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咸阳北郊的这处石堡,看上去像是有些门道。明明应该是农户的地盘,搭个棚子凿个洞就算完,可那百尺壁垒却处处透着一股子森严磅礴的气势来。
马车在石堡前的断桥桥头停下。
桥这头是他们,桥下是湍急的河水,桥的那头是条大河,河的后面才是石堡。
驾车的兄弟俩吹了三长两短五声哨,听起来不大吉利。
石堡上的汉子听见了,命人放下一座吊桥来,同那断桥接上,将将好。
马车踏过断桥,上了吊桥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惊醒了呼呼大睡的陆银屏。
她掀开车帘一瞧
鲜卑人的马上功夫一等一,但十分不善水战,这便是为什么大齐的疆域一直在长江以南的原因
听见马车里有动静,那兄弟俩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告诉她这是什么地方,好让她绝了回去的念想。
“这条河是沮水,这儿是凌家堡,后面靠着九王山。”大小眼儿老二得意道,“进堡只有靠这吊桥,不是堡中人谁也不会吹那哨。别说贵妃,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过不了这条河。”
陆银屏瘪瘪嘴
说他不会来她是信的,但说他过不了这河她压根不信
他除了性子别扭又有些好色,其它的地方几乎没有短板。便是说他能长翅膀飞过来,她也是信的。
见她不说话,大小眼儿以为震慑住了她,又添油加醋道:“老堡主刚去了,现在明面上当家的虽是小堡主,实际上却另有其人,也不与你多讲。总之这两日你去跟他睡上几觉,争取怀个种。”
这什么意思?拿她当生娃的工具人了?
好歹也当过魏宫第一宠妃,这么着还不如跟狗皇帝生,虽然难逃一死,但起码能挣个皇后的灵位。
她回怼道:“你娘才跟小堡主睡觉呢,叫你娘跟他生孩子去。”
人已经平安带到,兄弟俩也懒得理她,直直地驾了马车朝着堡内最高的那栋建筑而去。
过了不久,外头一阵人声鼎沸,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陆银屏正琢磨着大半夜的怎么还这么多人,冷不丁车帘被大大地掀开,外头一簇簇的火把照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众人老早就候着喜信,果然这吕家的兄弟俩是偷人的好手,一下就把人给弄来了。
只是……
有人靠近马车,瞧见里面人的模样后吓得连手中的火把都掉在了地上。
“这……”那人倒吸气,“你们该不会把那个贵妃娘娘给弄来了吧?!”
“放你娘的骡子拐弯屁!”吕老大骂道,“哪有偏殿住娘娘的道理?这分明就是伺候贵妃的那个侍女!”
吕老二也跟着附和:“我们兄弟将人带出来时,寝殿里头的那位贵妃娘娘还要喊人。要不是我机智,上去给她劈晕了,连这个都弄不出来。那贵妃也被我绑了扔回去,人绝对没弄错,你们放一百个心。”
这下大家伙真的放下心来,又狐疑地瞧了陆银屏两眼,咂摸着道:“连贵妃身边的侍女都长这模样,不知道贵妃是什么样子……”
与「贵妃」有过亲密接触的吕老二有了装逼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黑灯瞎火的没看清楚,那贵妃倒是偏瘦,还不如她这侍女水灵……”
话没说完,又听人道:“哟?她头上怎么磕了个窟窿?”
兄弟俩心头一跳,便说「不小心磕着了」。
可大家都是男人,心里能不明白男人的那些想法?动动脚指头都知道人家姑娘为了清白抵死不屈这才撞了哪儿。
再看里面的丫头,倒带了点佩服。只可惜再是个贞洁烈女,进了凌家堡也只能是凌家女,除非能长出一双翅膀来,就别想出了这座石堡。
陆银屏见旁人看猴一样地看她,心里早就不耐烦,又不清楚他们想干嘛
面对貌美女子时,男人总会格外地疼惜一些。
有人赶在最前头,小心地将火把移到一边来,向陆银屏伸手道:“姑娘下车吧,慢着点儿,别又磕着了。”
来了就是来了,就这么干耗着也没办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走一步算一步吧。
这边刚下了车,脚跟还没着地,那边又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起来。
陆银屏看了看自己身上,心道坏了菜了。
压根没想着会有被人掳来的这日,衣裳还是白日里那身衣裳
锦绫披帛团纱裙,项上挂着白玉法珠,腰间还系了璎珞络子,一派繁华尽显。
还好因为出行怕颠簸,就插了一钗一簪一华盛,若是平日里她那全套招呼上来,也不必多说,后宫娘娘无疑了。
有人咬着后槽牙道:“连侍女都穿得如此阔绰,不难想象那白虏赏赐了贵妃多少好物。”
众人开始纷纷骂皇帝无耻。
陆银屏放下了心
倘若被他们知道自己便是那贵妃,怕是当下就要被灭了口了。
她的确想持节而死,可是能不死的时候谁愿意去死?
众人骂了几句后,又将注意力转到她身上来。
一个络腮胡的汉子拨开了人群道:“三爷说,把人带过去看看,过了眼再送到小堡主房里去。”
众人一窝蜂上前就要给她带路。
本来等了半宿只想看看掳来的女子什么样,没想到是个妖精似的丫头。
这些男人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
陆银屏薅着裙摆跟着他们向上,借着火把悄悄打量周围
这样的地方想要打进来可不容易,人进不来箭射不透,这可怎么逃出去呢?
她被人前簇后拥着上了石头垒成的坡,走了大约半刻,便到了一幢极高的石楼前。
楼前嵌着火把,权当是灯盏用了。
陆银屏心想这倒是个好办法,火把可比灯省油。
再转念一想
他在旁边的时候俩人老生气,他一不在自己身边,看什么都能想起他来。
络腮胡子先入了内,想来是去通报了。
片刻后他走出来,对着陆银屏道:“进来……”
这一进也不知道是生是死,不过陆银屏想着,左右周围都是石头,真有个好歹就再磕上一次。
呜呜呜,陛下,臣妾可能伺候不了您啦。
石屋加上铁门,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关人的地方。
陆银屏跟着络腮胡走进去,俩人一前一后经过一道数丈的长廊,而后豁然开朗,进到一座宽绰整洁的大厅内。
左侧是一个长方形木桌,四面围了长凳,这种简单粗暴的桌椅看得陆银屏有些惊讶
这么大的桌子,长凳上要是坐满了人,面对面的能说不少话,特别适合唠家长里短。
陆银屏暗戳戳地想,如果这次自己能逃出生天,也要给徽音殿弄上一个。
这样不管是开个小会或者说其他嫔御们的坏话时都能面对面地拉近不少的距离。
桌子后的长椅上坐了个白发老叟,肿眼泡,身材魁梧,面色有些青黄,感觉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络腮胡冲他点头哈腰道:“三爷,人带来了。”
那被唤做「三爷」的老叟眯了眯肿泡眼,仔细地打量了陆银屏一番后,破口大骂:“不长眼睛的狗东西!这是将宫里的娘娘弄来了!”
络腮胡一惊,摸不准陆银屏的身份,赶紧出去找吕家兄弟俩了。
吕家的兄弟进来后,忙向三爷解释自己是如何掳到人的,并且再三保证眼前这个绝对不是那位贵妃娘娘。
三爷又道:“白虏皇帝好佛法,你们看这丫头额上的金莲
陆银屏暗道坏了大菜了,早知道早上出门的时候不让天子帮自己描花钿了。
吕家兄弟也将信将疑,一时拿不准她到底是谁了。
三爷又问陆银屏:“你自己说吧,你是那白虏的贵妃吗?”
一口一个「白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跟天子有仇。
陆银屏摇头摇得十分坚决:“我是贵妃身边伺候的宫婢,是她的心腹。”
三爷果然不信:“你有瀛州口音,我听说陆贵妃入宫前一直在瀛州,你不是她还能是谁?”
说话间,他的椅子往前动了动。
陆银屏胆战心惊地看了看他椅子后面挂着的钩子,上面似乎还有血渍。
她咽了口唾沫道:“我常跟在贵妃身边,是以学会了不少瀛州话。”
三爷依然不信,却打算先留下她观察几日。
“阿韦,你这就带她去堡主院里。”他冲着络腮胡努了努嘴,“先让她适应适应,三天后成亲。”
陆银屏一听,脑门充血。
阿韦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对陆银屏道:“请随我来。”
不进凌家堡根本就不知道里面有多少乾坤。
原以为这堡主住的地方会离那栋石楼不远,结果陆银屏硬生生地跟着阿韦和吕家两兄弟走了将近三里路。
夜深人静,可石壁上嵌了一个个的火把,不难看清路面。
石堡垒成的庄子,就连地面也多是铺着石头。兴许是觉得到处都是黑压压的石头不大好看,也将路边的土坑做成个花圃来,种上几朵花来点缀。
陆银屏瞧着那几朵干巴得快要死掉的花,总觉得自己的下场也跟这差不多,心里凉了个透。
当宠妃的时候不知好歹,天天寻摸着怎么捞太后的东西,怎么跟皇帝打太极。
现下好了,人出来了,崴进了石头堆,还要被迫嫁给什么堡主……
放着好好的贵妃不做,来这响马窝里给人当压寨夫人,可不是要憋屈死了?
她甩了甩脑袋,决定先不管那些。见机行事,真不行就一头撞死,万一哪天天子知道她是为他守节而死,少不得照顾陆家,也是个退路。
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想。
想得再多,最后都逃不开一个字儿
倘若自己和和气气地跟他处着,不闹那个别扭,将灯全部点上,等他吃完野鸡回寝殿照样还能做夫妇。
他要是来了也就不怕偏殿里出什么动静,更别说在眼皮子底下掳走一个大活人了。
顺着大道走了三里,陆银屏脚疼心也疼。
还是当宠妃好啊,这么远的路放宫里也就是徽音殿到明光殿距离。她出门日日有辇坐着,不知道多久没有走这么远了。
“到了。”阿韦提醒了她一句。
陆银屏茫然抬头,见眼前一幢三层高的石堡搭建得雄奇宏伟,比刚刚那位三爷的居所看上去还要宽绰坚实几分。
门口有两个汉子守着,看到他们时点了点头,将铁门打开。
想来这便是那堡主的居处了。
吕大吕二兄弟俩送到以后,又来回看了她几眼,这才走掉。
阿韦没说话,手下一使劲将她推进门内,随即自己也跟了进来。
外面石壁上嵌的是火把,内里挂了满满的灯盏,大半夜也烧着,对于普通人家而言有些奢侈。
然而这家也不是普通人家。
石头垒成的屋子冬暖夏凉,有个缺点就是采光极差,也不怪人天天点着灯。
室内陈设比三爷那处虽精巧得多,也不不太像汉家风格
桌椅与多宝格是用梨花木打了成套的,这倒是常见,然而不论玄关还是楼梯拐角,都有石头砌成的小小花圃,里面三三两两地长着几株玫色山茶。
陆银屏觉得奇怪,这室内的山茶看样子常有人照料,倒比外面路边那几株好养活却干巴巴的朱瑾长得好。
阿韦带着她上了楼,径直朝着最里面的一处大卧房走去。
陆银屏看看这儿摸摸那儿,心里琢磨怎么撞才能让痛感来临之前结束这条小命。
阿韦轻轻推了推那扇铁门,纹丝不动。
他转过头又带陆银屏去了旁边的一间卧室,拉开铁门将她推了进去。
“砰!”门被重重地关上。
这间卧室比着她寝殿差得不止一星半点儿,然而床铺整洁,衣柜案几一应俱全。没有窗户,应该开窗的那处石头被凿出一个窟窿来,嵌了个木盒。
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将那木盒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毫无特色的匕首。
她拿过这把沉甸甸的匕首攥在手里。
细细搜查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也将铁门从内锁上
武器在身,石壁铁门,莫名地让人有安全感。
陆银屏抱着匕首躺在床上,满心在想着一些事,一些人。
这样的情景是完完全全地睡不着的。
没有窗户,石壁太厚,光照透不进来。
陆银屏双眼半睁半合,脑中断断续续地闪过无数片段
再一转眼,是她披着嫁衣同一个身材矮小肥胖的男子拜堂。
画面又是一转,天子终于发现她消失不见,下令斩了秋冬和熙娘,并且降罪陆家,连同大哥三姐在内的所有人都被流放。
这一觉睡得还不如不睡。
醒来之时发现枕头已经打湿,不消多说,眼睛也应是肿了。
她望着那扇铁门,并不打算出去。
出去会面对什么?他们言谈中所提及的堡主?
本着能拖一时是一时的陆银屏,蜷缩在床上又拖了小半日。
可饿不饿是一说,人有三急是忍不了的。
她悄悄地打开了门。
门外与门内一样,依旧是悄然无声。
只有一个少年模样的人,背对着她坐在二楼栏杆旁的石凳上。
陆银屏出声:“喂,茅房在哪儿?”
“后门院子里西北角。”那少年没有回头。
陆银屏将匕首藏进衣服里,匆匆忙忙地下楼。
后门不难找,就在她进来时对着的甬道深处。
然而打开门后,方知这院子别有一番天地。
她犹记得昨夜来时,自己跟着阿韦他们走了三里才走到这处所谓堡主居住之所。每走一步都感觉是在走上坡路,异常吃力。
实际上这处正是整座凌家堡的最高处,后院门被打开后,可见一片广阔蓝天。
她也匆匆欣赏了一眼之后便去找茅房。
出来之后整个人浑身轻松,也愿意多打量打量这所后院。
后院的石壁上被凿出几个方形的洞,从洞里向外看去,可以瞧见石堡后面的九王山。
除此之外,院子里靠南墙处还有一棵枣树,看模样应该是长了许多年,已经高过了石壁,努力向外面的蓝天探出头。
陆银屏想了想,手脚并用地开始向上爬。
她常年骑马锻炼,身姿矫健,爬树对她而言根本就不在话下。
待她爬上高处后,才发现这棵枣树厉害得很,可以遍览整座凌家堡,甚至她来时的沮水和断桥。
她呆呆地坐在上面瞧了好一阵儿。
这处真是个好地方,倘若有人来寻自己,便能一眼瞧见他了。
只要踏踏实实跟了她,她便不亏待人。若是碰上寻衅的,才会骂你爹娘祖宗。
骂人也不过是口头上占你两句便宜,不碍旁的事。被骂的依旧能跑能跳,哪像陛下……
李遂意轻咳了一声,玉蕤这才回过神。
那抹黑色绘金衣摆已经来到跟前,上面还星星点点地溅了不少的液体。
冲那浓重的血腥味儿,秋冬和玉蕤齐齐地屏住呼吸。
李遂意虾着腰,接过天子手中尚还滴血的宝剑,努力地挤出一抹笑来:“行宫的人都不是咱们从宫里带出来的,做事疏忽,才酿成大祸。便是给他们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天子「嗯」了一声,突然又出声问道:“贵妃呢?”
李遂意等人均是一愣,而后面面相觑。
贵妃不是已经失踪了吗……怎么还……
天子有些焦躁地又问了一句:“贵妃呢?”
饶是李遂意,此刻也惊惧不已。
因有顽疾在身,皇室男子寿命不长,到四十岁便算是高寿。
平日里多嗜杀好色或贪口腹之欲,有时犯起病来头痛胸痹暴躁难当。先帝临终头几个月,已经混沌到记不清事,认不得人。
但再怎么着,也没有不到三十就犯懵病的。
眼下皇帝将将二十五,这就快到头了?
宫人们不止不敢出气儿,就连八面玲珑的李遂意也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娘……娘娘……”李遂意艰涩地想开口,想跟他说人还在寻,让他清醒些,留意着自己身子。
然而一抬头看到天子的脸,那声线由苦涩转为惊颤。
“陛下!您的眼睛……”
拓跋渊望着他,除了有些头痛心悸,并不知道自己眼睛哪里出了问题。
秋冬没忍住,悄悄地一抬眼,「啊」了一声。
皇帝依然巍如玉山,面若冰雕。只是左眼眼角眼尾渗出斑斑血迹,已经快要干涸。衬着雪白的脸,有几分难言的诡异之感。
李遂意推了玉蕤一下,急急地道:“去寻御医!”
玉蕤方才如梦初醒,飞也似的向外跑。
天子兀自不觉,口中喃喃:“贵妃……四四呢……去哪儿了……”
李遂意不敢再刺激他,唯恐他一震怒连他们都杀。
李遂意决心赌一把。
他将宝剑扔给熙娘,又来搀起天子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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