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影从院子中大槐树上跳了下来,推窗翻入,朝着元允**手,喊了声“主子”。
元允中将图纸给了眼前穿着褐色粗布短褐的青年男子,道:“梁县的银楼和钱庄是谁家的?你去查查宋又良留在银楼和钱庄的印章。”
邵青一头雾水,还是恭敬地应“是”,拿着宣纸走了。
元允中握拳击掌。
漏洞肯定在那印章上。
皇上还会在觉得年成不好的时候换个年号,换个私印什么的,更何况作为信物的印章。
他要是没猜错,婚书上的这枚印章应该是近几年宋又良惯用的。
十年前,宋又良肯定用的是其他的印章。
只要她不需要了,她随时可以让这婚书作废。
难怪她有恃无恐。
元允中重新躺回了床上。
宋积云这妖女诡计多端,可到底还嫩了点,也少了些见识。
到衙门去打官司,可不是凭证据就行的。
那也要看看,和她打官司的人是谁。
等她赔了夫人又折兵,看她还敢不敢在他面前乱说话,乱脱衣。
元允中耳朵上的热气一直没能下去。
六子却端着酸梅汤跑进来和他打着手势。
宋大良来访。
元允中在荫余堂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见了宋大良。
夏日的阳光像小金箭似的,一支支从枝叶间射在葡萄架下的石桌石凳上,也射在宋大良的身上。
他热得不住地擦着汗,道:“元公子,我们要不还是去屋里说话吧!这里也太热了。”
“屋里闷。”元允中不以为然地道,白皙的皮肤如无瑕的羊脂玉,不仅没有汗,还透着股子清凉。
宋大良无话可说,端起石桌上的茶盅喝了口茶,亲热地道:“允中,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元允中惊讶地望着他。
宋大良道:“要不是我,你这门亲事就黄了吧?”
元允中觉得宋大良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宋大良也就不客气了,道:“你是个聪明人。现在宋家是怎么个情景,你应该心里也明白。我再和你兜圈子,那就是瞧不起你了!”
元允中感兴趣地望着宋大良。
宋大良开门见山地道:“明天老二出殡。我有个儿子,我想让我儿子给老二摔盆。”
所以需要他这个二房女婿的支持。
元允中沉吟道:“我要是没有记错,二太太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吧!”
宋大良不以为然地大手一挥,道:“那有什么?长幼有序。嗣子比亲子年长,家产就应该由嗣子继承,律法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的。就是去打官司,那也是我赢。”
还真是这样!
宋大良就得意洋洋地伸手想拍元允中的肩膀,可元允中比他高一个头,他伸出去也够不着,只好有些讪讪然地把手收了回来,道:“允中啊,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曾有还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呢!”
元允中点头,道:“那你想我怎么做?”
宋大良低声道:“明天摔盆,我们家天宝是长子长孙,你到时候就提议由我们家天宝摔盆好了。”
元允中一口答应了。
宋大良高高兴兴地走了。
元允中让六子把他喝过的茶盅扔了。
可六子摔了茶盅回来却告诉他:三老爷过来了!
“哦!”元允中挑了挑眉。
这可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宋大良挟恩图报,宋三良又会怎么做呢?
他依旧在葡萄架下见了宋三良。
宋三良穿着件士子才能穿的襴衫,白净的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见到元允中,作揖行礼,道:“昨天的事,我也没想到会闹成这样。我二哥真没给我们说过他大姑娘订过亲。让你受委屈了。”
“还好。”元允中淡然地,请他在石桌旁坐下,道:“事情说开就好了。”
“正是,正是。”宋三良颇有些感慨地道,“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
元允中笑笑没有说话,指了指他面前的茶盅,请他喝茶。
宋三良端起茶盅,差点被热气腾腾的茶水烫着,忙把茶盅放了回去。
“这茶怎么这么烫?”他看着自己被烫红的手指,皱了皱眉。
元允中道:“热茶养胃。”
可这也太烫了吧?
宋三良怀疑元允中是故意的。
可元允中一派风轻云淡,气定神闲的模样,又看着不像。
宋三良只好把这些猜疑都压在了心底,露出殷殷笑意,如一个关心晚辈幸福的长辈,细细地问起了元允中读过什么书,家里的长辈身体可好,在这里住得习不习惯等等。
元允中随意地答了答。
宋三良很满意地样子,道:“二房这一守,就得三年。我昨天听你说,从京城到这里,得三个月。你这一来一回的,半年就过去了。你有没有想过,暂时就在宋家住下,等二房出了孝,你成了亲再回京城。”
这个宋三良可比宋大良有脑子多了。
元允中笑道:“我还真没想过。”
宋三良顿时摆出了一副长辈指导晚辈的款,语重心长地道:“你不妨仔细考虑考虑!你是二房的女婿。俗话说的好,一个女婿半个儿。如今二房没有个支应门庭的人,你留了下来,二房也有个搭把手的人。”
元允中思忖道:“你说的有道理。”
宋三良立刻笑道:“明天二哥出殡,按理呢,你也是有资格摔盆的。可昨天你也看到了,我那个大哥,一心揪着三书六礼说事,要是你摔盆,他肯定又要生事。
“我寻思着,不如让我小儿子帮二哥摔盆。”
“他今年才四岁。以后二房的事,还不是得指望你这个女婿帮衬。”
他定定地望着元允中,道:“你觉得呢?”
元允中在心里“嗤”了一声。
宋三良这是在暗示他,会给他三年的时间,他能拿走宋家多少财产就拿多少走吗?
难怪宋大良不是他的对手。
元允中只不过沉默了片刻,宋三良已道:“我二哥除了留下了大笔的田产,还有一座景德镇最大的窑厂。”
言下之意,就算我把二房的财产全都给你,你也要吃得下去才行啊。
元允中道:“那你想我怎么办?”
宋三良笑道:“明天若是有人提出让我家小儿子摔盆,元公子赞同就行。”
这是告诉元允中,他不止元允中这一个安排,他还有同伴。
元允中一口答应。
宋三良彬彬有礼地告辞了。
六子这次不用元允中吩咐,就要把他喝茶的杯子给扔出去。
元允中朝他比划:这杯子还没有用过,你别浪费了。
六子憨憨地笑。
宋九太爷派人送了帖子来,说要来拜访元允中。
元允中坐在葡萄架下,叩了叩桌面,才让六子去接了拜帖。
宋九太爷却比他以为的早了很多过来。
“允中!”他亲热地和元允中打着招呼,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坐下,让随行的仆从把捧着的匣子放在了石桌上,道,“你打开看看!李公麟的山水画。我父亲收藏的。送给你。”
元允中愕然,连声推辞。
宋九太爷叹道:“你收下吧!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求你。”
元允中亲自给宋九太爷倒了杯茶,道:“你有话就说,这礼我可不好收。”
宋九太爷也没有勉强,道:“明天的事你都会在场。你岳父不在了,你大伯父和三叔父又各有心思。明天又良出殡,他们肯定会为了摔盆的事起争执的。我昨天和宋家的其他几位族老商量了半天。觉得与其让他们在葬礼上闹出兄弟不和的丑闻来,还不如在其他房头找个成年的侄儿给又良摔盆,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
全是一丘之貉。
元允中一口答应,泼了给宋九太爷倒的茶水,示意六子重新给宋九太爷倒了杯茶。
宋九太爷却只觉得这是元允中看重他,满意而归。
元允中懒洋洋地回了厅堂。
屋里四角都放着冰盆,扑面而来的冷气让他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他问六子:“你们家大小姐在干什么呢?”
第28章
宋积云在灵堂旁边的小茶房,听治丧的吴管事禀事:“……坟头那边,已经安排管事带了二十个小厮过去把门,管理祭祀。鼓手、细乐也都安排好了。还专程从南昌府那边请了个专门洒冥钱的,说是一扬臂,纸钱可有三丈高,能像雪花一般的从天而降。”
“抬幡亭、搬纸扎的人都定下来了没有?”宋积云问。
吴管事忙道:“都安排好了。抬幡亭的四十人,搬纸扎的四十人。”
说完,他还将名册递给了宋积云:“敲响板的,请了陈仵作,起棺的请了报恩寺济愿师父。”
宋积云接过名册看了看,满意地点头,道:“明天我母亲肯定也会去送葬。她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你安排个轿子专门服侍她,轿夫和随轿的人选,我一会让香簪给你。你亲自盯着,别到时候出了纰漏。”
吴管事连声应“是”,犹豫了片刻,道:“就是宋九太爷那边的悼词我们还没有拿到手……”
宋九太爷是宋家的秀才公,这些需要文采的事都是请他出面。
而悼词应该早几天就写好的。
可见大家的心思根本不在葬礼上。
宋积云压着心头火气,道:“你午后再去九太爷府里问一声。若是还没有,就出钱请个秀才帮着写一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吴管事本就是他们家管事,知道二房的作派,倒没问多少银子合适。
宋积云把名册还给吴管事,道:“还没有找到大老爷吗?”
吴管事苦笑。
宋大良说的是帮着治丧,可这具体的事全靠他们这些二房的督促,宋积云决断。
与其说是宋大良在帮着治丧,还不如说是宋积云自己个在治丧。
不过,他们这些二房的管事看着宋积云这么能干,心里不免隐隐多出几分期盼来。
万一二太太肚子里是个男孩,有大小姐看顾着,这二房就不会散,他们这些做管事的,就还能吃东家的一碗饭。
宋积云索性道:“还有什么急需解决的事?我这边把章程都定下来,大老爷要是来了,你就给他看一眼,要是没来也没事,就照着我说的做。要是有人叽叽喳喳的,你让他来找我。”
吴管事面露喜色,问起明天的午宴来:“大老爷说派了家里的仆妇过去做,可我算了算,估计有四十几桌,家里的仆妇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只怕是拿不起。我看还是包给外面的馆子好了。他们还可以带了桌椅碗碟过去。”
宋积云道:“就按你说的办!”
两人商量了半晌,直到午饭时分,才算把事情事无巨细都安排妥了。
吴管事去忙着安排明天出殡事宜,宋积云则和留在灵堂守灵的宋积玉一起用了午膳,然后去了钱氏那里。
只是半路上,郑嬷嬷追上了她。
“今儿一早,大老爷、三老爷和九太爷都去了姑爷那里。”她低声地向宋积云禀报,“据说都是为了明天摔盆的事,想姑爷站在他们那边。”
宋积云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以为宋九太爷不会去。
“那元公子是怎么说的?”她问。
郑嬷嬷苦笑道:“元公子全都答应了,而且还都是一样的说辞。”
“哦!”宋积云有点意外,又觉得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不由笑道,“走,我们去荫余堂看看去!”
荫余堂里,元允中坐在书案后面的太师椅上,正听着邵青回禀:“梁县的银楼、钱庄背后的东家老板都是王主簿。这印章是宋又良这三年来惯用的。这次印章我都已经拓下来了。”
说着,递了好几张宣纸给元允中。
“不用。”元允中觉得这些东西都没有什么用,没有接,道,“你派人走趟杭州,把宋又良十年前留在杭州那边银楼或者是钱庄的印章拓下来。我有用。”
她不是说他们的婚事是十年前在苏州定的吗?自然得找十年前宋又良在苏州用的印章了。
邵青应诺,静候他还有没有其他的吩咐。
元允中却欲言又止。
邵青心中震荡。
他从十岁开始服侍主子,从来没有看见过主子这样。
他不在主子身边时,发生了些什么事?
他忙微微低头,怕元允中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元允中根本没注意他,心念飞转。
以宋积云那妖女的性子,他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她肯定早就知道了。
何况他根本就没有瞒着六子。
只是不知道她会什么时候来质问他?
元允中轻轻用指尖点击桌面。
围魏救赵、敲山震虎、金蝉脱壳、借刀杀人、抛砖引玉……她都用过了,就差美人计了。
元允中耳朵红通通的。
美人计她也用过了。
不过他没有上当罢了。
他不由轻轻地咳了一声。
这次三家联手,不知道她会怎么办?
元允中吩咐邵青:“你盯着点宋家大小姐。”
邵青还没有来得及应承,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元允中侧耳倾听,知道是宋积云过来了,他朝邵青做了个手势。
等宋积云进来的时候,元允中已躺在大厅的醉翁椅里,正翻着本新游记。
“来了!”他毫无诚意地指了指身边的太师椅,“坐!”
宋积云朝着他笑了笑,坐在了他指的太师椅上,道:“听说元公子今天很忙?”
“那是!”元允中道,“托你的福,我现在好歹也是二房的大姑爷,这摔盆的事,于情于理都越不过我去。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宋积云想“呸”他一声。
还“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只管缩在荫余堂当鹌鹑,没人会嫌弃他聒噪。
她道:“明天那几家肯定会请你去送葬,你到时候别翻船就是。”
这是在告诫他别乱说话吗?
元允中正色地道:“你不是说我不管做什么,你都能帮我圆回来吗?我觉得应该不会出事。”
宋积云凉薄地笑道:“那也要看我有没有这心情,有没有这空闲了。”
“那就麻烦了。”元允中苦恼道,“他们三家都盯着我,谁我也不好得罪啊?”
宋积云笑着警告他:“有时候,全都得罪了,等同于谁都没得罪!全讨好了,等同于谁都没有讨好!”
元允中突然沉静下来。
好熟悉的话!
他多年前,似乎也说过。
郑嬷嬷走了进来,道:“桃小姐过来了!”
宋积云站在厅堂屋檐下的台阶上迎接宋桃。
宋桃穿着件月白色织折枝花暗纹的杭绸褙子,鬓角簪了朵酒盅大小的鹅黄色月季花,显得人比花娇。
“云妹妹!”她一看见宋积云就急匆匆地打着招呼,“我有要紧的事找你。我们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说话。”
说着,她还暗示般地看了看西边的书房。
宋积云想了想,笑着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并道:“那我们西边书房说话。”
知道有女眷来访,元允中避嫌,去了西边的书房。如今她们要去西边的书房说话,她得高声通知元允中一声。
宋桃笑盈盈地点头,提着裙子踏上了厅堂前的台阶。
可她刚刚走了两步台阶,却突然睁大了眼睛,“啊”地低呼一声,呆立在了那里。
宋积云讶然。
看见元允中穿过厅堂,去了东边的内室。
宋桃这是看见元允中了。
宋积云不由道:“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宋桃有些慌乱地道,“就是突然看见一个男子,吓了一大跳。”
她顿了顿,又道:“这是元公子吧?”
“嗯!”宋积云点头。
宋桃捂了嘴笑,“没想到你还真把我的话听进去了,来给元公子送点心、吃食了!”
宋积云笑了笑,没有吭声。
宋桃忙笑着拉了她的手臂,道:“哎哟,看我,说着说着就忘了正事。我们去书房说话去。”
倒是再也没有看东边内室一眼。
“好!”宋积云含笑带着她去了书房。
只是没等她们坐下,宋桃已在她耳边低声道:“积云,明天二叔出殡,摔盆的人可安排好了?”
“还没有定下来。”宋积云不动声色地道,“今天大伯父和九太爷都还没有过来,我还准备等会去催一催呢!”
“先别管他们了。”宋桃的声音又低了几分,道,“我随母亲去祖母那里侍疾,无意间听到祖母和三叔商量,要让三叔的小儿子天慧给二叔父摔盆。还说要赶在二婶生产之前把天慧过继到二房去。这样,就算是二婶生儿子,天慧是嗣子,按律也要分大头。
“你可小心点!
“先想想怎么应付祖母和三叔父吧?”
宋积云愕然。
她甚至没在宋桃面前掩饰。
宋家众人彼此的优势在哪里,劣势在哪里,她心里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