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迟迟不敢下去,抓着绳子对凌太一道:“你可得帮我看好了,那钩子别挣开了,绳子别半路断了……”
“行行行。”凌太一连连点头,“你事儿怎么这么多?我踹你下去了。”
“别!”陆银屏眼眶含泪,“我下还不成吗?”
慕容擎在下面道:“你解开绳子下来。”
陆银屏有守节赴死的勇气,却没有从三丈高的地方跳下去的勇气。
她抓着绳子泪眼汪汪道:“不行……我慌得要命,你得容我琢磨琢磨……”
阿韦在一边道:“你再琢磨一会儿,他们的人追来,太一就走不了了。”
陆银屏这才下定决心,对下面人道:“慕容擎,你能不能接我一下?”
慕容擎坚定地摇了摇头。
“瞧你也不像是她兄长,连妹子都不愿意接。”阿韦走过来,朝着他臂膀大张,“来吧小美人!”
陆银屏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下,喊了声「你可接好了啊」便小心翼翼地解开了绳子,闭着眼任由自己滑落而下。
哪怕是个不重不轻的包袱,从一丈高空落下来胳膊也要吃好大的劲儿。阿韦到底是个普通人,接倒是接住了,只是整个人也被冲撞得瘫在地上。
“姑娘要是再胖点儿,我就让你一屁股坐死了。”
陆银屏从他身上下来,冲他歉意一笑。
相比之下觉得慕容擎十分无情,便没给他好脸色。
凌太一麻利地将绳子抽回去,没过多久便落了下来。
阿韦拿着刚刚的火把将绳子的末端点着,望着巨大的凌家堡叉腰笑道:“终于出来了!”
凌家堡的人则刚刚找到这个地窖,在上面观望。
慕容擎思索了一下,当着他们的面将三爷一脚踹进沮水里。
三人:这老头活是肯定活不成了。
凌太一小声道:“我还有话想要问他呢……”
“都这时候了,你问他什么他都不会认的。”慕容擎冷声道。
前有凌家堡,后有九王山。一道沮水拦着,左右不能再向前,只能退后进山。
陆银屏不是很理解为什么非要进山。
“我们不能沿着河边走,去下一座桥吗?”
“据我所知,沮水目前只有这么一座断桥。即便有别的桥,也不知道有没有堡里的人埋伏着呢……”
阿韦斜睨了眼慕容擎,“这位白……白白壮壮的大哥也真是,擒王不说还当着人的面踹河里了,你是不是嫌我们活得太长?”
慕容擎并不看他,也不接受他的善意,沿着河边向南走。
走了两步发现陆银屏没跟上来,侧身蹙眉道:“跟上……”
阿韦道:“我不去九王山,我要回家,我家在北面。”
陆银屏看了看阿韦他们,咬了咬牙决定还是跟慕容擎走。
她没有回头,扬了扬手,算是与他们别过。
虽说慕容擎这人对她爱答不理的,但是他能来实在是很不错了。
再说,自己同他妹妹长得像,想必多看两眼便会让他想起自己早逝的妹妹来,没准儿一会儿就要哭着跟她唠家常。
陆银屏想着他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喊自己「樱啊哥哥想你想得好苦」就想笑,没有注意前面的人已经停下,便直直地撞上了人的胸口。
慕容擎被撞出一个闷哼,抬手捂胸,呼吸有些急促。
陆银屏这么一撞,额头上的血包痛得她要死。
妖妃虽然脾气暴躁又爱骂人,可慕容擎是来救她的,再不识好歹也不会说他什么。
“慕容将军的锁骨还没好吧?我将您撞疼了?”陆银屏瞅着他前襟的那片血渍
她靠近了些,伸手想看看他伤得怎么样。
见她过来,慕容擎如临大敌,一伸手将她推到一边。
陆银屏压根没想到他会这么抗拒自己,一个不设防便被被推到地上。
她愣愣地看着慕容擎
不过……
毕竟他是来救自己的,忍忍吧,等平安回去再想法儿怼回去也不迟。
陆银屏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泥土,又来来回回地吹了几下。
慕容擎动了动嘴唇,最后只说了一句:“去洗洗手……将你的脸也洗洗。”
陆银屏没跟他计较,走到河边撩起裙摆蹲下。
沮水很急,但岸边还好,不至于洗把脸就能把人冲走。
她匆匆地洗了手,又洗了脸
慕容擎见她没洗额头,也没有说什么,慢慢向前走。
二人一前一后,无话可说。
左手边是九王山的一片树林,右手是沮水。放眼望去,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路边叫不出来的花花草草甚多,蝉鸣和鸟鸣之声时不时入耳,倒是让陆银屏的心境开阔了几分。
不管九王山里有什么,左右总比朝不保夕地呆在凌家堡好。
未知既是凶险,也是希望。
她又重新跟在慕容擎身后,边走边哼着歌。
过了一会儿,慕容擎终于忍不住了,扭头问她:“你唱的是什么?”
陆银屏一抬头,讪讪地道:“没什么……”
慕容擎眉心拧在一起:“「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自前」?”
陆银屏眼神投向沮水,有些不敢看他。
“少来唱这些淫词艳曲!”他沉声道,转过身继续前行。
“狗拿耗子。”陆银屏小声说了句。
慕容擎停下脚步。
陆银屏知道他定然是听见了,忙道:“快看!前面有只花不溜秋的野鸡!”
正想训斥她的慕容擎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见林中果然有只毛色鲜亮的野鸡一闪而过,尾羽油光发亮,漂亮得很。
慕容擎道:“你管那野鸡做什么?”
陆银屏舔了舔下唇:“早上没吃饱,我现在有点饿。”
慕容擎没说话,却转身进了林子,打算帮她捉一只来。
没想到她比自己的动作更快,一个闪身便钻进林子里。
慕容擎刚想喊住她,却因为常年习武,耳力惊人,远远地听到凌家堡那边似乎有不少人追来。
他望了望来时的路,未做思考便跟着她那抹衣角钻进了林中。
陆银屏除了嘴巴毒,最大的一样本事便是跑得快,区区山鸡根本奈何不了她。
她提着裙摆追上那只鸡,一个俯冲便将它摁在身下。
山鸡被扼住喉咙根本无法发声,扑棱着翅膀拼命想要逃离。
陆银屏道:“今日你被我抓到可是十世都修不来的功德,我劝你束爪就擒,乖乖当我的午膳。”
话刚说完便听到身后有声响,她一回头便看到急速奔来的慕容擎。
陆银屏双手抓着山鸡得意地道:“将军看……唔……”
慕容擎将人扑倒在地,捂着她的嘴同她一起滚入一旁的灌木丛中。
慕容擎平日里吃的是牛羊鹿肉,饮的是酪浆佳酿,使的是数十斤枪戟,身长八尺有余,体态魁梧过人。
陆银屏被百八十斤的他捂着嘴压在身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憋得直翻白眼,手里的野鸡也不知去向。
凌家堡的人经过此地往林子里稍稍探了探。
“奇怪。”吕大的声音传来,“刚刚明明见一晃过来一道影子……”
有人道:“想来是看错了吧,九王山这地方……”
那人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清楚。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刚刚不见了的山鸡又跳了出去,见外面一群人守着,吓得又钻进林中。
“你是看错了吧!”那人又道,“一只山鸡罢了。这里飞禽走兽这样多,有的个头挺大,想来被你看成了一个人。”
“八成是吧……”吕大又道,“继续沿着河边找,看能不能将人找到。”
又有人道:“三爷都被抛进河里了,怎么还找那女人?”
吕大「嘿嘿」一笑:“那女人漂亮得很,找出来肯定不会亏了哥几个……”
几个人又说了一通污言秽语,笑谈中声音越来越远。
慕容擎听他们走远了,这才松开手。
陆银屏胸腔里的气儿已经被挤得差不多了,喉咙里发出「呵噜呵噜」的声音。
慕容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把贵妃压死。
他忙起身
他只能道:“对不住……”
陆银屏朝旁边一滚,躺在灌木丛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发黑的双眼渐渐能视物。
她咳了两声道:“我在凌家堡平安度过一夜,却差点死在你手里。”
慕容擎道:“我已经道过歉了。”
“别。”陆银屏翻了个白眼,“荒山野岭,孤男寡女,别说道歉,您就是将我杀了也没人知道。”
慕容擎没说话,向林子中走。
“去哪儿啊?!”陆银屏坐起来,“等等我!”
慕容擎身高腿长,走得很急,陆银屏倒是跟得上。
传说九王山曾是一座亲王陵寝,只是这位王爷好杀恶生,罪恶滔天,只有葬在沮水后才能安息,便被埋在这座山中。因此亲王行九,便成了「九王山」,并不是一下塞进去九位王爷。
陆银屏跟着他走进林中。
九王山中久未有人踏足,地上多是杂草灌木,林中也多乔木,遮住了灼热日光。远处更有潺潺溪水,听得陆银屏心头清爽。
她跟在慕容擎身后道:“将军,那边有水声,没准儿能摘两朵野莲蓬。”
慕容擎头也没回地道:“林中水泽处多蟒蛇。”
陆银屏头皮一紧,紧紧地跟上了他,不敢再提莲蓬的事儿。
她并没有吃饱,走了一段路以后饿得发昏,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
慕容擎却不耐烦地督促:“跟上……”
她不高兴地道:“我昨儿一天没吃东西,今天也没怎么吃。”
慕容擎冷笑一声:“你平日里不是挺厉害?竟被俩眼珠子吓得一天不敢吃东西。”
陆银屏噘嘴:“谁第一次见那个不害怕的?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还能吃羊血吗?”
慕容擎懒得理她,继续向前走,只是步子稍微放慢了些。
陆银屏跟在他旁边,时不时探头探脑看周围有什么可吃的东西。
隔着斑驳树叶,她依稀可以判断二人应该还是朝南走。
溪水声渐渐远了,陆银屏十分遗憾地道:“可惜,好久没吃莲蓬了。”
慕容擎依然不说话。
陆银屏是个话痨,一会儿不说话就浑身难受。天子看上去冷情冷性,可只要她说两句好话,便也能听到一番柔情蜜意的话来。
而眼前的慕容擎完全就是个木头疙瘩,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没有反应。
二人经过一小片竹林后,终于来到一处矮坡上。
这矮坡倒是空旷,若再往上些兴许便能看到他们来时的竹林和树林,还能看到沮水和凌家堡。
慕容擎靠在一处树旁坐下,眯起眼来。
陆银屏催促他:“走呀?怎么不走了?”
慕容擎微睁了下眼睛,喘了口粗气道:“别吵……”
陆银屏悻悻地坐去一边。
行吧,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抱着膝盖坐了会儿,感受微风拂面,耳边是四野蝉鸣。
这地方的环境真是不错
陆银屏瞧着那片竹林,心里想的是天子不知道怎样了。
她想推醒慕容擎问问他天子昨夜究竟有没有跟那六只野鸡一起共寝,可眼下人家累死累活半天好不容易找个地方歇着,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叫醒他。
经过这件事儿她算是明白了
左右不过是六只野鸡,出身相貌比着李嫔她们差得远了。回去找个机会敲打敲打再磋磨磋磨,不愁以后弄不死她们。
只是天子的态度实在是让她寒心,说好了俩人在一起的,结果转头一口气找了六个,差点将她气死。
最最气人的是,自己满心里都是伤了她心的人。
怪不得外祖母常说:“风月之中,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从前她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什么生生死死,这也太矛盾了些。
现在她懂了,她的爱人之心因他而生,又因他去寻了别人而死,最后还要靠着对他的在意而生。
爱人如蜜如刀,如此循环往复地让人生死轮回,只要活着一日,只要心里有他一日,便一日不得解脱。
既然不得解脱,只能选择沉沦和妥协。
短短两刻钟不到,陆银屏几乎就能确定下来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对,以后他再找别的女人,先由着他收下便是。
反正她位分高,又有佛奴傍身,宫中日月长,不愁没办法对付她们。
思及此,陆银屏满意地扬起头来,感觉四野都似乎变得宽阔起来。
再回头看看慕容擎
不得不说鲜卑人长得真不错,个个高大俊美,眉目深刻,最重要的是白,一白遮百丑嘛。
只是瞧着他脸颊眼圈儿怎么有点红……
陆银屏将手贴上他的额头。
坏了!大将军烧起来了!
对于照顾病人,陆银屏是一点经验也没有。
她自小就是被伺候的那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现在满脑子里都是「多喝热水」。
这荒郊野岭的,自己上哪儿去给他弄热水去?
“慕容擎,醒醒。”她推了推他,“你还好吗?”
慕容擎「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有睁开。
陆银屏松了口气
她又道:“我眼瞅着您不大好,需不需要我做点儿什么?”
她等了会儿,又没听到他讲话。
陆银屏有点儿害怕,她探了探慕容擎的鼻息
她琢磨了一下便探进他领口,感觉衣裳有些湿润的黏腻。
轻轻往下一拉,便能瞧见他锁骨下的两个窟窿一直往外渗血,想来是伤到筋骨又感染,体力不济这才高热不退。
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做的,伤得这样厉害居然走了一路都不吭一声。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陆银屏倒是不担心凌家堡的人追来
如今她怕的是这山里的野兽
陆银屏胆小如鼠,也怕死也不怕死。
她是两家最宠的幺女,极好面子,她不怕有意义的死亡,她怕的是在深山老林里被野兽吃掉
她又推了推慕容擎:“慕容擎,你醒醒,你可不能睡过去了。”
万一来个什么东西她倒可以试着跑上一跑,可总不能将来救自己的慕容擎丢下吧?
再看慕容擎,面色潮红,呼出的气息紊乱灼热,瞧着跟她娘临走前两天差不多。
陆银屏拍了拍他的脸:“你别吓我,我还指望你带我回去呢。”
好说歹说,眼前的病人充耳不闻。
陆银屏心生一计,清了清嗓子,娇滴滴地唤了声:“哥哥……”
慕容擎依旧没有反应。
不是说她与慕容樱相似?结果这个时候假装是他妹妹唤一声都没有用。
可见那些话本子里的描述都是假的,什么人在病重脆弱之时只要至亲在耳旁说上几句话便能够醒来实在是不靠谱。
要不……给他弄点儿水?
说吃就端……
她刚抬腿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
陆银屏将身上的披帛外衫解下,裹在慕容擎身上。
“发发汗就好了。”摸着自己光溜溜的小臂,感觉十分凉快。
反正这山林之中也没有其他人,慕容擎又是个半死不活的,哪怕她裸奔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循着记忆中的路下了缓坡,穿过竹林时远远地便听到了溪水之声。
陆银屏拾起裙摆,脚底生风一样地向前奔去。
竹林尽头豁然开朗,山间泻下一道银帘,汇成一处清泉。泉水散流,向下汇成一片湖泊。许是久未有人到访,湖边开了大片莲花。
陆银屏俩眼都看直了。
正愁不知道怎么给慕容擎弄水,莲叶是再好不过的容器了。
陆银屏在溪边洗了把脸后,将长长的裙摆打了个结系在膝盖上面,便跑去湖边够莲叶。
没有住过水边的人不知道莲花有多刁难人
要不人常说「打莲蓬」,意思便是需要拿一根长长的竹篙将它打到身前来才能摘。
陆银屏手上没有竹篙,也没有可以砍竹子的工具。伸手够不着,伸脚勾也勾不来。
幸而旁边地上有些枯枝,她捡了两根来,好歹勾了片莲叶过来。
伸手一掐,那莲叶便被扭下来。
指尖还有黏连的丝和蛛网,这个时候了她也不嫌弃,在水边洗洗便好。
如此这般够了三片莲叶和几个大小不同的莲蓬,她也没有心思去摘莲花,回到刚刚的溪边去盛水。
慕容擎出了些汗,感觉好受一点儿了。
然而一睁眼便见身上围了件女子外衫,水碧缎面绣了大片金枝粉牡丹,还带着打翻了的糖罐子一样的蜜糖香气。
自然不必多说,定是那陆贵妃的外衫无疑。
他左右扫视了一圈,遍寻不到陆银屏,扯下外衫便要起身时,听到后面一阵声响。
陆银屏一手小心地托着莲叶上的水,一手抱着几个莲蓬,头上还盖了片绿油油的莲叶,看上去倒有些符合她如今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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