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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金枝(阿長)


刚说罢,便听到老傻子「呜啦」一声,仰着头吐了。
宇文宝姿手忙脚乱地从车里去了水和帕子,又将他侧翻了个个儿,防止秽物堵塞他口鼻引起窒息。
她一边清理一边埋怨:“刚说完,又犯浑了。”
宇文馥漱了漱口,感觉舒坦不少后,冷哼道:“陆瓒陆瓒,那小子哪里好,值得为他这么拼?我看他不像是个好东西。”
“谁也没说他就是好的。”眼看着马上就要上宵禁,宇文宝姿坐上车辕继续驾车。
宇文馥一睁眼,觉得眼前尚还有些微的不适,又道:“元烈近年重用汉臣,赫连遂就是下一个目标。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放任任何人威胁到佛奴的位置,哪怕是陆瓒也不可能……趁我还活着,能替你掌掌眼,宝姿,你该嫁人了。”
宇文宝姿将缰绳在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
直到能远远看见自家的大门,她才道:“我从前也不信,像我这样的人,也能有人对我上心。”
兴许是脑袋一直伸出车外,吹了不少冷风的缘故,宇文馥感觉有些头疼。
“你同你爹一个性子。”他叹道,“不是没有人对你上心,而是只能看到一个人。脸皮太薄,又死心眼,跟你爹一样,以后有的是苦吃。”
宇文宝姿想同他犟上两句,见门房和管事都迎了上来,便闭了嘴。
瞧着主人像是醉得厉害,管事赶紧又招了几个人手将他抬进去。
宇文馥没忍住,「哇」的一声吐了几人一身。
宫人执了长杆挑下灯彩点燃,暗黑长廊瞬间被照亮。
水中倒映起排排宫灯,让太极宫院浸润在一片茫茫绚丽之中。
由灯生影,在时不灭。
若说人像灯盏,燃起总有灭时,那么人生便是水面的光影,随灯而起,随灯而灭。
光影片刻后被一把鱼食搅成粼粼碎影。
陆银屏正坐在廊下吹风,闲得无聊,抓了鱼食一把一把地向下洒。
长廊的另一头站着一人,清俊挺拔,半隐在拐角的阴暗处静默地望着她。
他身后的李遂意伸头瞧了几眼,不知道站在远处偷窥人家到底有什么意思,便主动支了个招:“这些鱼怕是活不成了,不如陛下过去劝劝娘娘?”
天子清了清嗓子,慢声吩咐道:“朕和贵妃不爱吃鱼,让人将鱼捞起来送入膳房,明日你们尝尝鲜。”
过了一会儿,又添了句:“别惊动她。”
李遂意一听,价值连城的鱼要给他们做加餐,顿时脸上便多了些说不出的精妙表情。
交代完毕,天子大步向前走去。
水面平静后,宫灯又连成一条直线。
陆银屏摸了把鱼食又要洒,手腕冷不防被人攥住。
她回头,盈盈笑道:“元烈,你回来啦。”
“嗯。”他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牵着她往宫里走,“外边冷,怎么在这里等?”
“今儿太闲了,我想去太妃那搅合搅合,结果他们说刚死人的光明殿就离明光殿不远,吓得我没敢过永巷。”
陆银屏目光不断搜寻着,“佛奴呢?”
慕容太妃的明光殿离沈御女的光明殿远了去了,一个在永巷后,一个在东掖庭。
眼下是多事之秋,他忙得很,不愿意她乱跑,便让宫人阻了她不去别处。
“佛奴今晚不会来了。”拓跋渊与她手指交错缠紧,又道,“若真是闲得无聊,跟朕一起上朝?”
陆银屏果然来了兴致,将佛奴为什么没来这件事丢去脑后。
“真的?”她倒还知道不好意思,“不行吧……哪有带着嫔御上朝的,万一人家说我惑主怎么办……”
拓跋渊琢磨一番后道:“之前说打个银屏风,到时就立在朕身后。你坐在后头不要出声就可以。”
银屏风的事儿之前就提过。
“那太好了,我保证憋死了也不出一声。”陆银屏乐开了花,又羞羞答答地继续问,“那咱什么时候去上朝呀?”
一听四更起,陆银屏一张脸瞬间垮了下来。
“不去了不去了。”她难受地道,“要我四更起,还不如直接要我的命……”
二人牵着手,一路有说有笑地回了寝殿。

自打入了秋以后,天气骤然变冷。
鲜卑人本就是自北地而来,便是夏日清晨也有结冻的时候。他们不太能抗热,却十分抗冷。
陆银屏是体会过的,毕竟她沐浴时的水被天子说「你这是打算煮了自己」;
而他沐浴的水温则能让她伸出一只脚趾试探后,浑身上下连着牙床都在打颤。
陆银屏琢磨了许久,觉得大概是腱子肉能抗冻的缘故。
元京的秋冬,并不是陆银屏喜欢的温度,往后却要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温度之中。
徽音殿早就在她说第一声「冷」的时候便架起了炭,哪怕天子发了令后宫炭火要减半,可明眼人都能瞧见,后宫是后宫,徽音殿是徽音殿。
一道永巷将太极宫院同后宫隔离开来,徽音殿已经不再是徽音殿,是正儿八经的帝王寝宫了。
帝王寝居有一块地,这块地肥沃松软,勾得这大魏第一号的庄稼人天天都想犁。
可惜昨日多了个小稻草人,虽然没什么脑子,但他在,庄稼人就不好意思来犁地。
今日看守的小稻草人不知为何居然不在了,这块地又要被翻来覆去地犁上几遍。
混着汗湿水液的犁铧夯入土层,上一次这样勤劳还是两日之前,不算很久。
然而犁铧甚少能犁到与之相配的土壤,或轻轻或沉沉,总能掀起它蜷缩的一角,逼得地里的精怪发出奇怪的哀嚎。
果然开始蜷缩哀嚎了。
“停停!”陆银屏喘着气喊道,“人家的脚抽筋了……”
尚在爱欲中沉沦的青年天子十分艰难地抽身,又去帮她揉脚。
陆银屏抻直了腿,等脚好了差不多了,又抱怨道:“佛奴今日都没有来,定然是陛下搞的鬼。”
陛下想起自己那笨得出奇的儿子,明明什么都不行,却偏偏能扰他放纵。
眼下距离同太傅司马晦约定的日子就快到了,看那小稻草人的模样,根本就无多少长进。
心中计划着是否要同父皇一样,先将他丢去什么地方体验体验人生的挫折,等成长一些后,再把人接回来。
省得他书念不进去,出了事儿只知道躲在陆四裙子底下,睡觉时候出现在他们床榻上。
心下打定了主意后,拓跋渊攥着她脚踝,阴恻恻地道:“佛奴也不小了,老跟着咱们在一起像什么话?拓跋家的男儿个个都是带兵打仗的好手,从来没有在后宫中长大的,四四若再这样惯他,他就真要废了……还有,你之前不是答应过朕,往后不带他一起睡了?怎么又食言?”
陆银屏脚趾缩了缩,想要收回来,无奈被他攥得死紧。
“我只答应陛下不在的时候不同佛奴一起,可没说您在的时候怎样呢……”她甩了甩小腿,“您撒开!老捏人脚腕子做什么!”
天子没理她,只是盯着她脚腕子出神。
陆银屏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样,想起枕头底下的《风流官人贞烈记》,里面好像有一段儿便是大将军表白小郡公遭拒,暴怒之下将人囚在将军府,还打了一根金链子拴人脚腕子上,将那位小郡公甜蜜折磨了不知多少个时日。
陆银屏脑中突然弹出一个想法
想起他这个人的性情以及过往的黑料,她觉得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陆银屏吓得挣开他的手,拼命往后缩。
细白温润的肌肤离了手,天子一阵儿不快,伸手又将人扯了回来。
“让朕好好量量……”他不悦道,“你躲什么?”
陆银屏的脚往后缩着,难受地道:“就不给你量……我还得出去玩儿呢!”
陆四这女子,女红女红不会,念书念书不成。除了斗鸡走狗打猎,再加一个拌嘴,别的大概什么都不行。
偏偏性子又野得很,寻常人难说能困得住她。
他带着她出去俩月还不够,这下又想着出去疯。
天子的脸果然沉了下来,拧眉问道:“你想去哪儿玩?”
陆银屏的重点是不让他量,他的重点则在她想去哪儿。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吧,可偏偏就不知道为什么,俩人在一块儿这么久越处越和谐。
她瘪嘴道:“去哪儿是我的事儿,反正我就不给你量……弄个金链子拴住我,跟二楞子有什么区别……”
堂堂贵妃当得像狗。
天子一听,让她搞得哭笑不得。
不顾陆银屏哇哇大叫,拓跋渊将人扯进怀里低低地笑,笑得胸腔一颤一颤,震得她脑袋都是懵懵的。
“净会瞎想……朕什么时候说要拿链子拴着你了?”他笑道,“梵天将你的伞修好了,朕瞧着他手艺不错,想再给他指派个活……你浑身上下就脚腕没装饰,朕量一量,让他给你打个脚环。”
陆银屏一听,果然老实了。
“怎么不早说!”妖妃一听有首饰拿,刚刚还跟刺猬一样,眼下马上换上另一副嘴脸,偎依在他怀里,娇娇柔柔总算像个女子了。
她主动将脚伸到他臂上:“您再给量量?”
天子顺势捞过她的腿,缠在自己腰上。
送上门的小甜点,焉有不食之理?
陆银屏一惊,却也知道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由着他将自己翻来覆去地犁,快到三更之时方歇。
她困得要死,却还记得明日他也是四更起,眯着眼问:“陛下这才睡几个时辰……不困嘛……”
那人靠了过来,将她整个人搂过,哑声道:“不困,现在歇息正好。”
陆银屏的脑袋已是昏昏沉沉,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睡姿,最终将头靠在他肩窝,搂着他颈子睡了过去。
由光生影,光在不灭。
寝殿穹顶的龙凤在灯彩之下,祥云之中,亦是死命纠缠了不知几个世代。
他过去所求之物,当时没有,如今却有了。那他究竟是得到了,还是没得到呢?
求向物于向,于向未尝无。
天子向佛,但他知道向佛并不是非要遵循清修戒律。
他好的是「法」,修的是「道」。
以法看世界,以道修心,方证菩提。

十月初一送寒衣,因这日是祭阴的日子,此间过寿的都不会铺张,唯恐惊扰了冥间。
有寻常,便必有不凡。
今日过寿的不凡人便有一位
赫连遂十分宽和,知道这一日将会有不少人扫墓祭祖,兴许赶不回来,便将寿宴设在了未时。
如今并无党争的概念,大司马赫连遂作为最年轻的三公,实力雄厚,却在裴太后放权之后也顺势辞了龙骧将军一职。因拥趸甚多,天子赐大司马一职,与外戚宇文馥一道位列三公其二。
大司马府位于阊阖门南的左卫府以南,临靠铜驼街,西为太尉府、永宁寺,东为景乐寺。
他府上有一处百尺瞭望楼,可以隔着景乐寺看到宜寿里
韩楚璧与陆珍都有早起的习惯。
他们起了个大早去祠堂祭奠父母,焚烧值钱,顺带碎碎念。
“大哥被抓起来了,三妹正月里要出嫁,就小四还算过得舒坦。”陆珍跪在父母灵位前念叨,“爹娘在天有灵,保佑儿女们渡过眼前的难关。”
说罢一扭头,见韩楚璧只知道跪着,跟个傻子似的。
陆珍踹了他一脚。
韩楚璧挨了一脚后终于明白过来,赶紧磕头念道:“岳父岳母在天有灵,快显灵吓死赫连遂吧……再不济让赫连遂今日吃寿面时一口噎死也成!”
陆珍听得一阵气血上涌,想不通为什么父母给自己定下了这么傻的夫君,便又踹了他一脚。
韩楚璧压根就不疼,又腆着脸嘿嘿笑:“珍珍别伤了脚。”
陆珍没理他,将纸钱烧完,又拜了几拜,最后同韩楚璧一道出了祠堂。
刚一出门,便见猎心已经在外头像是候了有些时候。
陆瓒不在,陆家陆珍便是最大,万事都要找她商量。
“有事?”
猎心上前两步道:“宇文大小姐来访,说是有事要找您商议。因她同大公子有些私交,奴便做主已经将人请进了花厅。”
“黄毛大嫂来了。”陆珍点头,“她来定是为了哥哥的事。”
韩楚璧悄悄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先叫起大嫂来了。再说你喊人「黄毛」也不好听啊……”
陆珍边走边道:“我没有贬低她的意思,主要是她头发是在是太黄了……谁让我书念得少呢,我一见她就只能想起这俩字儿了……”
“没事儿,我也念书少。”韩楚璧趁机拉她手,“咱俩正好凑作一对。”
韩楚璧没脸没皮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陆珍早就麻木了。
进了花厅,便瞧见黄毛……哦不对,宇文大小姐坐在座上,见了他们后,起身来迎。
“宇文大小姐是客,您请先坐。”陆珍吩咐侍女再换上一杯热茶后,转头开始打量起她来。
鲜卑人普遍皮肤白,个头高,宇文宝姿也不例外
陆珍喜欢女子这样英气凌人的相貌,不自觉地咂咂嘴,觉得大哥的眼光并不衰。
她目光又向下移,看到……
鲜卑女子不仅个头高,多数身材也好。宇文宝姿这样从小不缺吃穿的,养的比普通人更好一些。
这下,陆珍的眼睛便有些挪不开了。
她盯着宇文宝姿看了好一会儿后,咽了咽唾沫,热切地问道:“宇文大……大小姐早上吃了没有?没吃就再吃一顿,吃了就留下中午一起吃。”
宇文宝姿被陆珍突然的热情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是来商议事情的,并非来蹭饭的。
“不用声声大小姐,你们大哥唤我「宝姿」。”她诚恳地道,“我不卖关子,今日来是有一事想要拜托你们……这同琢一有关。”
听到同大哥有关,陆珍也重视起来。
她忙问:“与我哥哥有关的是何事?你有办法将他救出来?”
“眼下还不能将他救出来,但是这件事很关键,办好了,琢一自然能出来。”宇文宝姿看向一旁奇奇怪怪看着自己的韩楚璧道,“这需要韩公子帮忙。”
韩楚璧咳了一声道:“说吧,要我做什么?”
宇文宝姿用眼神示意一番,陆珍会意,屏退了左右闲杂人等,听她讲话。
“之前琢一同我祖父处置沈御女和那侍卫之前,我祖父曾留了一份二人签字画押的供词藏在光明殿,后被他带出宫中,但不慎碰到了赫连遂本人。”
她缓缓道出此事,“你们大概不知道,赫连遂同旁人不太一样,他对谁都会莫名亲近。我祖父担心这份供词以后有用,怕赫连遂拿到后会销毁,便假装自己要看瓷器,将供词塞进瓷器店一套茶杯杯底。
赫连遂见了我祖父后主动行礼,并邀他去府上坐坐。我祖父自然不愿,但赫连遂拉扯之中扯开了我祖父的衣襟……
如果当时没有将供词放到别处,怕是已经被他发现了。再后来我祖父去瓷器店寻找供词,结果那套茶杯被人取走了,说是十月初一那日送给自己上峰做寿礼。”
“你意思是,那套茶杯现在恐怕已经在大司马府上了?”韩楚璧瞠目结舌道。
宇文宝姿点头:“那位买茶杯的大人的模样店家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十月初一的寿辰……整个儿元京除了大司马府上,都没有十月初一这日过寿的。定然是他无疑了。”
“不对,不对。”陆珍疑惑道,“你怎么确定那供词还在茶杯底下呢?万一那位大人发现了随意扔掉,或者他细细看过后自己收着了呢?”
宇文宝姿抿唇:“这个问题我也问过祖父,他当时便问过店家,但是店家包装手法好,等那位大人挑好东西后便直接包起来了。你们说,已经包好的东西回家再拆再包好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陆珍也觉得这样的多此一举了。
“所以说,今日那茶杯一定在大司马府上。”宇文宝姿转过头看向韩楚璧,“韩公子有寿宴的帖子,我想拜托您,能不能想办法将供词拿到手,好救琢一出来?”

所以人自然是越早出来约好。
“即便你不说,我知道了自然也会拿出来。”韩楚璧点头:“琢一可是我大舅哥。”
宇文宝姿松了口气,又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只是我是女子,如果我也能混进去,便不劳烦你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陆珍感觉自己终于能插进嘴了,关切地道,“这件事就交给楚壁去办,宝姿留下来吃顿午饭,好同我们说说……说说大哥吧……”
她本想说「说说自己」,却又觉得有些鲁莽,于是硬生生拐了个弯儿,想听听她对自己大哥的印象如何。
宇文宝姿奇怪地瞧了她两眼,心道陆家的这兄妹几个除了陆瓒,好似一个比一个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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