”
衙门的文书他可以不管,但若是族中的担保都没用了,以后谁还会敬着他们这些族老?
宋积云被气笑了,道:“既然如此,我们家和大伯父、三叔父家已经分家十五年了,怎么有人到我们家来称长子长孙却没有人出面为我们家说一句话呢?”
宋家的族人面红耳赤。
宋九太爷更是直接道:“长子长孙的话,不要再说!”
宋大良恼羞成怒,指着宋积云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我抬举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人看了。这里哪里有你一个姑娘家说话的份?你趁早给我滚一边去!”
钱氏赫然而怒,起身就要冲过去,却两眼冒着金星的扶住了桌子。
郑嬷嬷忙扶了她,悄声道:“二太太,您放心,大小姐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教训的。”
钱氏坐下,就听见宋积云不紧不慢地道:“姑娘家是娇客。等你做了族长,做了族老,能管宋家所有房头的事了,再来让我‘滚’也不迟。现在,你站在我家的地面上,还没这资格让我滚!”
半点不吃亏。
让宋大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曾氏看着气定神闲的宋积云,忍不住就跳了出来。
“你大伯父没资格管你,我呢?”她恨恨地盯着宋积云,一副你死我活的模样,“我是你祖母,有资格让你滚吗?”
宋积云一听就很烦。
她这个祖母,除了会拿孝道压人,还会什么?
从前也不过是遇到了她父母这样忠厚老实的人,不和曾氏计较,曾氏还真把自己当老封君了。做出来的事说出来都丢人,她压根就不想和曾氏打交道。
她干脆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皇帝家还要立块牌子说‘内宫不得干涉朝政’。我们宋家既然没这规矩,既然谁都能当家作主,那正好,以后族老们议事的时候,可别忘了我们这一房,我也托祖母的福,去旁边听听。”
这是说曾氏不守妇道。
几位族老闻言面面相觑。
曾氏愕然,随后暴跳如雷地喝斥宋积云道:“巧舌如簧,搬弄是非!”
“口舌”是七出之一,她这么说,不仅说宋积云没有女德,还骂了钱氏教女无方,甚至连宋积云的外祖父、外祖母都一并骂了。
家人是宋积云的逆鳞。
曾氏敢碰她的逆鳞,她就敢挖曾氏的心窝子。
她话锋如刀,直接把曾氏最爱的儿子宋三良给揪了出来鞭尸:“自古有‘七出’,还有‘三不孝’。三叔父,你平时自诩读书人,祖母怎么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还是说,你既不能扫一屋,也无力修己身?”
这话说的实在是漂亮!
要不是彼此立场不对,宋九太爷都要给宋积云喝一声彩了。
“三不孝”的第一条是陷亲不义,指父母有错,子女不指出来。
“不能扫一屋”和“无力修己身”则分别出自《孟子》和《礼记》,都是读书人的必读之物。
曾氏骂钱氏无德,宋积云就骂宋三良无能。
还把曾氏的言行说成是宋三良支持和默许的。
今天要是曾氏还敢指着钱氏骂,宋三良的名声也完了。
灵堂里有读过书听得懂的,自然也有目不识丁听不懂的。
听得懂的暗笑不止,听不懂的纷纷向别人询问。
待那些听不懂的知道是什么意思之后,少不了又是一阵窃笑。
还有悄悄地对曾氏指指点点的。
曾氏她恨不得一把掐死宋积云,连带着把宋又良在心里也骂了又骂,怎么生了个这么不服管教的女儿来。
可面上她要装出没看见的样子,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否则就会坐实了宋积云的话,毁了宋三良。
宋三良看宋积云的目光都能喷出火来了。
不管是为了眼前的利益,还是他刚才被损的名声,他都不可能被动挨打。
他强压着怒火,笑道:“大侄女,话不是这么说的。你祖母也是为了你们好。”
说着,他还瞥钱氏一眼,貌似劝慰实则威胁地继续道:“你年纪还小,不懂事。就算二嫂生了儿子,不也得我们这些叔伯兄弟帮着教导?何况养个孩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这出痘、玩水,甚至是吃个汤圆都有可能夭折了。你别逞一时意气,害了你的弟弟妹妹们。”
宋三良再次刷新了宋积云对他的认知。
她抓起香案上的烛台就朝宋三良的面门砸了过去:“王八蛋,你敢把你刚才说的话再在我父亲灵前说一遍吗?我告诉你,我家的孩子不出事则罢,但凡掉了一根头发,我都和你没完!”
宋三良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被砸了个正头不说,还额头流血。
李氏一声尖叫,冲上前去就要和宋积云撕扯:“我打死你这个小贱人!”
宋积云身边的人怎么会让她吃亏?
立刻拦在宋积云面前。
钱氏也跑了过来,挡在了她前面。
王氏等人要顾着大面,也都不住地劝李氏:“有话好好说!你一个做婶婶的,怎么好和侄女计较。”
曾氏则震怒,指着宋积云和钱氏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
曾家人自然是帮着曾氏的,见此都围了过来。
宋家的人肯定不愿意自家人吃亏,也迎了上去。
宋积云怒火中烧,不介意火上浇油,道:“这里可是宋家,不是曾家。你们曾家这是欺负我们宋家没人吗?”
灵堂里乱糟糟的,眼看着一触即发就要打起来了,宋九太爷只好站在了春凳上大喊道:“给我住手!谁要是敢动手,就去跪祠堂!”
好不容易才把事端平息下来。
宋九太爷原本想说宋积云两句,见宋积云眉锋眼利,他心中凛然,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两眼一闭,装作没看见似的,高声道:“都不准吵闹!你们几家没有一家是省心的。今天我做主,由四太爷家的重孙帮着摔盆。二房的事,等出了殡再议!”
宋家立刻有人把宋九太爷胞兄的重孙推出来。
一直以来都将二房的财产视为己有的宋大良和宋三良都傻了眼。
只有宋积云,铿锵地高喝了声“且慢”。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宋积云道:“虽说举贤不避亲!九太爷的好心我心领了。可摔盆是大事,总不能让人空担了名声没讨着个好。”
宋九太爷刚刚见识过她厉害,听了心头一跳,声音都变得紧绷起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积云道:“四太爷和我们家已经出了五服,按理说,我们家还有一帮子还没有出五服的亲眷,不管是摔盆还是过继,都不好劳动他老人家的后辈。”
然后她话锋一转,道:“可您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有您的道理。我也不能小家子气。”
她喊郑嬷嬷:“拿一百金来,当是酬谢四太爷家的重孙在我父亲面前尽孝了!”
这是要划清界线的意思。
郑嬷嬷应声而去。
宋氏族人却哗然起来。
摔个盆就有一百两黄金的酬谢,在这烧炉窑也不过五、六两黄金的时候,谁人能不眼红心热?
特别是那些和宋家还没有出五服的。
凭什么让四太爷家的重孙得了这好去?
宋家这么有钱,要是钱氏生了女儿,要讨论过继的事,宋九太爷是族老,要是拿了摔盆的事做文章,原本他们这些和宋家血缘关系更近的岂不是看着宋家的财产落到宋九太爷他们手里?
“没有这样的道理!”立马就有人叫嚣起来,“就算是要摔盆,那也是要按亲疏远近来排,怎么就让四太爷的重孙去摔盆了。我们家儿子更有资格。”
宋大良和宋三良一个激灵,都醒悟过来。
两兄弟终于想到一块去了,齐声高呼道:“老二又不是没有嫡亲侄儿,他凭什么给我们家老二摔盆。我们不服!”
场面再次乱了起来,这次还全是宋氏的族人。
眼看着就要到吉时了,大家却越扯越远,宋九太爷脸一沉,斥责道:“混帐东西!不尊长辈,你们这是要出宗吗?”
族人才是血脉相连的人,出什么事,相比去官衙送了衙役送师爷,族人更可靠。
宋氏族人都安静下来,包括宋大良和宋三良。
曾氏看着两个窝囊的儿子,此刻真心盼着二儿子能从棺材里爬出来,给她当家作主才好。
宋积云却斩钉截铁高声道:“可以!出宗就出宗!从前我们家捐给宋家的祭田、义庄的银子不用你们还了,但也别再想我们家出一分钱。”
此话一出,宋家的人都炸了。
特别是几个族老,脸色特别难看。
宋又良是宋家最有钱的,他们很多人都靠他的银子过日子。
宋九太爷被她理直气壮的口吻气得头目森森,有些口不择言地道:“你有什么资格当家作主?那是宋家的银子!宋家的家产!你一个马上要出嫁的姑娘,与你何干!”
“我是二房的长女,就算我们家没儿子,我们家也可以招女婿。”宋积云针锋相对地道,“我家的银子怎么就和我们家没关系了?我们的产业怎么就成了宋家的了?我朝律法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规定?你要说不清楚,我就去县衙问。县衙里要是说不清楚,我就去府衙里问。我就不相信了,这天下没个说理的地方了!”
这是要打官司的意思。
宋家的族人却想,除了宋积云这个要外嫁的,她们家还有两个女儿。
招女婿好啊!
只要能摊着一个就发财了。
大家心思各异,家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金帛之下,就是宋九太爷这个“德高望重”的族老身份也压不住了。
大家喧嚣叫嚷着,灵堂成了集市。
元允中端着茶盅,惬意地喝了口茶。
这次是谷雨前的阳羡雪芽,汤色绿润,甘醇爽口。
泡茶的手艺也不错。
可惜没地方泡茶,没办法欣赏茶叶的银豪。
听说广东那边有人用玻璃杯子泡茶,可以欣赏茶叶在水中沉浮,比起茶壶和盖碗,另有一番风趣。
他是不是也弄个玻璃杯子泡泡茶?
特别是像岩茶,有些有红梗或是红叶的,泡在玻璃杯中,应该更好看。
灵堂里的人窃窃私语,倒不敢像之前那样指手画脚了。
宋积云站在灵堂中间,厉声道:“抬棺的人呢?”
众人猝不及防,失语地望着宋积云,灵堂里落针可闻。
“来了!来了!”吴管事擦着汗道,声音显得特别的洪亮。
立刻有八个人高马大的抬棺人拿着棍子、麻绳走了进来,还有十六人护在棺材旁。
原本就不宽敞的灵堂一下子拥挤起来。
宋大良大吃一惊。
这几个人,不就是前两天宋积云从田庄里带回来,塞到他那里说是来帮忙做粗活的吗?
什么时候他安排的抬棺人变成了这些泥腿子、大老粗?
宋三良和宋九太爷却已经明白过来。
特别是宋三良,他怒声道:“宋积云,你一个姑娘家,就不怕让你爹死后不能转世投胎吗?”
宋积云冷笑数声,端起孝盆“啪”地一声摔了个四分五裂,转身端起了宋又良的画像。
“我爹没有兄弟,没有侄儿,没有族人,女儿不出来摔盆端像,难道指望你们吗?”
她杏目圆瞪,一一扫过在场的人,高声道:“起棺!”
抬棺的人齐齐一声喝,宋积云面向棺材跪了下去。
她身后,传来钱氏嘶声裂肺的哭声。
宋府门前的大街被挤得水泄不通。
炮竹的硝烟呛得人直咳嗽。
元允中站在宋家大门的台阶上,看着那披麻戴孝的身影端着父亲的画像,在两个嬷嬷的搀扶下,退后九步停棺叩拜,起身再走九步,停棺叩拜……一步步,离宋家越来越远。
只是那高挑的身姿挺拔如松,举手投足间干净利落,有着男子都少见的洒脱随意,在人群里让人一眼就首先看到。
自己摔盆,还真是这样的女子才能干出来的事。
元允中暗暗感慨,转身进了宋家的大门。
他身后,炮竹四起,白茫茫的冥钱从天而降,落满了半条街。
送葬的队伍在细乐声中渐行渐远。
宋家的管事、小厮们跑来跑去,忙着拆孝棚、换灯笼、扯孝布,要赶在送灵的人回来之前把家里的事务都安排好。
元允中带着六子,慢慢回了荫余堂。
太阳升了起来,阳光还是很炙热。
六子向吴管事又要了些冰,元允中就窝在醉翁椅上看传记。
邵青翻窗进来,恭敬地向他行礼,道:“公子,车马已经准备好了。”
元允中放下手中的传记,道:“你留下来伺候,其他的照之前的计划去南昌府。”
邵青愕然。
元允中想起灵堂里宋积云那掷地有声的一声“起棺”,他不由笑道:“我还有十万两的报酬还没有拿到手,暂时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