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连连点头。
元允中过来了。
他穿了件宝蓝色织紫色五蝠团花的罗纱直裰,或者是一路走过来,面颊微粉,衬着他面如粉敷,目如秋水,格外俊俏矜贵,和平日的清冷自持截然不同,宛若换了个人似的。
宋积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半晌都没说得出话来。
倒是钱氏,一看他就十分的欢喜,忙站起身来,笑眯眯地道着“来了”,赞他穿这身衣服好看:“要是我没有记错,这是昨天郑嬷嬷从裁缝铺子里带回来的其中一件吧?”
元允中含笑点头,奉承道:“您眼光真好!”
钱氏就笑得更欢畅了,问他用过早饭了没有,早饭都吃了些什么,合不合胃口之类的。
元允中一改在宋积云面前的桀骜不驯,温文尔雅,轻声慢语,一副让所有中老年妇女看了都会喜欢的模样。
宋积云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要是元允中知道钱氏对他的喜欢是有条件的,不知道他又会是个什么模样?
好在没说几句话,接到请帖的几位大掌柜和大师傅都陆陆续续到了,钱氏领着他们俩在水榭门口迎接客人。
宋积云小的时候,常被宋又良顶在肩膀上去铺子里查账或者带去窑厂里玩,过了十岁虽然不常见,彼此却不是连面也没见过的陌生人。
特别是罗子兴,她小的时候还曾经抱过她,看见她时热泪盈眶,对着钱氏直夸:“大小姐真是能干,像老爷。”
钱氏高兴得合不拢嘴,待看到罗子兴带来的人却吃了一惊,指着罗太太身边的妙龄女子迟疑地道:“这是?”
罗子兴和他太太都长相一般,可那女孩子却芙蓉骨桃花面,娇娇憨憨如朵富贵花,实非罗家能养得出来的。
罗子兴大笑,道:“太太不认识了,这是我们憨娘啊!”
第40章
“哎呀!瞧我这眼神。”钱氏忙上前拉了那小姑娘的手,对罗太太道,“这小姑娘长大了也长太好看了。这要是走到街上,我一准不敢认。”
她扭头给宋积云介绍:“是罗太太娘家的侄女。比你小两岁。跟着罗太太从安徽过来的时候,还没有绣墩高呢!”
还对女儿和元允中低语:“这孩子小时候撞到过脑袋,才取了憨娘这个名。”
两人不由都看了憨娘一眼。
憨娘就冲着他们直笑,那笑容,又灿烂又热烈,让人想起夏日或者是繁花,美得让人眩目。
罗太太是个面相憨厚的妇人,赧然地推着憨娘:“还不给太太、大小姐磕头。”
憨娘十分听话,也不管正站在屋檐下,她还穿着身粉色杭绸褙子,腿一弯就要跪。
钱氏一把拉住了她,对罗太太道:“哪有这样行礼的!她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然后对温柔地对憨娘道,“去和你云姐姐玩去!”
小姑娘没心没肺地跑到宋积云身边,挽着她的胳膊就叫“姐姐”,还睁大了眼睛看着元允中,一副毫不掩饰的惊艳模样。
漂亮又可爱!
宋积云嫣然一笑。
元允中从小就被人看着长大的,安之若素。
倒是罗子兴,看了元允中一眼,问钱氏:“太太,这是谁啊?”
其他人都竖起了耳朵。
钱氏笑道:“这是元公子。”
“原来是姑爷啊!”罗子兴忙上前给元允中行礼,当着钱氏夸奖着他,“真是文质彬彬,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啊!”
几位大掌柜、大师傅闻言,都主动上前和元允中见礼。
看来,大家应该都听说过宋家的事了。
钱氏就招呼众人:“外面天气热,大家都里面坐吧!”
众人进了水榭,均是一愣。
三间的敞厅,空旷开阔,却只摆了一张圆桌。
按理,就算是不男女分屋也要男女分桌。
钱氏看了笑道:“我记得我们宋家窑厂第一年的尾牙宴,就只设了一个大圆桌。如今老爷虽然不在了,可有些规矩还是一样。大家不用见外,都随意坐了吧!”
这是话里有话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被惊呆了,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倒是管库房的汪大海,素来以机敏著称,他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他哈哈地笑了几声,率先往圆桌走去,还道:“太太说的对!我就不客气了,先落座了。”
其他人见了,恍然大悟。
他们可都是签了长契的,就算以后不想在宋家干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走的,何必因这个事惹了东家太太、小姐不高兴。
众人纷纷找位置坐下。
罗子兴更是要推了元允中坐上席。
众人见了,不免在心里骂罗子兴阴险,可也佩服他的应变能力,都嚷着非要元允中坐上席不可。
元允中是习惯坐上座的人,推辞了几句,就顺势坐下了。
宋积云和钱氏则坐在了元允中的身边。
大家都围着三人坐下。
钱氏笑着示意丫鬟上菜。
元允中如猛然清醒般,“哦”了一声,忙起身去拿酒壶。
汪大海就坐在他对面。
他没等元允中起身,已麻溜地起身,把酒壶抢到了手里,道着:“我来,我来!姑爷是贵客,怎么能让您执壶呢!”
开始给众人倒酒。
元允中颇为无奈地向汪大海道谢。
宋积云懒得理他。
钱氏却看着满意地暗暗点头。
宋积云等大家的酒都倒满,就站了起来,以茶代酒,说要给大家敬三杯酒。
“这第一杯酒,要敬大家,这么多年对宋家不离不弃,没有你们,也就没有今天的宋家……这第二杯酒,我要敬先父,他老人家这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宋家窑厂……这第三杯酒,敬我们大家,感谢大家这么多年为宋家窑厂所付出的艰辛……”
她说的情真意切,让在座的都浮想联翩。
也有热泪盈眶和唏嘘感慨。
但气氛到底慢慢变得温情起来。
元允中对她刮目相看,又觉得理所当然。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她要不是这么厉害,也不会干出这许多事来。
他默默地喝着茶,感觉有道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上。
他顺势瞥了一眼。
看见那个叫憨娘的小姑娘正笑弯了眉眼望着他,看见他望过来,还朝着他小小地摆了摆手。
元允中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正好看到宋积云端着酒盏下位,站在了拉坯的师傅项阳的面前,道:“那年阴雨绵绵,泥坯都不能干,父亲让人拿了扇子扇风,可都解决不了根本。我就随口说了句,可以先拿火烤烤。没想到项师傅真的做成了。”
项阳起身,差点跳了起来,惊讶地道:“原来这个主意是大小姐出的?”
宋积云道:“不过是黄口小儿的无心之语,要不是您带着徒弟忙了两个月,也不可能做成这件事。您才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不是,不是!”项阳脖子都粗了,忙给宋积云敬酒。
元允中在心“啧啧”了两声。
这妖女“高山流水觅知音”玩得挺溜啊!
念头刚刚闪过,他的衣袖被人拉了拉。
他眼角的余光望过去。
憨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他身边宋积云的位置上,面如桃花,目如春水般抬头仰望着他,软软糯糯地道:“姐夫,你是不是要娶云姐姐?”
元允中面无表情,掸灰似的掸了掸被憨娘抓过的衣袖。
憨娘不高兴,嘟了嘴,问元允中:“姐夫,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元允中眼皮子也没有撩一下。
憨娘就摊开手来,帕子上躺着几颗松子糖,道:“姐夫,我请你吃糖!是我爹托人从苏州买回来的哦!”
元允中置若罔闻,看着宋积云。
宋积云在给上釉的大师傅宋立敬茶:“听先父说,您的画功是跟我外祖父学的,这样说来,我还得称您一声‘师叔’才是。”
宋立听了,慌张地差点打翻了酒盅。
元允中似笑非笑地靠在椅背上。
攀亲带故啊!
这妖女,手段一个接着一个!
一直被无视的憨娘不高兴了,娇嗔一声,威胁道:“你再不理我,我就去告诉云姐姐,说你对我意图不轨!”
他静静地转动着手中的茶盅。
憨娘更是不满了,她哼哼着还想撩元允中两句,谁知道元允中却瞥了钱氏一眼,突然起身,快步朝宋积云走了过去。
宋积云在给负责采买的大掌柜周正敬酒。
“现在苏泥麻青料不可多得,又常有陂塘青、回青、浙青混淆不清的,还好周管事目光如炬,家里的釉料才能供应充足,从来不曾出过错。”她道,“我饮三杯茶,你随意。多谢你这些年为宋家窑厂披荆斩棘,不辞辛劳。”
周正今年二十五岁,八岁就在宋家窑厂做学徒,是这些大掌柜、大师傅里最年轻的一个。
他中等个子,皮肤有点黑,相貌却英俊,面红耳赤地端着茶盅,只知道喃喃地道:“大小姐言重了!”
宋积云莞尔,端了茶盅就要一饮而尽,却被一双洁白修长的手覆在了杯口,耳边传来元允中低沉却依旧清越的声音:“我来代你敬几位大掌柜和大师傅吧!有时候喝茶比饮酒还让人难受。”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更低了。
仿若耳语,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月桂的熏香味道。
宋积云不由恍惚了一下。
元允中已接过她的茶盅,朝着周正抬了抬手,温声道:“久仰周掌柜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是一表人才,名不虚传。”
他主动地上前轻轻地碰了碰周正的酒盅,提着茶壶,连饮三杯。
喝完,还将茶壶亮给大家看了看,很爽快的样子。
众人原本对他的印象就不错,此时就更好了。
元允中更是客气地道:“今天不能饮酒,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诸位大掌柜、大师傅海涵!”
宋家窑厂能做到景德镇第一,除了宋又良,在座的也都付出了不少的心血,谁也不希望这艘船翻。
可老东家突然去世,没能留下足以担当起经营窑厂之任的继承人,还因为没有儿子陷入到争产的困境,他们也很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如今看着元允中说话行事是个能撑得起来的,不免会寄希望于他,对他也就更热情了。
汪大海干脆拎起面前的酒壶给自己倒一杯酒,主动的敬起了元允中:“公子哪里话!我们都是粗人,不会说话,失礼之处,公子多多海涵才是!”
他说着,一口饮尽了自己的酒,道:“我敬公子。公子随意,我饮三杯。”
元允中听了,就颇有些无奈地回头望着身边的宋积云,道:“汪大掌柜也太为难我了,这随意可不好喝啊!”
那调侃的语气,亲昵的态度,好像在外面受了委屈向妻子诉苦的丈夫。
好像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众人大笑。
罗子兴更是凑热闹道:“元公子放心,他真不是和您客气。毕竟刚才您也说了,有时候喝茶比饮酒还让人难受。”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宋积云只想骂人。
她飞快地睃了钱氏一眼。
钱氏也在笑,而且还是望着她和元允中在笑,眼角眉梢全是欢喜和满意。
宋积云愕然。
她母亲不会对元允中越看越喜欢了吧?
她朝憨娘望去。
憨娘垂着眼睛,咬着唇,楚楚可怜的样子。
宋积云收回了目光,看着宋立和项阳一前一后地来给元允中敬酒,还说起了各自的技艺。
元允中颇为惊讶,道:“上釉我是知道的,没想到拉坯还有专门的师傅?”
项阳恭敬地道:“实际上修坯也有专门的师傅。不过拉坯和修坯我都擅长,东家在的时候,就把这两道工序都交给了我,我还负责窑厂的修坯。”
元允中点头,也没有冷落宋立:“我知道烧瓷是要画师,上釉和画师有什么区别吗?”
宋立耐心地给他解惑。
憨娘起身,朝元允中这边走了过来。
有小厮端了梁县名菜瓦罐鸡汤过来。
憨娘让了让那小厮,却不知道怎地,脚一滑,人就冲那热腾腾的鸡汤扑了过去。
她顿时吓得惊声尖叫,手在空中乱抓。
小厮脸都变了,忙举起手中的瓦罐想避开,谁知道那么倒霉,就正好被憨娘抓住了手臂。
他手一疼,瓦罐一倾……眼看着就要劈头泼在憨娘的脸上。
众人齐齐惊呼。
元允中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瓦罐的罐耳,然后把那罐鸡汤拎到了桌子上,烫得直甩手。
“元公子,你没事吧?”旁边的项阳忙道。
元允中摇头,伸出手来。
手指红通通的,还好没有起泡。
可这还是让直奔过来的钱氏心疼不已,急得团团转,吩咐完小厮去请大夫,又指使丫鬟去厨房拿生菜籽油。
民间的偏方,生菜籽油可以治烫伤。
元允中倒气定神闲的,反过头来还安抚钱氏:“不要紧,给我打盆冷水来泡一泡就好了。”
“好,好,好!”此时的钱氏,元允中说什么是什么。
罗太太也反应过来,跑过来就压着憨娘给元允中道歉:“要不是元公子,你就毁容了。”
憨娘惊魂未定,一张脸白得几乎透明,只知道喃喃地对元允中说“对不起”。
钱氏看着有点可怜,想帮她说几句,可想到元允中红红的手,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反倒是元允中宽和大度地对钱氏和罗太太道:“这也是意外,谁也不希望发生。”
钱氏直点头,想像自家孩子那样拍拍元允中的手,又觉得不妥。
罗太太更是感激不尽。
“还好没事。有惊无惊!”汪大海见气氛有凝重,忙起身张罗道:“来,来,来,大家赶紧把这罐鸡汤分了。这罐鸡汤可是来之不易啊!”
众人哈哈大笑,也就把刚才的事揭了过去。
一直冷眼旁观没有吭声的宋积云却觉得有些奇怪。
她御下极严,特别是这种容易发生意外的宴请,都会让管事的嬷嬷反复检查餐具餐厅,叮嘱小厮丫鬟们注意。
旁边也没能看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憨娘怎么会滑脚?
她刚才落座的时候还特意在憨娘站的地方用脚蹭了蹭地板,并不油滑。
所以……
宋积云笑着靠近了元允中,轻声地道:“你刚才在干什么?”
他低声地笑,笑声好像在胸膛中回荡,语气却又轻又快:“宋小姐在干什么,我就在干什么?”
第42章
“哦!”宋积云坐了回去,睁大眼睛满脸不解地望着元允中道,“我做什么了?元公子这话说的好生奇怪?”
元允中见了,也睁大了眼睛,道:“连你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就更不知道了。宋小姐这话说得好生奇怪?”
奇怪你个头!
宋积云咬牙彻齿,也满心困惑。
她的设计很简单,不可能会失败,他是怎么识破的?
元允中却靠近了她,在她耳边低声道:“那罗子兴,是你的人吧!要不然,她们两口子也不会陪着你演戏了。我就是有点奇怪,在座的几位大掌柜和大师傅,还有谁是你的人?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
宋积云瞪着他。
什么布局不布局的?好像她一直在谋划些什么似的?
她只是习惯性的喜欢把关键的事抓在自己手里而已。
不过,元允中是真的看出了点什么事,还是只是在诈唬她呢?
可她既然已经否定憨娘的事,这件事自然也要否定到底啦!
她的表情更显无辜了:“元公子,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听不懂吗?”元允中也坐直了身体,笑道,“听不懂没关系,我慢慢地给你说。”
他说着,他从她面前盘子里抓了把莲子,低了头,慢慢地开始剥着莲子:“汪大海太机灵了,这样的人心思也多,你肯定不会找这样的人;项阳呢,一看就是那种埋头做事的,就算他站在你这一边,关键的时候也不太能顶事。”
他把剥好的莲子放到宋积云的碗里:“再就是宋立。不知道他是姓宋,还是你们宋氏的族人。但他为人清高,对御窑厂的画师推崇备至,对自己在宋家窑厂当画师隐隐流露出几分不以为然。你就更不可能拉拢这样的人了!”
他拿了帕子,一面擦着手,一面扭头望着她,目光如星:“那就是周正啦!”
宋积云的心怦怦乱跳。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妖孽?
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就已经把她的底细都摸清楚了。
难道他刚才陪着她给周正敬酒,是有意而为?
那他是什么时候看出来呢?
她缓缓地眨着眼睛。
元允中浅浅地笑,指了指她碗中的莲子:“尝尝,清火!”
宋积云耳边突然就传来一阵窃窃地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