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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堂入室(吱吱)


元允中望着自己胸前被揪得皱巴巴的衣襟,慢慢地道:“宋小姐,不是我不想离开,是令堂非要留我。”
两人离得极近,元允中垂眼,就可以看见她乌黑的青丝,光洁的额头,又长又翘的睫毛,还有那冷锐清澈,英气逼人的眼睛。
他的心骤然间就有点乱。
宋积云却“呵呵”地笑了两声,道:“元公子深谋远虑,算无遗策,昨晚还连夜让人做了鲜肉馅的大方糕,怎么今天当我的面就说没办法了呢?”
“长者赐,不能辞。”元允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宋小姐不喜欢吃咸口的点心吗?我瞧贵府的厨子还挺聪明的,下次我让他们做甜口的点心,您看如何?”
宋积云突然发现,元允中睁眼说瞎话的时候,表情居然特别的认真、诚挚。
到了这个时候,还和她装模作样。
“好样的!”她道。
元允中突然偏头,低低地在她的耳边道:“宋小姐,我觉得你这儿还是放手比较好。”
他灼热的气息打在宋积云的耳朵上,她耳朵一痒,差点儿就下意识松开了手。
还好她很快回过神来,不仅没放开他,还讥诮道:“看来元公子不怎么瞧得上那十万两银子啊!”
元允中答非所问:“宋小姐,我劝你还是快点放手的好,不然你等会一定会后悔的。”
宋积云冷笑:“元公子还有什么高见……”
只是她话还没有说完,屋檐下突然传来钱氏的声音:“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宋积云身体一僵。
元允中若无其事地朝着她笑了笑。
宋积云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厮应该是早就发现她母亲过来了,才故意说那些话的。
她冷冷瞪了元允中一眼,转身却对钱氏豁然地道:“好像有香樟树的果子掉在了元公子的肩膀上,我帮他拍拍。”
钱氏听着不由走了过来,苦恼道:“这香樟树夏天可以趋蚊,好是好。可就是这树果黑漆漆的,一踩就破,看着脏兮兮的,不太好。可又没有什么可以取代的。”
元允中笑道:“要不您种几棵山胡椒树?就是这树的气味不太好闻。或者是在家里种食蝇草……”
“你还知道山胡椒树啊!”钱氏喜出望外,道,“我小的时候,记得我家屋后就种了好几棵山胡椒树,小时候只觉得不好闻,如今却是想闻也闻不到了。
“这有什么打紧的。”元允中道,“景镇德几乎每日都有船到鄱阳湖去,再转道苏州或者是杭州的,让人带个信,给你找几棵就是了。”
钱氏笑眯眯的连连点头。
两人居然就夏天种什么样的花草好热情地讨论起来。
宋积云撇着嘴角笑。
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
她笑着喊了声“娘”,打断了两人的话,道:“既然元公子暂时不走了,那我就把为他准备的一些衣饰吃食放到荫余堂去好了。”
她还让郑嬷嬷把包袱拿了过来,让钱氏看了看那些原本属于洪公子的衣服,随手拿了一件抖开道:“娘,这料子好吧?为了这几件衣裳,我们不仅承了裁缝铺的情,还承了街尾洪家公子的情呢!”
元允中看着那艳亮的颜色,道:“这恐怕有些不太好吧?”
钱氏见那衣料做工的确是好,且元允中长得又高又白,气势极盛,觉得他穿这样的衣服肯定很好,道:“虽说我们家要守孝,可我们两家毕竟没有正式下聘。你去外面,总不能穿孝服吧?出门的时候换一换也好。”
按理,戴孝的人是不能随便进别人家门的。
元允中道:“还是做几件素净的衣服吧?这也太不够敬重了。”
钱氏根本不听他的,亲自系了包袱,吩咐六子:“你帮元公子拎着。”
宋积云就朝着元允中挑了挑眉角,仿佛在说“是你了解我母亲,还是我了解我母亲”。
元允中就望着宋积云对钱氏道:“难得您这样的宽厚慈爱,那我明天就穿这些衣服出门去见王主簿好了。”
钱氏直摆手,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可眉宇间透露出来的欣慰却让人一目了然。
宋积云在心里“嗤”了一声。
要出门?
想得美!
她斜眼望着元允中道:“娘,听说县令大人去了南昌还没有回来,王主簿这几天下乡督促夏粮去了,不在城里。”
钱氏立刻对元允中道:“那你就别去了!天气这么热,就在家里歇暑。我们家也没什么要紧的事需要麻烦他的。等天气转凉了再去拜访他也不迟。”
元允中不以为意的样子,笑道:“宋小姐怎么知道王主簿去了乡下督促夏粮?是和户房的人很熟吗?”
她之前说要把南昌和上饶等地的田地处理掉。
而土地买卖,是要经过各地的户房登记造册的。
宋积云笑道:“在梁县,我们家也算是地头蛇了,不仅和户房的人熟,和刑房的人也挺熟的。下次我让吴总事陪你出门,带你都认识认识。”
说完,她撒娇似的拉了拉钱氏的衣袖,道:“元公子既然不走,荫余堂那边还要收拾,您就别总拉着他说话了。”
钱氏恍然,忙吩咐身边的小丫鬟:“把那冰湃的李子、香瓜给元公子送去荫余堂。”还歉意地对元允中道,“那我就不送你了,你有什么事找不着吴管事,就来找我,或者是找积云也是一样。”
宋积云笑道:“娘,我去送元公子好了。”
元允中没让她送,客气道:“不用了。有六子带路就行了。宋小姐也很忙。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四个字,被他说的意味深长。

宋积云朝着元允中微笑,糊弄人般地把元允中送到了门口就折了回去。
钱氏在库房,正在整理她的一些陪嫁。
宋积云找了过去,把母亲按在库房的鼓形小圆桌前坐下,还给母亲倒了杯茶,道:“娘,刚才元公子在,我也没好细问。现在只有我们母女了,您总得给我讲讲您怎么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吧?”
钱氏像是早就意料到了她会追问似的,笑着指了身边的绣墩,示意她坐了下来,喝了口茶,这才慢条斯理地道:“云朵,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您是说家里的事吧?”宋积云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我们还有三年的守孝期,当务之急是让您平安的生下小四……”
“我不是说这些。”钱氏打断了宋积云的话,温声道,“我是说你。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我吗?!”
“嗯”钱氏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虽说这个时候说这些话不太好。可我还是想问问你,你以后准备出嫁还是准备招赘?”
“都没有准备!”宋积云不以为然地道。
钱氏抿了嘴直笑,道:“你这孩子,主意也太正了些。”
宋积云就抱了钱氏的胳膊,枕在了她的肩膀上,道:“娘,我知道您担心什么。不外乎是觉得我把宋九太爷和祖母他们的面子都扔在了地上踩了又踩,把宋家的人几乎都得罪光了,以后我们家再出点什么事,不要说帮衬的人了,可能连给我们家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钱氏直点头,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这个女儿更贴心、知心的女儿了。
她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青丝,幽幽地道:“他们这些人黑心烂肝的,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别的事都好说。我就怕他们在你的婚事上做文章,几家人联手,花个几年甚至是十几年的工夫来做局,骗婚。”
宋积云已经知道她母亲在想什么了。
她笑道:“您这是想让元公子做您的大婿吗?”
钱氏道:“我最怕,我们千防万防,精挑细选,结果找的人还是和九太爷、你大伯父他们狼狈为奸。那元公子再不好,关键的时候能站在我们这一边,就比什么都好。”
再就是,元公子长得好。
万一这要是成了,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也好看。
只是这个理由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好说给女儿听的。
她就只说了第三个理由:“他这样的出身,你也比较好节制他。”
宋积云眼角直抽,寻思着,要是她母亲知道元允中是个能让官府来搜家的人,会不会就改变了主意。
钱氏已继续道:“我留他在家里住些日子,也是想仔细观察观察他的德行品格。我们不求别的,只求他能老老实实地听你的话,你又是个立得起来的,以后这日子,就不会太差。”
可如果他不听她的话呢?
宋积云忍着笑,爽快地道:“行!母亲要是觉得这个办法好,那我们就留元公子在家里住些日子。”
钱氏见女儿赞同她的办法,非常的高兴。
她悄声对女儿道:“如果元公子不合适,我们再换一个人好了。”
宋积云忍俊不禁。
原来她母亲对元允中的喜欢也是有条件的。
他只是个备胎而已。
她干脆直接给母亲泼冷水,道:“元公子准备今天就走,捏了个压手杯,说是要带回去做个纪念,让我连夜烧出来,我一夜没睡,把杯子烧了出来。他虽说暂时不走了,我还是帮他把杯子送过去好了。”
钱氏闻言一喜,道:“他用你爹留下来的高岭土捏杯子了?捏了个什么样的杯子?你拿来我看看!”
关注点不应该是他让她连夜烧出来吗?
宋积云看了她母亲一眼,发现她母亲是真的满心欢喜,沉默地把刚才没来得及给元允中的杯子拿了过来。
钱氏拿着杯子左看右看,宋积云道:“很丑吧?”
“不丑!”钱氏笑眯眯地道,“想当初,你爹哄着你做杯子,你也做了个和这差不多的样子。”
宋积云满头乌云。
她那是艺术创作好不好?
钱氏见她不为所动,起身去找杯子:“我记得你爹还把它当宝贝似的收藏了起来。说是等你出嫁的时候,给你当陪嫁的。”
她说到这里,不免又想起丈夫的种种,神色黯然。
宋积云忙搀了钱氏,道:“您就别折腾了,小心小四不高兴了。”
钱氏以为她是害羞,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又说起元允中来:“你说,元公子都捏杯子了,他不会对烧瓷也感兴趣吧?要是这样就太好了。以后还能帮着你管管家里的窑厂。”
宋积云觉得她母亲想得太美了。
就元允中那个样子,还烧瓷?管窑厂?
宋积云不好和她母亲明说,陪着钱氏说了会话,去了荫余堂。
元允中一副大爷的模样,在书房躺在醉翁椅里看书。
书房四角放着冰盆,书案上摆着清供,茶几上是冰湃过的果子,还有六子在旁边尽心尽力地打扇。
他看见宋积云,抬头“哎哟”了一声,道:“宋小姐大驾光临,不知道有何指教?”
宋积云倚在落地罩旁,道:“我父亲去得突然,主持丧礼的又是我大伯父,铺子里的掌柜、窑厂里的师傅都没能有个交待。我准备这两天在家里设宴,请他们来坐一坐,说说话。元公子若是没事,就来给我打个下手吧!”
元允中听了,就走到了她身边,在落地罩的另一边站定,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宋积云,道:“宋小姐这是想让我去给你执壶吗?”
这通常是下人干的事。
宋积云挑衅地望着他,轻笑道:“怎么?元公子不愿意吗?我们家的碗,可不是那么好端的!”
元允中扬了眉笑,眼底像盛着星光,低声道:“固所愿尔,不敢请尔!”
他的声音如胡琴,悠远而又清亮。
宋积云顿了顿,把手中的锦盒丢给了元允中,道:“你的杯子!”
随后扬长而去。
元允中打开锦盒。
一个灰白色的杯子安静的躺在藏青色的漳绒上。
他不由拿起了杯子,对着阳光仔细地看着。
一夜之间,居然真的烧出了杯子。
看来,宋又良真的是景德镇百年难见的烧瓷大家。”
原来这位宋小姐,也不仅仅只会胡闹!

宋积云从荫余堂出来,就被李氏堵在了她院子门口。
“宋积云,你这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她叉着腰就骂了起来,“凭什么堵我们家的道……”
宋积云觉得自己和她说话都是浪费时间。
她绕过李氏,一面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一面吩咐随行的郑嬷嬷:“找几个健妇把她的嘴给堵上,送到老太太那里。告诉老太太,看在她是我婶婶的份上,这次我就算了。她要是再敢骂人,我就像今天一样,绑了她的人堵了她的嘴,敲锣打鼓地把她送回她娘家去。”
郑嬷嬷忙去叫人。
宋积云则叫了吴管事过来,商量着明天宴请大掌柜和大师傅的事。
吴管事跟随宋又良多年,这些大掌柜和大师傅个个都很熟悉,做起事来如信手拈来,很快就确定了人数和名单。
宋积云让他去下帖子,自己则回屋里去补觉去了。
等晚上醒来,服侍她的香簪叽叽喳喳地告诉她:“两边的路都封了,大老爷那边只说要开个角门,三老爷这边倒是什么也没有说。可小姐把三太太送去老太太那里,把老太太给气坏了。听说曾嬷嬷都被茶盅砸破了额头,用帕子捂着额头出来的呢!”
宋积云听过就算了。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只要宋三良夫妻不再惹她,她也不想浪费时间和他们打交道。
翌日,宋积云请客。
早上下起了雨。
好在是她和母亲出门的时候雨又停了,天边还挂上了彩虹。
钱氏想到昨天李氏去找宋积云的麻烦,担心道:“你祖母那边知道我们请客,不会来捣乱吧?”
“无所谓!”宋积云和母亲伫足看了一会儿彩虹,才互相挽着手继续往请客的水榭去,“我都安排好了。她们越闹,就越容易被我们抓住把柄,我还巴不得他们来闹呢!”
水榭外湖光山色。
钱氏却抱怨道:“当初是你大伯父把祖产都败光了,要债的天天到家里催债,你祖母眼看着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分的家。
“你大伯父分了祖宅;你三叔父分了别院,两间铺面;你父亲呢,分了一个破院子,还有两千两银子的外债。
“你父亲好强,不愿意动我的陪嫁银子。
“他干脆租了个铺子,请了四个伙计,一位拉坯的大师傅,请了你外祖父给我们家当画师,和别人合伙租了一个窑,继承祖业,自立门户,开始做瓷器生意。
“第一年亏了三百两银子。
“到了年末尾牙宴的时候,连去馆子里请作坊里的人吃顿饭的银子都没有。”
她越说越激动:“你祖母当时和你三叔父住。
“你父亲瞒着我去向你三叔父借银子。
“带了半车的年节礼过去的,空着手回来的。
“那年的尾牙宴是在家里请的。
“饭是你郑嬷嬷帮着做的,我只在旁边帮着烧了柴。事后你父亲却伏在我的膝头哭得像个孩子似的,直说对不起我。”
钱氏说到这里,眼眶红红的,眼泪落了下来:“这么多年了,你父亲念着父母之恩,手足之情,可谁又念着他的不易呢!”
宋积云小的时候曾经听大人们说过,只是第一次听钱氏在她面前抱怨,她忙安慰着母亲,道:“您放心!爹留下来的铺子也好,窑厂也好,我都不会给他们的。”
话说到这里,她不由冷笑了几声:“我原想着,烧瓷也是个苦差事,要是他们愿意接手,我们只拿分红也行。
“谁知道他们都是群白眼狼。
“说不定我们把铺子、窑厂交给了他们,他们还觉得我们软弱可欺,是可以随便捏的软柿子呢!”
她冷静地道:“摔盆只是个开始。等父亲过了七七,他们一准打着‘商量’的旗号,要推了人来管理我们家的铺子和窑厂。那才是下蛋的金鸡,他们最终的目的。”
“可你一个小姑娘家,能行吗?”钱氏担忧道,“铺子和窑厂向来都不允许女人进去的,特别是窑厂,连扫地的都只请男子。那些大掌柜们和大师傅们能服你吗?就算有父亲的余威和恩情在,也不是见一面,喝个酒就能行的。”
“我知道。”宋积云就抱了抱母亲,道:“我这次也没准备他们能立刻就支持我。主要还是为以后做铺垫,见见人,说说话,看看他们的反应。”
钱氏见女儿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不由道:“把桩那边你请了谁?”
宋家仅把桩的师傅就有六个。
宋积云道:“罗子兴。”
钱氏沉吟:“我记得他。他是从安徽那边逃难过来的。要不是你父亲收留他,他早就没命了。”
宋积云笑道:“这次我还请了他们的家眷。”
钱氏有些意外。
宋积云笑道:“既然是家宴,就要像家宴的样子。有些话女眷可以说,那些大掌柜、大师傅们却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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