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陆银屏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收获?”
他们是去看围猎的,需要自己下场吗?
青骓主人是她这件事只有哥哥和陛下知道,她也不想告诉旁人。
拓跋渊知道自己这位外祖父的意思,他低声道:“不巧,前几日下了雨,鹿苑内的走兽避雨不出,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宇文馥二郎腿一翘,抖着腿搭在榻上。
“出去一趟,光顾着跟外孙媳妇儿玩,也不带点好东西回来……”
他话还未说完,陆银屏便怒气冲冲地走来。
“天天在我这混吃混喝,还穿鞋上榻?!”她怒道,“脚给我放下!”
见她出声斥责,宇文馥委委屈屈地放下腿。
“那么大声干嘛……都要吓坏人家了……”
她叉着腰问拓跋渊:“陛下,外祖到底是不是真的傻了?”
未等天子答话,宇文馥便一个弹跳蹦到她跟前来。
“你才傻了!你全家都傻!”
嚯?竟有人怼着她的脸骂?
陆银屏大怒:“缺了大德了!我看也不用问,老爷子就是傻透了!今儿晚膳后的加餐就别想了,您给我喝西北风去!”
宇文馥瞬间蔫了下来。
拓跋珣一听,赶紧站得远些,将自己同外太祖撇开,省得吃不到加餐。
宇文馥见外孙坐在一旁软塌上,笑着看戏也不言语,便去拉他衣袖。
“元烈,能不能管管你媳妇儿……”
拓跋渊拿了把折扇把玩,细看之下清雅无匹。
然而折扇一开一合间可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大字
“没出息!”宇文馥气得跺脚,指着父子俩骂,“儿子怕娘,老子怕媳妇儿,你俩没出息!”
拓跋珣一本正经:“老师昨日才与我讲了闵子骞单衣顺母的典故,今日我怎能违逆母妃?我劝外太祖行事收敛,毕竟司空府的膳食实在难以下咽……”
拓跋渊颔首:“朕已登大宝,坐拥四海。除非原地升天,左右不能再出息了……”
陆银屏的下巴翘到了穹顶
七月十五,盂兰盆节。
释迦牟尼弟子目连,开六通之后欲报父母之恩,以道眼观察世间,见逝去的母亲在饿鬼道中受难,没有饮食,已然形销骨立。
目连不忍,以钵盛饭送与母亲。然而尚未入口,饭食便化为灰烬。
目连求佛祖拯救其母,佛告目连要在七月十五这日设盂兰盆供,以百味五果供养十方大德众僧,依靠圣众之力使其母脱离饿鬼道。
目连按照他的说法去做,果真救出了母亲。
自此之后,盂兰盆节便成为佛子们乞求现世父母乃至七世父母脱离饿鬼之苦的布施节日。
拓跋渊感念先太后哺育之恩,尤为重视此盂兰盆节。
天刚刚亮,他便早早地起床。待陆银屏被一阵声响弄醒之时,睁开眼睛发现他在熙娘的帮助下已经穿好衮冕,戴了十二颗旒的冕冠。
“朕吵醒你了。”他穿戴整齐,含笑望着她。
陆银屏撑起半个身子来,瞧着他皂玄冕服上的十二章纹,衬得整个人威武不凡,不禁笑道:“陛下今日英伟无匹。”
英伟无匹的皇帝十分吃这妖妃的奉承,朝她淡淡一笑后,便收起了表情,换上一张清冷面孔后起驾去了伽蓝寺。
皇帝要去伽蓝寺为母亲祈福,陆银屏身为贵妃,便在九龙池西的宣慈观内设供场为先太后祈福。
先太后与裴太后同为太后,王不见王,所以裴太后并未到场。
待一众嫔御浩浩荡荡地赶来,见一向不着调的陆贵妃竟然早早地到了,倒对她有些另眼相看。
全嫔看了看李娴,见她脸耷拉得老长,决定自己今天还是不开口。
宣慈观内原就有女尼主持盂兰盆法会数年,饮食器物一应俱全,陆银屏等嫔御只露个脸,拜上几拜便可。
辰中将至之时,宣慈观门大开,一名穿着冕服的高挑女子款款而来。
她肤色与天子相近,均是泛着青白之色。菱形脸,高鼻深目,凤眼阔嘴,标准鲜卑女子的样貌,既薄情又性感。
冕服遮不住她胸前鼓鼓,腰线极高,看向她们时有些盛气凌人。
熙娘小声提醒:“慧夫人……”
长孙明慧?
她一直认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长孙明慧应是那种老气横秋如裴太后一般的女子,没想到却是个模样标致又丰乳肥臀的火辣美人?!
陆银屏银牙暗咬,琢磨着皇帝回来后定然不给他好脸色看。
长孙明慧进了供场,却深深地看了一眼传闻中的贵妃。
李娴等着这二位交手。
全若珍也在等。
然而陆贵妃却直接来了一句:“既然都到齐了,那么就开始吧。”
嗐?就这么算了?
鼓声起,女尼与嫔御一道齐声诵《盂兰盆经》。
陆银屏捻了左手上天子赐她的佛珠,转动之余口中喃喃诵经。
从前她无信仰,而今却心怀感激
如今盂兰盆节闻法布施,既是为先太后祈福,亦是是修她福慧。
她带着头,五体投地地虔诚跪拜。
诸嫔御随贵妃一同跪拜。
后面那群人心诚与否与她无关,起码这一刻,她只愿先太后能脱离六道之苦,早登极乐之境。
跪拜之后,她带着嫔御一齐上香。
陆银屏位份是后宫之首,长孙明慧次之。二人上完香后,并排坐在一侧等候其他嫔御。
她再不着调,也是门阀世家出身。什么样的场合需要守礼,心里门儿清。
然而有人不是。
“嫔妾初见娘娘,便想起一个人来。”
诵经之声喁喁,使得身侧之人的声音只有她们二人可以听到。
陆银屏斜眼瞟了一下,并不打算搭理她。
她与已逝的慕容樱相似,已经不是从一张嘴里听到过。倘若今天是她第一次听到,定然会愤怒。
如今她摸清了天子的喜好和情感,虽然不知道他对她的兴趣能持续多久,但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绝对不会对她造成威胁。
陆银屏嘴角扯出一丝笑来。
“这话听得本宫耳朵都出了茧子。”她低声道,“本宫侍奉时也曾问过陛下,但陛下说,本宫模样寸寸长在他心坎上
长孙明慧看着女尼手上的鼓槌,眼中那抹亮光随着它一下一下地跳动。
“陛下当年亦是离不开她,比之对娘娘的宠爱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她甚至不惜与镇南将军决裂。”
长孙明慧慢声道,“如今不费吹灰之力便纳了娘娘,真是……”
她慢慢贴近陆银屏,在外人看来二人好像亲密无间一样。
“真是便宜啊。”
陆银屏闭上眼。
若不是为元烈生母祈福,以她的脾气,现在早就撕烂了长孙明慧的嘴!
她沉住气,又睁开眼,靠得长孙明慧近了一些。
“嗯……的确便宜。”陆银屏轻笑道,“所以将慕容樱的儿子送给本宫做补偿,好加些身价。”
全若珍和李娴上完香,一个转身便见到她俩靠得极近,面上还带着笑,似乎在聊什么有趣的事儿。
就连崔灵素也觉得不太对劲
前些日子又因为不想交出拓跋珣而跟天子闹了许久,按理说不应该待见陆贵妃。
结果俩人刚打了个照面,就聊得火热?
王晞轻轻推了她一把,示意她向前走。
崔灵素这才反应过来,感激地朝她一点头,去了李妩身后。
磕头上香之后,陆银屏发话,嫔御及宫人可以回去。
宣慈观内的女尼今日却要一直诵经,为先太后祈福。
待人走后,陆银屏复又跪了下来,磕头上香,为自己的父母祈福。
她睁开眼对熙娘等人道:“本宫替兄姐跪拜,你们先出去吧。”
熙娘和秋冬点头,便去了宣慈观外候着。
等人一走,陆银屏便起身绕去了佛像之后。
一名中年女尼见了她,俯身行礼:“贵妃娘娘。”
陆银屏摆手示意她起身:“徐侍中找本宫?”
此人便是裴太后身边的徐桓,不知为何扮做女尼潜入宣慈观。
徐侍中道:“圣人将太后禁足,如今孤立无援,想要见您一面。”
“陛下将太后软禁了?”陆银屏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徐侍中引她到了偏殿,左右窥视好久,见无人来,一边换下身上的海青一边解释:“您上个月不是随陛下去了一趟伽蓝寺?”
陆银屏想了想,的确是有这么个事儿。
天子与她约好要带她去伽蓝寺游玩,结果当日因为佛奴和慕容擎耽搁了许久,她还生了好大的气,怎么会不记得?
陆银屏颔首:“确有此事。”
徐侍中叹了口气:“您和陛下从伽蓝寺回来之后,陛下便下令将太后禁足
陆银屏来来回回看了她几眼:“徐侍中不是陛下赐给太后的人?如今为何又要为太后说话?”
徐侍中摇头:“奴只是掖庭中人,被指派只是一时。先帝在世时,因为冠冕上少了颗冕旒便要斩杀掖庭宫人,亏得太后阻拦,掖庭众人才躲过一劫。”
怪不得,原来也是有恩于她……
陆银屏背着她,等她换好衣裳后又道:“本宫虽看似光鲜,可如何入宫的,宫人个个心里都揣着。说到底,本宫不过是陛下的一个玩意儿,眼下沾着死人的光还能蹦跶会儿,说不准什么时候他玩腻了便将本宫扔在一边。”
徐侍中的手指攥着衣摆,骨节发白。
她一狠心,跪在陆银屏跟前。
陆银屏又被吓了一跳。
“娘娘,裴氏不入京,如今只有您可以救太后。”徐侍中膝行两步欲要抓她衣摆,“太后已经放权了,她对陛下没有威胁,她是因为您才被禁足的啊!”
陆银屏一个灵巧闪身便躲过了她的手。
“侍中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陆银屏此生最恨谁拿她作筏子,“本宫虽看着坏些,可从没给陛下吹过枕边风!太后被禁足关本宫卵事?”
徐侍中正欲解释,却听到外间远远有脚步声渐近。
她赶紧起身往佛像后一避,同时低声对陆银屏说了最后一句话
“太后说,若您帮忙解了她的禁,她会将地图给您。”
说罢,便隐没了身形。
女尼打开偏殿的门,却见一华贵美人静静站在佛像前,眉头微蹙,不知在思索什么。
女尼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贵妃娘娘为何在此?您竟还未回宫么?”
陆银屏装作一派灵台清明的模样,满嘴瞎话连篇:“本宫今日为先太后祈福之时顿悟,便来此寂静之地思考。诵经助本宫断烦恼结,三遍之后竟寻到了一直未寻得之物!师父您说,是否是佛陀助我得偿所愿?”
“善哉!”女尼笑道,“贵妃今日功德在身,便如恒河之沙不可估量!自当成就无上之道,得偿所愿。”
陆银屏知道这女尼说的都是奉承话,但哪个女人不爱听奉承话呢?
她满意地点点头:“师父如此说,本宫便放心了。多谢您,这便告辞了。”
女尼目送她出偏殿,低头行礼之后,再一抬头却不见贵妃踪影。
女尼揉揉眼
陆银屏提着曳地数尺的冕服走到观外,正瞧见熙娘等人在候着。
她上了辇,急急地催促道:“快……快回去!”
步辇离地,宫人抬着穿过九龙池,迅速向徽音殿的方向奔去。
秋冬边疾走边问:“娘娘……什么事儿这么急?”
陆银屏脑子里全是徐侍中的最后那句话。
她眼中有火苗凝集,略有些兴奋地道:“想吃冰的时候给我下雹子
这样一来她能省不少心,拿到地图以后就可以安安分分地同陛下搭伙过日子了。
秋冬和熙娘不懂她说什么,反正贵妃平日里说话也不着调,以为她又一时兴起发什么神经,便没有追问。
刚到徽音殿的宫院内,下了辇的陆银屏三步两步便冲进了大殿。
今日是盂兰盆节,百官休沐一日,司马晦便没有来给大皇子上课。
陆银屏刚一进殿便瞧见拓跋珣和宇文馥一老一少正慌慌张张地拾掇着什么东西。
她本是想早点回来等天子的,看样子人还没回来。而这曾祖孙俩一天天的就知道闹幺蛾子,这会儿不知道鬼鬼祟祟地又在做什么坏事。
“停手!”她叉腰指着二人道,“佛奴,你怀里抱的是什么?!”
拓跋珣被点了名,吓得往桌子地下缩。
瞧见宇文馥也抱了一堆东西正慢慢地向门口处移动,陆银屏继续高声喝道:“外祖!您怀里的又是什么?!”
宇文馥佝偻着身子背过她道:“没……没什么……”
越是这样,越让陆银屏好奇。
她走到到宇文馥旁边,扯过他的手臂恶狠狠地道:“拿来吧你!”
宇文馥手臂一松,一堆东西便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陆银屏看傻了眼。
梨、桃子、橘子、葡萄、荔枝……各类水果应有尽有,洒了一地。
陆银屏呆了半天,宇文馥伤心不已。
“外祖……”她颤抖的手指指着宇文馥道,“平日里一日六餐,每餐你想吃什么他们给你做什么,膳后还有各类甜食凉饮。我是亏待您了不成?竟要偷偷摸摸地藏水果吃?”
宇文馥看看她,又看了看桌子地下拼命朝他挤眉弄眼的拓跋珣,委屈巴巴地道:“四四……外祖饿了啊……”
陆银屏还未见过这样难伺候的痴呆老年人。
她无奈道:“您就是想吃直接吩咐一声,秋冬芳宁他们还能不给?”
见孙媳妇儿逼问个不停,宇文馥干脆闭上眼一指桌子底下。
“是佛奴让我偷的!”
陆银屏将目光转向桌子底下。
粉雕玉琢的小可爱拓跋珣默默地背过身不敢看她。
“佛奴。”她唤他。
拓跋珣不敢吭声。
“佛奴,我数三下
拓跋珣带着一兜的零碎物件爬了出来。
陆银屏继续傻眼。
檀香、香炉、蜡烛、还有疑似她寝殿窗前的那支蔷薇花……
“佛奴,你在做什么?”她出声问道,“你在拜谁?”
拓跋珣瘪了嘴巴,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
“我拜我娘亲。”
“拜就拜,我还能不让你拜怎么的?”她觉得佛奴的行为很奇怪
倒是拓跋珣,反而有些不敢置信。
“您……您准我拜她?”他结结巴巴地问。
一旁看戏的宇文馥突然走过来,摁着他的头向地上磕。
“还不快谢谢你母妃?!”
这一通操作下来,拓跋珣也像开了窍一样,大大方方地跪在地上给陆银屏磕了个头。
“谢母妃成全。”
磕完头,拓跋珣赶紧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宇文馥也没说什么,慢慢悠悠地帮他的忙。
“慢着!”陆银屏突然出声。
拓跋珣以为她出尔反尔,抱着香炉死死地盯着她。
瞧他这样子,屁大点儿的小孩儿防备心倒是不小。
“看什么看?”她冷笑道,“徽音殿还没这么拿不出手,要用这些物件在桌上摆个供。你去寻熙娘,便说我吩咐的,大大方方地在院内设个供场,正儿八经地为你娘祈福。”
拓跋珣一高兴,脱口而出道:“狐狸精,你真好!”
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不小心骂了她,又怕她生气会阻拦自己,一溜烟便冲出去寻熙娘了。
“小兔崽子。”陆银屏骂道,“跟他父皇一个熊样,就知道气我。”
骂骂咧咧地回过头,见宇文馥看着她,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一个两个三个,这爷仨儿都是冤家!
“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外孙媳妇儿?!”她从鼻孔中「哼」了一声,扭着小腰去了寝殿。
在宫人的帮助之下,拓跋珣在院内一处僻静之地设了供场,如陆银屏所言,大大方方地为慕容樱祈福。
天子归来时,便见小小的拓跋珣跪在蒲团上,极为费力地在念《盂兰盆经》。
“你在做什么?”他屏退左右之人,淡淡地开口。
拓跋珣将经文放在膝上,抬头答道:“儿臣在为母亲祈福。”
拓跋渊略一思索,又问道:“谁是你母亲?”
拓跋珣正要回答,仰头却见父亲的面容隐在强光之下,神色难辨。
久违的恐惧袭上心头。
“儿臣……儿臣……”他结结巴巴道,“是……是陆贵妃……”
“嗯。”拓跋渊突然笑了,“若没有你母妃的准许,以你的胆子,倒也不敢在此设供场。不过……”
天子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声音凛然。
“仅此一次。”
拓跋珣好像全身都丧失了力气一样,差点瘫在蒲团上。
见父亲抬脚要进去,他又用尽全身的力量抓住了父亲衣摆。
“父皇……父皇……”
天子顿足,只侧首俯视他,等他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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