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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金枝(阿長)


自锁骨以下密密麻麻地纹着黑线,像是黑色藤蔓一般攀上半个胸膛,十分骇人。
猎心每次看到时都会震惊一小下。
他取过托盘上的浴巾替主人擦拭,离得那胸膛近些时,便能看清楚上面的花纹。
那并不是花纹,而是形状怪异的文字
陆瓒看出他每次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温和地道:“这是梵文。”
猎心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奴总觉得熟悉却又不认得,原来是那经书上的文字。”
说完他又打趣:“大公子身子好看,但带了这个,日后娶了夫人万一吓到她可不好。”
“所以要娶个好佛法的才是。”陆瓒敛了笑,又问,“三小姐呢?”
猎心将他头发包起,絮叨着道:“今日三小姐同沈二公子游园,还未说两句话便折回来了,说身子不舒服,关了门一觉睡到现在还未起……”
陆瓒「嗯」了一声,又问:“阿檀那边呢?”
猎心取了衣裳来边帮他换边说:“崔二公子前些日子同辛御史出了趟远门,昨日才回的。”
陆瓒沉吟道:“只希望我眼下前去拜访,不会叨扰了他。”
“怎么会。”猎心替他系好腰带,宽慰他道,“多少人年幼时交好,成年成家之后各奔东西,连面也见不得的?崔二公子虽是生人勿近的性子,待您却是不同的,您只管放心去……哎?都宵禁了您为何还要出去?”
陆瓒理了理领口,看着镜中的自己眸色沉沉。
“我今日突然想起一事,若不去问,我将寝食难安。”他道,“你去备马,我即刻便去。”
猎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道了声是,随即出门替他牵马。
有侍女来替他擦干头发,中间时不时偷偷窥着镜中人,眼神缱绻。
陆瓒忽道:“若我让你侍奉,你会如何?”
那侍女先是一惊,随即便又一喜
眼下这般发问,莫不是给自己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要知道,若从了他,不仅下半生无忧,回头还能跟家人亲戚们说,自己是贵妃的嫂子,是半个皇亲国戚
她赶紧跪地道:“自然是愿意的!”
言语间像是衔了一丝棉花,婉转柔媚得紧。
然而主人久久未言,只白色衣摆一闪,再抬头却已经出了门。
陆瓒策马行至崔旃檀的住处时,夜幕已然降临。
因有天子走前特赐的通行令牌,宵禁后他能在城中自由行走。
崔旃檀的住处不大
但他吃住皆讲究,便是小宅,也打理得用心。
门房见是他前来,未曾通报,当下便引了他入内。
此时崔旃檀正在书房内查阅案牍,听小童在门外报陆国舅来访,蹙了蹙眉,将案牍合上,放在书架后的格子中。
他捻了一张素帕子拭手,亲自去开了门。
陆瓒几乎不用等,见崔旃檀出来相迎,便笑道:“你不如将我拦在门外,也好过拦在书房外。”
崔旃檀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琢一,你知道我的,在书房时来总是谢客。今日若换了别人,大门也进不来。”
陆瓒垂眸扫了一眼他手中的帕子,低声道:“我有事来找你,进去说。”

陆瓒进了书房,见屋内只燃了一盏灯,便问道:“晚间看书本就费眼,还只点一盏?”
崔旃檀将帕子扔给小童,仆从上了茶,在他对面坐下。
“我购置了些古籍拓本,都还未曾看过,担心灯燃久了万一走水会烧掉它们。”他轻声道。
陆瓒顿了顿,张口道:“这样下去对眼睛不好,过于小心反而会失了本钱。”
崔旃檀并不在意,对他道:“宵禁后来我这里,是碰到什么事情?还是说四妹妹她遇到了什么事?”
陆瓒并不打算告知他陆银屏不在京中的事,直接了当地张口撒了个谎:“她整日吃睡惬意得很,我今日来是想问你另一件事。”
崔旃檀颔首:“请说……”
陆瓒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想知道你兄长崔煜生前之事。”
灯光像是暗了一下,耀得崔旃檀衣领上的孔雀纹也似乎动了一下。
崔旃檀垂眸道:“斯人已逝,不知道琢一为何突然问起我兄长来?”
陆瓒眨了下眼睛,眉心微动,执起茶杯嘬了一口。
他放下茶杯道:“我知道他的死一直是你的一块心病
届时若大皇子被立为太子,照理来说会赦免一些人。那时我想奏请天子,为你兄长正名。”
崔旃檀听后一揖:“崔家虽不缺名望,但此事一直是家父的一块心病。如今我就职于御史台,兄长是我至亲,便无法替他翻案,只能在此先谢过你了。”
陆瓒摆手:“哪里的话,只是从前小四不与阿煜交好,我倒是担心她知道后会不高兴。”
想起陆四,崔旃檀眉目便舒展开来,神情漾起一丝暖意来:“是啊……四妹妹同大哥从小便不对付,见面就吵。不过她本性良善,我大哥逝去也有了年头,想来她不会介意的。”
陆瓒点头道是,低头喝了口茶后又问道:“我那时不常去瀛州,不知这其中的事……为何小四同崔煜相处不来?”
崔旃檀略一思索便道:“那时我老师李璞琮门下有不少人,因阿煜年纪最长,做了大弟子,裴慕凡与我便在其后。四妹妹来得最晚,阿煜见她年纪小,模样又可爱,便想要同她玩……”
说到这里,崔旃檀笑了一下,继续道:“可那时四妹妹只喜欢同我在一处,见了阿煜便跑。阿煜又一直追着逗她,把她气得不轻。”
陆瓒笑道:“她就是这个性子,见谁长得最好看便粘着不放。从前是慕凡,后来是你……”
如今是天子。只是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崔旃檀又道:“说到底这也算不上什么……只是有一回,四妹妹从阿煜的院子里出来,气得浑身都在抖,还一直哭。好像便是从那时起,她再也不与阿煜讲话的。”
陆瓒蹙眉:“为何?”
崔旃檀摇头:“这我不知,我也问过秀奴她们,旁人都说不知道……不过当时慕凡在场,你或许可以去问问他。”
陆瓒叹气
他心中有许多问题,似乎当面问一问小四便能知晓一切。
可他并不打算问她
如今靠着小四的承宠加官进爵满门荣光,再去问她当年之事,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兄长所为。
崔旃檀抬头,见他一脸遗憾,心下也多了些疑虑。
他再次问道:“琢一是……听说了什么吗?”
“只是随意问问罢了……”陆瓒摇头,忽然又问道,“崔煜死后,秀奴她们去了哪里?”
崔旃檀道:“秀奴好学,已被老师收为弟子,现在还在瀛州。老师为她找了夫家,门第不高,可据说过得不错。但阿煜还有个鲜卑女奴,像是叫「檀奴」的,后来跟着他去济水上任……”
陆瓒望着淡黄微漾的茶水,轻声道:“檀奴呢?”
崔旃檀摇头:“阿煜死后,檀奴不知所踪。家父去处理阿煜后事的时候,曾打听到檀奴似怀有身孕,去了泰山一带。”
“怀孕?”陆瓒一怔,“她是女子?”
这下轮到崔旃檀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了:“你瞧你说的什么话,自然是女子,不然如何有孕?”
陆瓒似是脱了力一般,有些疲惫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而崔旃檀已经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兀自不觉口中依然喃喃轻语。
“实不相瞒,家父曾经到泰山寻到过檀奴,证实她怀的是大哥的孩子……只不过不知为何,檀奴就是不愿回来。起初父亲打算绑了她来,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又作罢了……”
说到这里,崔旃檀惊觉自己话多了些,便及时打住,笑着看他,“你看我,不小心将家事抖了出来。希望你不要笑话我。”
这算是家私,陆瓒不敢多听,便也一笑而过。
这次他算是白来一趟
除却已死的崔煜,便是居住在泰山附近却并不好寻找的檀奴,他要在定州的崔老、瀛州的李璞琮、秀奴、表兄裴慕凡之间四选一。
崔老痛失爱子,他自然不会去叨扰他老人家;
秀奴已经嫁人,他一个外男也不好登门;裴慕凡酷爱游历,出门一趟便要一两载才回瀛州,实在难能与他见上一面。
最合适的人选,只有瀛州的李璞琮李大家。
他现在不能离京,思来想去只有等天子却霜回来后再亲自去一趟瀛州。
陆瓒握紧了拳头
以及,她与天子是否早便相识。
“琢一?”
“琢一!”
崔旃檀见他频频走神,便多唤了两声。
陆瓒从思绪中剥离开来,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崔旃檀笑道:“我说,感谢你为我大哥的事情费心。”
些微浑浊的茶水倒映着陆瓒的面庞,他笑了笑道:“哪里的话……你我之间无须客气。”
二人又谈起陆四和小时候的一些趣事,不知不觉便到了子时。
崔旃檀见夜色深深,便留陆瓒过夜,不多赘述。

鄯善镇向北便是凉州。
凉州治所凉州城,又称姑臧、武威、休屠,周遭植被不盛,两面环着沙漠,休屠泽牵连一条马城河绵延至此,隐隐带些浑浊的土黄,被夕阳拉出一条长而宽的缎带来,荒凉却雄壮。
陆银屏趴在车窗上看了好一会儿后,感叹道:“这里虽不如元京富庶,却别有一番韵致。山清水秀固然美,边塞落日又何尝不是奇景?”
没听到身后的人搭话,她回头,见天子斜靠在榻上,手上执了本书,正看得入神。
陆银屏捱了过来:“陛下在看什么?”
拓跋渊并未抬眼,空出一只手臂来将她带入自己怀中。
陆银屏扒着他的胳膊伸长了脖子去瞧。
“犯邪淫者,自妻非道,非处非时,烈焰缠身,神识散坏……”陆银屏念着念着,也觉出了不对劲来,“非处非时便是邪淫?这是什么歪理?!”
“是了……”天子淡笑道,“若说非处是犯了邪淫,那么你我岂不是该下地狱?”
陆银屏将书夺过来,见封面上用梵文印了几个大字,想来便是书名。
她没学过梵文,只粗粗认得上面那个「论」,仔细一想,天子本就笃信佛法,生怕他再看下去就信了,再也不碰自己了。
她想将书扔出去,又怕他生气,便藏在身后道:“不许看!”
拓跋渊板着脸道:“你只顾吃睡,醒了就扒着窗户往外看。朕是出来巡视的,一路漫长无聊,总不能带着猪解闷吧?”
陆银屏一听就知道他骂的是自己。
“猪怎么了?碍你刨食了?”她怒道,“还不都是你,晚上不让人睡觉!”
“今日看此经论,倒是让朕豁然开朗。本就是修行之人,应当在此路上勤勉精进,怎能半路为个妖妃坏了自己道行?”拓跋渊撑起了半个身子,又要去捞那本书。
陆银屏一听,真就怕他以后再也不同自己欢好了,再接下去必然会失宠
她心一横,一头撞在他胸上,将他顶回了榻间。
拓跋渊躺在榻上,捂着胸口质问:“陆四,你想谋害亲夫?”
陆银屏八爪鱼似的扑到他身上,撒娇道:“不嘛……就不让你看!”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拓跋渊勾起了嘴角。
他又问:“朕唯一的爱好都要被你剥夺了,你说说,你为何不让朕看?”
陆银屏朝他怀中拱了拱,动作倒真有些像小猪。
“世尊只说过不淫他人妻,却从不说非处非时便是犯了邪淫。”她将头整个埋在他怀中,听他心跳跃动,却闷闷不快地道,“那歪书却将炙热盛情说成烈焰缠身,极乐灭顶解为神识散坏……元烈,你信它的话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同我好了?”
拓跋渊一手箍她细腰,另一手抚上她的后脑,缓缓闭上双眼。
“你这妖妃道行是不高,奈何朕也不是圣人。”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声音温和坚定,“莫说烈焰缠身,神识散坏,便是堕入无间地狱,我也不会离开你。”
对佛子而言,堕入地狱无疑是最严厉的惩罚。
陆银屏虽是半碗没够的水平,却也知道其中利害。如今听他发下毒誓,心中倍觉甜蜜。
但女子总是多疑又没有安全感的,不仅要男子发誓,还要他们做出种种深爱自己的行为来才可以,并且乐此不彼。
她扭了扭身子道:“我不信,你得证明给我看。”
凉州城外黄沙漫天,连带着官道上也多飞沙走石。再稳的马车也是木轱辘外包了铁皮的材质,经不得颠簸,实在非处。
青天白日,亦是非时。左右不消一会儿,气焰嚣张的妖妃便软了身子,哭哭啼啼地要去将那本书拿回来。
拓跋渊替没用的妖妃换好衣服,一手搂着她一手拿着那本歪书看,不负修行不负卿。
凉州城……
天子年年却霜,要么抚慰边疆卫士,要么查抄边疆官员,所到之处无不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这次有些特别,不光太后一族的裴氏没有放过,就连大小李嫔的族叔亦是难逃一死。
凉州是边境重邦,西南接壤吐谷浑。虽说眼下大魏与吐谷浑交好,可君王皆是鲜卑男子。鲜卑人天生嗜杀好战,不知眼下的和平境遇还能维持几时。
一旦起了战事,毫无疑问,凉州将是第一要塞。
凉州刺史韩嵩携大公子韩楚璧一早便来到城外相迎。
“儿子头回面圣,已经在家学了不少礼数,父亲不必如此看我。”韩楚璧见亲爹一直瞧着自己,有些不高兴地道。
韩嵩见他今日穿了常服,虽说长得黑了些,可看上去倒也是个偏偏佳公子,只可惜……
他一垂眸便见儿子的小动作,厉声斥道:“你他妈怎么老晃胳膊?!人都要来了你晃个鬼?!”
“圣人马上驾临,父亲提前警告过儿子不可再说些污言秽语,如今您倒先犯起毛病来……”韩楚璧蹙眉,又晃了两下胳膊,“平日里都穿铠甲,今日一脱下来只觉浑身轻松,有些不得劲罢了……”
韩嵩没忍住,一拳捣在儿子腹部。
“你媳妇呢?”韩嵩问。
韩楚璧捂着腹部,面部扭曲地道:“在城里巡防……总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儿。”
韩嵩点头:“她爱吃肘子,回头让你娘多做几个送过去。”
韩楚璧揉着小腹应付道:“知道了知道了。”
话音刚落,便见道路尽头出现一道黑线。
“来了!”韩嵩高声道,“跪!”
韩楚璧一凛,随即同父亲一道下马,与众将士一齐单膝跪地。
仪仗缓缓驶来,兴许因为凉州风沙太大,便去了吹奏的那些缛节。
马车数个,分不清哪辆上是天子,只得一跪再跪。
李遂意站在车與上,吊着嗓子喊:“起
众人闻声而起。
韩楚璧也站起身来,一抬头便见到打头的慕容擎恰好策马经过他的身边。
二人一高一低,目光交错在一处。
“阿擎。”韩楚璧比了口型,“元烈呢?”
慕容擎稍稍颔首,将目光向身后一移。
韩楚璧会意,冲他咧着嘴笑。
韩嵩知道故友数年未见,自然颇为想念,便没有斥责儿子无礼。
他一跃上马,引着仪仗向凉州行宫的方向前行。

凉州行宫比之咸阳赵平,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
过两道宫门便是前殿,再走一道垂花门就能看到正殿。正殿后便是寝殿,两边是膳房和宫人的区域。
没有花里胡哨的假山池塘游花长廊,只有一块光秃秃的大岩石立在前殿院中。
仪仗进了门二宫门,颠簸一路却十分开心的皇帝终于下了马车。
韩楚璧数年未见他,正想仔细瞧,却见他又回头,扶了个侍女下来。
那侍女头戴抹额,面上罩了层纱,只露出一双顾盼多情的潋滟杏眼,含嗔带娇地瞪了皇帝一眼。
皇帝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捏了捏她光滑细腻的手背。
韩楚璧惊得眼睛都要瞪出来
他向慕容擎投去一个「元烈是否是当年那个元烈」的表情。
慕容擎颔首,意为「你未曾看错,的确是他」。
韩楚璧心中疑云重重,奈何不能声张,便只能憋着,找时机同他们好好说一说。
只是……
韩楚璧又看了那侍女几眼。
他心想:只是这人怎么看着这么面熟呢,他也不认识什么侍女啊……
皇帝带着人入了正殿后,又低低地同那侍女说了两句话,那侍女便有些不情不愿地下去了。
殿内屏退了部分人,只留下韩嵩父子、慕容擎、李遂意等人。
韩楚璧心中记得父亲的警告
韩嵩将凉州事务一一上报,见青年天子沉默颔首,知道他这是满意了,便才又说了晚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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