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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金枝(阿長)


她同沈峥走了几步,却迟迟没有听到他问话。
正当陆瑷在想,怎么去缓解眼下这个尴尬的境况时,冷不防听旁边人开了口。
“秋季萧瑟却烂漫,能在这个时候同三小姐一起出行,是沈某之幸。”
陆瑷面上有些尴尬
况且这样的话她也不知道怎么去接。
她一偏头,却瞧见岸的另一边立着一道黑色的人影。
那人双手负在身后,正昂首看着他们。

世间有诸多丑恶常在市井中口口相传,只因平民浅薄,那污水便得以四散而流。
然而高门为此筑了比之更高的挡板,里头那些东西流不出,只能蔽着。
蔽着,蔽着,等这高门倒塌,连同发酵不知多久的秽物一道被人发现,任人掩住口鼻在旁指指点点。
若开始时肯泄出来,倒也不至于最后覆水难收。只是世间女子多矜持,谁又肯主动将自己的丑事主动告知他人?
陆瑷看到对岸的靖王时,倏然白了一张脸。
她心如擂鼓,太阳穴处突突地跳,浑身止不住地发冷。
沈峥背对着靖王,是以并未看到人。
他看出陆瑷面色有异,温声问:“三小姐怎出了这么多汗?”
二人算是第一次一同出游,贸然替她拭汗未免唐突佳人。
沈峥略一思忖,从袖中捻出一张素净帕子来递给她。
陆瑷眼睛看了看眼前帕子,一角隐隐用银线绣着月季。
这白月季让她想起自己院中那片花海,顿时有些犯呕。心中厌烦,更加不敢接过。
她蹙眉抚胸道:“抱歉,今日我身上有些不适,怕是不能同公子一道游玩了。”
沈峥看她面色煞白,一副再说一句话便能要了她命的模样,虽有些遗憾,却也只能作罢。
他微微躬身:“沈某送小姐回去。”
陆瑷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一想沈峥也是男子,有男子在身侧终究踏实些,便点头道:“有劳……”
虽未与佳人游乐尽兴,但在任何男子看来,陆瑷的举动并不像是厌恶自己。
男子多心性单纯,不会拒绝家世好模样又好的女子,且又是同自己有婚约的。
眼下沈峥得了「陆瑷并不讨厌自己」的讯息,便停下脚步,侧身让了让。
也便是在这一侧身,他也看到了对岸的人影。
“是靖王殿下。”沈峥隔着天源池遥遥行了一礼后,转身对陆瑷道,“我先送三小姐上车,再拜会殿下,不过片刻就能回来。”
陆瑷一听,沈峥居然还要去拜会拓跋流,顿时脸色更加难看。
“我等不得,先回去好了。”她蹙眉道。
沈峥以为她生了气,忙道:“那便不去拜他,送你回去便是。”
陆瑷点点头,二人并肩向回走。
柏英瞧俩人还没说上一句话便要回来,以为他们处得不和睦,有些着急道:“小姐是个闷葫芦,说得少想得多,沈二公子是不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得罪了她,怎的看着脸色这样差?”
柏英不知道,柏萍看着对岸的人影,一下便猜到陆瑷心中所想。
“没有的事儿,你别聒噪。”柏萍道,“三小姐身子素来不好,天源池地又有冰窖,吹了凉风肯定不舒服,还是地方选得不好。”
柏英头脑简单,觉得十分合理。
陆瑷上了车后,沈峥也上了仆从牵来的骏马,护着她回了陆府。
对岸的人看在眼里,目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道:“孤又不是地底的恶鬼,怎么见了就跑?”
九斤心道:您与恶鬼有何异?
心里话是心里话,面上是万万不敢露出来的。
九斤道:“对于三小姐来说,您是外男,又是王公,自然要避着。”
靖王嘴角垂了下来,冷哼道:“当年上赶着,如今又避着。天下女子个个都是如此,喜欢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竟有男子吃这套……看孤那两个不争气的弟弟便知道。”
九斤不敢接话,“那两个不争气的弟弟”一指天子,二指端王,说谁都是大不敬。
靖王大步迈前走了两步,又问:“你成家没有?”
九斤头皮一麻,登时便跪倒在地。
靖王看他这样,有些不耐烦:“问你呢!”
九斤咬着嘴唇,颤声道:“成……成家了……”
靖王点点头:“你既已成家,那你的女人喜欢些什么?”
见底下人迟迟不语,靖王疑惑地回身去看。
九斤面如土灰地瘫在地上,模样委屈又愤怒。
联想到自己不怎么好听的名声,靖王一下便明白他为何如此害怕。
他冷声道:“孤只是想问你女人都喜欢些什么东西,你害怕什么?怕孤抢你女人?”
九斤将下唇咬出血来,「砰砰」磕头道:“殿下……小人出生时九斤重,我娘生下我就没了,是我内人……是她娘将我拉扯大,我与她青梅竹马,不敢分离,求殿下放过她……”
“知道了。”靖王看他哭得眼泪鼻涕黏在一处,嫌恶地道,“孤不问你便是……快洗把脸,恶心死了。”
说完便大步向前走。
陆瑷回了府后,便筋疲力竭地躺在榻上。
做过的事儿瞒不住,迟早有一天会暴露在阳光之下。
一旦到了那时,便也和赤着身子在街上行走无异了。
现在的陆府如日中天,出了只金凤凰不说,连带着兄长也加官进爵。若有那日……若那日到来……她不敢想。
人到了孤注一掷的地步,再小的胆子也能迸发力量。
她屏退了其余人,只留下柏萍。
柏萍看她又将那件斗篷取了出来,上前扯过衣裳连连摇头:“不成……不成……您还要去作践自己?”
陆瑷望着她,面色平静。
“我已经想好了,这次去同他说清楚,左右那些欠他的也早抵消了……”陆瑷说着又抢过斗篷来,“不然总是这样,一直纠缠……你知道我今天看见他的时候多害怕吗?我怕他同沈峥说些什么,我这辈子便完了!”
柏萍一脸难过,神色哀戚地看着她:“奴没用,什么都帮不了您……”
陆瑷披上斗篷,又让她去看着院门。
“莫让别人进屋。若是大哥来寻,便说我睡下了。”
说罢,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蔷薇苑后院有扇小门,四更后小厮们抬着泔水往外运,其他时间不曾有人走这地方。
陆瑷摸了出去,绕到靖王府东北角门,伸手不疾不徐地敲了七下。
片刻后,角门被一个瞎眼老奴打开。
陆瑷没说话,钻进了门里。
那老奴听她走远,狠狠啐了一口,骂了句「下九流的婊子」后,转身摸索着将门锁了。
陆瑷熟门熟路地来到院内。
她浑身遮得严实,叫人瞧不清她的面目,可靖王府中人见到她如同真瞎了眼,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九斤大老远地瞧见了她,面有尴尬地迎上前来。
“三小姐不妨等一会儿。”九斤道,“殿下去了侧妃那儿。”
陆瑷迟疑道:“要多久?”
九斤老实答道:“平日多久……大概就要多久吧……”
陆瑷面色一红,想着自己这么等下去八成是要等到明早,便道:“我改日再来。”
说罢便要离开。
“不必改日,今日正正好。”靖王突然出现在门口,倚门背光而立,姿容俊秀如神祇,笑容阴森如鬼魅。

陆瑷没料到他来得这般快,上上下下狐疑地打量了好几眼,像是觉得他得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病症。
等靖王迈进屋子,她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拿了个盒子。
不知何时,九斤已经悄悄地退了下去,还体贴地带上了门,此间独留他们二人。
靖王将盒子放下,又要来拥她。
汉女不似鲜卑女子高大,娇小柔弱,自有一番风情。抱在怀中香香软软,像剥了壳子的荔枝,莹润饱满下全是丰沛汁水,香甜又可口。
他本记不住女子面容,因为他觉得天下女子都一个模样
可陆三的一颦一笑会总在无人的夜里越发清晰,教他难耐。
还未触及到人,便见她一闪身躲开了自己。
靖王双手空空,倒也不恼,只是面上多了些许冷意。
他一甩衣摆坐到凳上,左手自然而然地放在桌上,尾指触到刚刚的盒子。
靖王望着它思忖了片刻,仍是将它向前推了推:“给你的……”
陆瑷提防着他再次下手,神经吊得紧紧,又听他要给自己东西,更加不敢大意。
“这是什么?”她警惕地开口。
靖王只消一抬眼便能看到陆瑷一脸的提防,当即便沉下了一张脸。
“孤又不会吃了你。”他冷声道,“让你收就收,哪里这么多废话。”
陆瑷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轻易收下,心里还想着要同他一刀两断的事,便道:“我不能收,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靖王料到她又是有事相求
反正她要求他,他也乐得同她欢好,二人互利,他倒是十分愉快。
思及此,靖王颔首:“又有何事?”
陆瑷攥紧了衣角,粉嫩指尖捏得发白。
“殿下,以后……我不想再来了……”
靖王听后一怔,沉眸盯着她的眼睛瞧。
四周静谧无声,二人沉默对视。唯有她一人心尖颤颤,大气儿也不敢出。
“陆三,孤今日看到你同沈峻的弟弟在一处。”靖王忽然笑了,“你想要成亲?”
话一旦说出口,人反而能平静下来。
“我以后不想再来了。”陆瑷直视着他的面容,又重复了一遍。
四周再次陷入平静之中。
房内的梁柱同桌椅均是乌木,散发着死气沉沉的淡淡香味,黑压压的模样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陆瑷心头却一阵轻松
拓跋流依然十分平和地望着她,似乎压根没有听到刚刚她说的那句话。
“你想要成亲?”他亦将问题重复了一次。
陆瑷稍稍迟疑了一下,便点了点头。
拓跋流眉头蹙起,眉尾疤痕被带着一动,像条细小的粉嫩游鱼落在眉上,不仅没有缓和面上戾气,甚至让它更重了几分。
“陆三,你倒是用完了就打算拍拍屁股走人,你当孤是什么?”拓跋流左手握拳,细看微颤,“是你的消遣?”
陆瑷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薄怒道:“「消遣」?什么「消遣」!明明是你……你……”
毕竟是世家贵女,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等孟浪话来。
“三小姐莫不是忘了当初是怎样拼命求着孤爱怜?”拓跋流冷笑,“也难怪……堂堂侯府小姐,竟然看上了自家隔壁的花匠,三番五次偷偷来约会,这样的丑事若被夫家知晓,自然是要退亲的。”
“你住嘴!”陆瑷气急,悲愤道,“当初我并不知你身份,被蒙在鼓里的是我!我只恨我遇人不淑,竟不知道自己一片心意错付了豺狼!”
靖王闭眼呼出一口浊气,重复了一遍她对他的称呼:“豺狼?”
他倏然间便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步步紧逼道:“为三小姐母亲病症鞍前马后的人是豺狼?护送三小姐平安归家的人是豺狼?为三小姐一句话便舍了二州回京的人是豺狼?为你……”
他忽然便说不下去,而人已经将她逼到角落。
陆瑷看着柔弱,却不是个会大哭大笑的性子。
眼看着自己被他逼到墙角,抬眼便能看到他那双充斥着愤怒不甘的金色眸子,脚底登时一软,马上就要一屁股撂在地上。
靖王单手箍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掐住她的喉咙。
“陆三,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他半张脸沉郁,而另外半张脸却在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你做过多少。”
五指渐渐收紧,陆瑷下颌被高高抬起。
而他掌握了十分好的力道
“想嫁人?可以。”他忽而又笑,“嫁了人也可以再来……外面传我什么,想必你也清楚得很吧?”
外间人人传言靖王不爱处子,好夺他人妻妾。
陆瑷涨红的脸已经看不清表情,她只能一下一下地捶打着他。
粉拳落在男人胸膛犹如隔靴搔痒,不仅毫无作用,甚至平白撩起心头那湖池水。
他松开钳制住陆瑷脖颈的手,弯腰扛起她便向榻上走。
“今儿你力气挺足,待会儿别想像从前那般两三回就了事了。”
陆瑷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即便知道了接下来又要发生什么。
她拼命地蹬着腿哭喊:“你别碰我!你别碰我……”
拓跋流面无表情地将她摔进榻中,几番动手便将自己的衣衫褪去。
“陆三,你欠我的太多了。”他压着她,在她耳边又重复了这句话。
陆瑷双手推拒他,无奈当年当初的那些过往总是在他碰触自己时映入脑中,既逃不开,也离不开。
若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花匠便也罢了,她虽不如姐姐有魄力,不如妹妹运气好,可说到底凭着现在的陆府,她便是跟个花匠顶多被人嘲讽两句没有出息。
左右她陆瑷一直没有出息,也不在乎更没有出息。
可是他为什么是靖王呢?
府上妻妾不知几多,居然还扮花匠日日引她前来……不,她并不是恨他隐瞒了身份,而是恨他名声那样差却要来招惹自己。
陆瑷眼角流下一行泪来。
怨不得世间诸多薄情痴恨男女拉拉扯扯,藕断丝连。明明可以解脱,却偏偏不想解脱。
有人倾身吻上她眼角,声音辨不出情绪。
他喟叹一声道:“莫哭,今日之后,你我再无瓜葛。”

天色将晚。
山那头的红霞还未染黑,宫娥们便来来回回,将连同徽音殿在内的整个太极殿宫院上了华灯。
陆瓒正准备回府,便来同宇文馥告别。
宇文馥吃饱喝足,倦意也上了头,不耐烦地赶他:“快滚快滚。”
陆瓒早已习惯了他的这般明目张胆的排斥,只笑了笑,便揖礼道:“在下告辞。”
宇文馥宽大的衣袍下露出一颗小脑袋来。
大皇子拓跋珣抱着贵妃恶犬,眼巴巴地望着陆瓒,小声地道:“您明天还来吗?”
二楞子拼命地摇着尾巴。
在陆瓒看来,拓跋珣虽然没有尾巴,但他期待的模样与二楞子无异。
“自然。”陆瓒笑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拓跋珣本想躲开,然而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便给他摸了。
“那您明日还会给我们带好吃的吗?”等他摸完,拓跋珣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又开了口。
宇文馥抠着牙,含糊不清地道:“你母妃的哥哥这样大方,怎会不给你带?”
陆瓒心道这曾祖孙俩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倒是搭配得很。
他静静地看着拓跋珣,见稚儿眉梢映着宫灯下的暖光,越长越像那位至尊,便温声道:“会……”
宫人提了灯笼来,恭顺道:“大人,该出宫了。”
陆瓒朝他二人摆了摆手,转身随着宫人慢慢消失在满布华光的长廊尽头。
宇文馥抠完牙后,放在鼻头嗅了嗅。
“哕……”他几欲作呕。
然而一低头,却见拓跋珣满脸的不开心。
宇文馥一把抢过他怀中的贵妃恶犬,疑惑地问:“你耷拉着一张驴脸给谁看?”
拓跋珣也不看他,噘嘴道:“要你管……”
宇文馥不顾二楞子舔得他满脸口水,单手托着狗,另一只手就要脱木屐砸他。
然而一上手便发现,自己的木屐早就被陆瓒下令全部换成了靴。
靴子砸人又不疼,有什么用?
宇文馥只得放弃。
“你父皇又不在,我不管你谁管你?!”他怒道。
拓跋珣瞥了一眼他,望着寝殿的方向唉声叹气。
“狐狸精母妃自打受了伤回来就不愿意见我了。”他一张小脸遍布哀愁,“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问题刚一问出口,便想起狐狸精好像也下过令,除了陆瓒不准任何人靠近寝殿。
连他也不行……
拓跋珣想想就有些难受。
“都怪我,一直跟她抢东西吃,还气她,现在她都不愿意见我了。”
宇文馥瞧了一眼寝殿那处,他知道陆四根本没有回来,却因着宇文宝姿的警告不敢告诉任何人。
他只能善意地安慰曾孙:“别担心,她不是不想见你,兴许她是死了呢。”
拓跋珣:“……”
陆瓒回了府后,便命人备水沐浴。
猎心将熏好的衣裳放在屏后的桌上,似是奇怪地说了一句「公子何时这样造作了」。
陆瓒沉在水底,过了好一会儿才冒出来。
“并非造作,而是讲究;也并非我造作,而是世家造作。”
他额头光洁饱满,眉目细长如画。
若只看眉眼,倒觉得秀气得很。只是出水后袒露的结实身躯实在同秀气一点儿边都不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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