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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金枝(阿長)


他手上提了个一尺见方的木盒子,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慕容擎单膝跪地,双手将木盒奉上。
陆银屏好奇心极重,撩起纱幔来盯着他瞧。
“河东郡守裴焉已自尽,双目在此,请陛下查验。”
李遂意拼命朝他使眼色,奈何慕容擎跪得恭敬,一直未曾抬头。
陆银屏呆呆地望着盒子边缘渗出的液体,鲜艳浓烈,正顺着慕容擎雪白的指尖滴滴答答地落进尘土中。
夏日热风扑面而来,铁锈腥风阵阵。
秋冬望着陆银屏身后面沉似水的天子,胸腔起伏不定,脑子里一片空白。
熙娘见怪不怪,扯了秋冬的膀子将她拖去另一驾马车内。
陆银屏尚未反应过来时,眼前视线便被遮住。
天子单手捂住她双眼,另一手揽了她腰肢入怀,不顾怀中美人颤颤巍巍,对慕容擎道:“打开……”
木盒开启的声音响起,也不难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嗯,不错。”拓跋渊又道,“此事办得利索,赏。”
慕容擎合上了盖子,低声道:“谢陛下……”
李遂意看了一眼贵妃,忙不迭地下了銮驾去处理那木盒,唯恐待会儿听到帝妃吵架,再被天子下令割了自己耳朵。
拓跋渊移开了手掌,见陆银屏哭丧着脸不敢看他,正拼命向外爬。
“去哪儿?”他将人拖回怀中。
陆银屏依旧不敢看他。
他挖人眼珠子了……挖人眼珠子了……
她怕得要死,脑子里全是这句话。
这人本是个残虐不仁的性子,她怎么就忘了呢?受了他一段时间的宠爱,差点就以为他是天下第一好男人了。
裴太后说的果然不错,皇室男子惯会骗人,不留痕迹地让你陷进去,差点连他们的本性都给忘了。
陆银屏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心里怕得要死,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四四,回来。”拓跋渊命令道。
陆银屏悄悄地望了他一眼,见他金眸色泽如烈阳,刺得她发晕发慌。
她瘪瘪嘴,差点哭出来。
“您别跟我说话。”她推搡着他的胸脯道,“我现在不大能接受这个事实,您让我一个人静静……”
拓跋渊松了手,由她缩到角落里。
陆银屏想不明白,这好好的怎么动不动就杀人呢?
上回在燕京凉宫外,那是迫不得已。任谁那样骂自己都恨不得撕了他们的嘴。
这次的裴焉又是怎么得罪了他?难不成他之前说的那句「路上总要找些人伺候,等用完了再杀也不迟」?
这一路经过的地方不止是河东,还要路过雍州、泾州、幽州……总不能走到哪儿就杀到哪儿吧?
怪不得外面常说魏天子皆暴虐,暗戳戳地唤他们「暴君」。
自己还是太年轻了,稍微给了一点儿宠爱便不知道东西南北。眼下天子对自己还有一丝兴趣,等这丝兴趣没了她可怎么办?
死道友不死贫道,裴焉跟她又不熟,她怕也不是怕那一双眼珠子。
她怕的是自己头脑不清醒,没有一个宠妃该有的素养,常常给他甩脸子,万一哪天他真的生了气,自己怕是要被他做成人彘了吧?!
思及此,陆银屏吓得打了个嗝儿。

打嗝儿的声音太大,他肯定听见了。
陆银屏吓得缩成一团,汗毛根根竖起,像只刺猬,准备等天子来捞自己的时候扎他一下。
然而脊背僵硬地挺了半晌,都没感觉他来,也没听到他出声。
陆银屏小心地回头,见天子单手撑额,闭了眼睛正在休息。
这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管他有没有听到,陆银屏此刻的内心都是后悔,十分后悔。
悔不该恃宠生娇,悔不该直呼他姓名,悔不该打骂过他……
这次是又惊又怕又悔,依着他阴晴不定的那脾气,别说剜了自己的眼珠子,怕是剜了她全家的眼珠子也不够赔罪的。
李遂意侧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见预料之中贵妃对天子的辱骂,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平日里他伺候在一旁,总能听到贵妃娇声媚语,惹得人骨头都酥个透。
眼下话也不说,这二人没了交流,李遂意有些着急
他扶着护栏走到帷幔前,猫着腰道:“陛下娘娘也没吃什么,现在可要用些早膳?芳宁那处已经备好了,就等着您们一发话,这边马上呈上。”
陆银屏有些饿,觑了觑天子,没敢说话。
拓跋渊半睁开眼,「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李遂意赶紧命人传膳。
玉蕤、熙娘并芳宁等人提了食盒来,一件一件地小心递上了銮车。
天子銮驾宽绰又稳当,根本不怕这点晃悠。
李遂意将食盒一一摆好,掀开了盖子端出来一盘
水晶丸子……
皮冻包着馅儿,圆润里透着白,每只上面都缀了一粒芡实,活像个人的眼睛。
李遂意大惊,忙要将它端起来。
然而已经来不及,贵妃青着脸侧过身子,扒拉着榻的一沿用帕子捂了嘴开始干呕。
不等李遂意赔罪,天子扬袖怒道:“滚!都下去领罚!”
随即靠过去替她顺气,好让人不那么难受。
李遂意朝着芳宁她们使了个眼色,几人又匆匆扛了食盒下去,再也不敢提用膳的事。
陆银屏靠着榻吐得天昏地暗,心里觉得自己是再也没办法吃圆润的东西了。
然而始作俑者就在自己身侧,正动作轻柔地拍打着自己的背。
等她不吐了,天子又端了杯水来递到她嘴边,温声道:“漱口……”
陆银屏回头正要接过,然而看到他那只白得泛光的手指,便又想起慕容擎滴着鲜血的手来。
空气中似乎还有着弥漫不去的血腥味儿,陆银屏的喉头又是一堵,推开他的手臂偏过头继续呕。
白釉茶杯泛着淡淡雪青色,这还是她平素最爱用的杯子,此刻却被拂落在地。
銮驾内铺陈着厚厚的绒毯,杯子掉在上面没有碎,发出一声闷闷的声响,不知道敲在谁的心上。
茶水溅了一毯。
鲜卑人素来不爱饮茶,更偏好酪乳。
只是汉人爱饮茶,所以常常备着罢了。
天子空着的那只手微微一颤,攥紧,连同揽着她的那只手一并收回。
陆银屏又吐了一会儿,等自己肠胃平复后,便见李遂意和熙娘领罚后又上了銮驾。
李遂意后面跟了两名御医,是宫中带出来的。
“陛下,御医要为娘娘诊脉。”
贵妃在銮驾吐得那样厉害,知晓内情的人自然明白她是被裴焉的眼珠子吓得。可人多嘴杂,万一被说成是怀了龙子,实在不好交代。
陆银屏又取了一方帕子,轻轻拭了嘴。
“本宫并未有孕,只是看到了一些血腥之物,肠胃不适罢了。”
两位御医拜了又拜,依然不肯离去,一定要替她诊了脉再走。
陆银屏侧首看了一眼天子,见他手中持了本书来,并不打算为自己说话。
不知为何,陆银屏的心头空落落的,还感觉有些凉飕飕。
她只好伸出手臂,让两位御医一左一右地替她诊脉。
一个可能有误,两个人总不会错。
二人凭借着多年为嫔御诊脉的经验很快便下了结论:“凤体康健,并未有孕。”
陆银屏「哼」了一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拿帕子揩了又揩。
御医们一脸尴尬,匆匆行礼后便下了銮驾。
陆银屏将手腕搓得红红,时不时瞥一眼身边的人,见他一页一页地翻着书卷,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刚刚发生的眼珠子事件好像已经在呕吐中消弭无形,陆银屏的心境和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虽然仍有些害怕,但是细细一想,似乎自打跟了天子之后,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伤害过自己。
陆银屏觉得自己应该表个态的,可刚刚那俩臭老头上来强行替她诊脉时他竟然一句话也不说
有没有怀孕别人不知道,他能不知道?这两日明明就是她的小日子,能有孕就奇了大怪了!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
气得陆银屏心里发誓
除非他先道歉不可。
陆银屏怀揣着“他一会儿肯定忍不住会过来抱着我亲一下然后我就会原谅他。”的想法,侧卧在榻上静静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等了又等,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外面的平原变成丘陵,丘陵又变成平原。
最后等着等着居然睡了过去。
因着胃口不好,人也还在睡觉,李遂意和芳宁等人也不敢叫醒她。
等陆银屏饿得肚子咕咕作响不得不醒来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
她从榻上坐起,身侧之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秋冬。”她开口唤道。
秋冬经过熙娘的劝慰,已经接受了圣上杀人不眨眼这个事实,早早地便在銮驾外候着,听她在唤便应了一声。
“娘娘醒了?”李遂意撩开纱幔。
陆银屏「嗯」了一声,顿了一下后便问:“陛下呢?”
李遂意哈着腰,那笑容在陆银屏看来却有些奇怪的尴尬。
“眼下已是在咸阳郡行宫,陛下已经先进去歇着了。”
陆银屏蹙了蹙眉:“他进去之前有没有交代什么?”
李遂意十分为难
“陛下交代……”他硬着头皮道,“陛下交代奴等守护好娘娘……”
“这还用你说?”陆银屏翻了个白眼,“陛下什么都没说是不是?本宫知道了。”
死男人!臭男人!小肚鸡肠的老男人!
陆银屏提着裙摆下了銮驾,因为襦裙太长,还差点被绊倒。
李遂意引着,秋冬搀着她往寝殿的方向走。
然而经过主殿时便听得一阵靡靡之声,夹杂着莺莺燕燕的娇声软语,巴不得告诉别人里面有多少女人。
李遂意面上一惊,悄悄看向贵妃。
只见陆贵妃面色发白,疾行数步,瞬间飘进主殿。
天子斜靠在主殿唯一一张榻上,身侧围了六名雪肤黑发衣着鲜艳暴露的美人。
这些美人或站或跪,或是双手捧了瓜果酒水,或是摇曳着曼妙身姿,或是趴在他脚边仰望。
总之姿态各异,各尽其妍。
陆银屏看得火起,杏眸喷火,恨不得生吞了这些人。
也顾不得他剜不剜人的眼珠子,她张口就道:“陛下今晚好福气!明日的銮驾上可挤不下这么多人,臣妾还是另坐一驾,免得耽误了陛下的好事!”

陆银屏指尖抓着裙摆,垂头丧气地向前走。
李遂意仅仅琢磨了一瞬,便觉得还是贵妃这处比较重要
他算是看清楚了,这帝妃俩活脱脱的一对冤家。好的时候天天腻在一起,不好的时候搅得天翻地覆。
不过圣上压根舍不得欺负贵妃,到头来被折腾的还是他们。
熙娘年岁大,跟在后面什么都没说。秋冬叽叽喳喳地小声问他:“怎么办?”
李遂意叹了一口气:“气成这样,还能怎么办?”
秋冬到底是贵妃的心腹,第一反应便是「晚上将寝殿的门锁好不让陛下进来」。
李遂意敲了敲秋冬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道:“娘娘天天说锁门,哪天拦住陛下了?俩人不还是说开就好了?”
秋冬捂着头梗着脖子辩解道:“这次不一样!这次陛下收了六个女人!”
好家伙一下收了六个,也不怕精尽而亡?
陆银屏听到他们说的话,本就吃不下饭现在更加难受了。
她一低头,左眼眶里竟然滑出一滴泪来。
丢人……太丢人了!
她赶紧用手背擦擦眼睛。
结果越擦越多,根本就止不住,手背湿滑了一片,俩眼都往外冒眼泪。
秋冬和李遂意正闹着,无意间看到她正在抹眼泪,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熙娘赶紧上前扶了她进殿,回头狠狠瞪了那俩人一眼,比了个口型道:“出去……”
李遂意会意,赶紧扯了秋冬在外面等着。
李遂意愁的头秃:“娘娘哭了……怎么办……”
秋冬懵懵地靠在廊柱边,脱力似的道:“能怎么办……能让陛下来道个歉哄哄人,最好再将那几个女人赶走吗?”
“哟,秋冬姑娘这是在为难人。”李遂意憋屈得一脸菜色,“都是做奴才的,哪有那个本事?要是有那本事,我就去当宠妃了!”
秋冬茫然道:“不然呢……哭成那样子,便是我进去也劝不住。”
李遂意看了看四周,见宫人散得远远的,应当是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他低声道:“也不知道这两位因为什么置气……总之就目前的情形看来,娘娘这是醋得很了。本来今儿下辇的时候陛下没抱娘娘走,我就觉得里头有猫腻,结果一转头那咸阳郡守弄了六个女的来……扪心自问,什么样的男人能一下拒绝六个美人?六和一选哪个,三岁小孩儿都知道……”
秋冬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十分不悦。
“那总不能看娘娘继续这么着下去吧?”
“你先伺候着贵妃,起码得让她吃点儿东西,这都饿了一天了。”李遂意仰天长叹,“罢了,我再去陛下那边探探口风,看能不能将人从女人堆里拽出来……先说好,我可没把握,只能说试试。”
如今已经是这样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秋冬点头:“两边同时发力总比一个人使劲强。”
俩人又合计了两句,这才分道扬镳。
秋冬看了看日头
她同宫人一道给寝殿燃了灯,又里里外外地熏香,这才小心翼翼地去外间榻上寻她的四小姐。
熙娘坐在陆银屏身侧,劝了半天都没有用,眼睁睁地看着她梨花带雨似的一阵接一阵儿地掉泪。
直接放声出来也好啊!偏偏她就是不出声,红着眼眶和鼻头,眼泪一股一股地往外流,瞧得人摧心肝似的疼。
熙娘望着她缩成一团无声哭泣的模样,越看越不忍心。
“奴明白您的心情,奴要是有个女儿,夫家弄来这么多妾侍,奴直接要她回家!”熙娘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可是您不成……您都入了宫,只能忍忍。您就把她们当成李妩全若珍那帮子人,您瞧她们长得不比刚刚那些个强多了?还不是照样要看着您的脸色过日子?”
陆银屏背着她们,心口塞塞地疼。
他说过的
骗人的!这男人就是个骗子!
还是苏婆说得对
便是太后也给她提了个醒儿
这一栽进来可就不好出去了!
陆银屏边哭边想
原本想着地图一拿到手自己就走人的,结果不知怎么的,老想着跟在他身边,陪着他过日子……
自己这是什么猪脑子?!
东西一拿到手死遁出宫,再回瀛州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包他十个八个面首不香吗?非要吊死在这棵又色又总是伤她心的狗皇帝身上?
熙娘见劝不动她,叹了口气后道:“娘娘先静静,奴去弄些吃的来。”
陆银屏没理她,继续琢磨既然那么香为什么自己还要哭这个问题。
秋冬端了一盘豆糕进来,在她身侧坐下。
“娘娘……娘娘……”秋冬开始招魂儿。
陆银屏正烦得要命,一挥手将豆糕打翻在地。
“不吃!”她厉声道,“拿走!”
秋冬吓了一跳,印象中的四小姐虽嘴巴毒了些,但极少真正生气,更不会浪费粮食。
“好好,不吃就不吃。”秋冬想跟她说话陪她解解闷,又怕她会将自己赶走,便小心翼翼地问,“今儿还关寝殿的门吗?”
“关!”她怒道。
突然间,陆银屏止了眼泪,爬起来仔细地想了想。
她盯着秋冬看了好一会儿,慎重地道:“不仅不能让他进来,还要……”
秋冬附耳过去。
陆银屏同她咬耳朵,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秋冬听完后忧心忡忡:“这能行吗?万一陛下一生气要杀人怎么办?”
“生气?杀人?”陆银屏冷笑,“今儿晚上人家怕是欲仙欲死,哪里还顾得上我?听我一句

是夜,李遂意执了灯盏,将天子脚下的路照亮。
其实倒也不用他执灯,咸阳郡守已经里里外外地安排妥当
挂的是红灯笼,看着倒有些喜庆,只是不知道为何,李遂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
这样的地方,纵然陛下夜里眼神再不好也能自己走,不需要人带着了。
他心里也高兴
就是说嘛!夫妇之间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贵妃那张嘴虽然说的确毒了些,但好歹人不坏,知道什么时候该撒娇谄媚,什么时候该给台阶下。
陛下虽说性子有些别扭,但常宠着贵妃,由着她胡闹,只要不是太忙,基本都会天天去徽音殿寻人。
李遂意决定继续添一把火,好叫天子更疼惜一下贵妃。
“陛下您是不知道,贵妃今儿看到您被几个美人围着,难受得跟那什么似的。”他捂着心口道,“回来的路上边走边擦泪,看得奴几个心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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