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旃檀自然不会说她老眼昏花,只是淡笑道:“前些日子在外地,回来后御史台事务繁忙,所以未能及时拜会老夫人,还望老夫人宽罪。”
“你这样说可就见外了!”夏老夫人呵呵笑道,“你年纪轻轻又做了御史,自然要以公事为重,什么时候来打招呼都不碍事的……今日不忙了吗?”
“晚辈今日已辞去御史一职。”崔旃檀轻触了一下茶杯,道,“打算这两日便回定州。”
三人同时朝着他的方向望去。
“回定州啊……也好。”夏老夫人依然摆着那张笑脸道,“你是崔家的顶梁柱,御史对你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世家出来的人倒也不差这点儿虚名。”
崔旃檀却敛了笑。
“晚辈想回去,并非是受家中传召。”他的面上有些迟疑,亦有些赧然,“只是随上峰出去一趟偶然见到陈年卷宗,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将家兄的过错推到别人身上,自觉无颜再侍奉陛下,这才打算辞官回家。”
关于过去的一些事情,在场的几人虽然未得知全貌,也却因为他的话语渐渐将一些往事补全。
“崔二打算什么时候走?”裴慕凡笑了笑,将话题一带而过,“我这次来主要也是为了将祖母接回去,说不定咱们还能顺路。”
崔旃檀松了口气,抬头道:“能顺路再好不过,时间由老夫人订即可。”
夏老夫人信奉三六九往外走的那套规矩,当即便道:“说走便走,我可经不起京里这些大风大浪了……初六已来不及,初九吧!明日等我进宫办完最后一件事,此后便没有牵挂了。”
崔旃檀点头:“老夫人想得自然是周到的。”
陆瓒和崔旃檀没有细想她要做什么事,只裴慕凡望了她一眼,随后垂下眼睫,将自己慢慢融进热络的谈话声中去。
次日一早,夏老夫人携陆瓒、裴慕凡一道进了宫。
除了裴慕凡,俩人都不是第一次来,但却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来。
他们经过式乾殿时,恰好碰上慕容擎迎面而来。
慕容擎与陆瓒相互见礼后,又来到老夫面前行了个晚辈礼节。
夏老夫人看着慕容擎的容貌,觉得他与陆银屏倒是有少许相似之处,本着爱屋及乌的心便也不讨厌这个鲜卑人。
“好……好……”夏老夫人赞道,“镇南大将军果然是一表人才。”
陆瓒将慕容擎拉到一边,低声询问道:“大将军今日为何进宫?”
他的好奇很好理解
他本以为慕容擎是来受封赏的,然而却看他仅着一身简单胡服,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如陆瓒所想,慕容擎笑了笑后道:“我是来向陛下告别的。”
“告别?”陆瓒反问道,“如今大将军可谓前途无量,为何要告别?”
慕容擎看了看太极宫的方向,扯了扯嘴角道:“如果不走,我大约会是第三个陆荆玉,第二个赫连遂。”
陆荆玉与赫连遂一样,都是武将出身,最后一个交出兵权做了散侯,一个暴死在建春门。
如今来看,慕容擎的识趣也不无道理。
陆瓒同他算不得相熟,只能再揖道:“愿君此后自在天涯。”
慕容擎一笑,点头道:“多谢……”
天子在式乾殿内处理公务,听说他们几人来后索性一道召见了。
夏老夫人见了他,也未有第一次面圣时的恼怒。人还是一贯的倨傲,可见了他的一番真心后也稍稍认可了他外孙女婿的身份,倒没有再横挑鼻子竖挑眼。
几人跪地见了礼后,李遂意看着天子面色又让人起了。
“贵妃一会儿才能到。”天子道,“朕也不是第一次见诸位,如今也算得上是一家人,便先在此明说了
铸金像是大魏的规矩,用以占卜大事吉凶。若能铸成则代表天命所归,再行册立便水到渠成。
过程十分简单,只需要让工匠将模具备好,自己往内里灌铜水就好
夏老夫人才刚站起来,无奈又跪了下去,垂首时还在琢磨他是不是故意的。
等她跪得结实了,才听上头人道:“老夫人不必多礼。贵妃出身名门,秉性淑善,坐这个位置再合适不过……”
夏老夫人的嘴角差点抽筋
李遂意将她搀了起来,又望了望门外,满脸带笑地道:“曹操到了。”
众人向门外一瞧,见女曹操带了一堆的嫔御浩浩荡荡地走来。
“别说,小四一旦正经起来还真挺有皇后的范儿。”裴慕凡调笑道。
陆银屏也瞧见了他,眼前登时一亮,提了裙摆快速走来。
“大表哥也来了?!”她喜出望外地道。
裴慕凡眼角余光瞥见某人嘴角开始下移,干脆伸长了臂膀迎她:“四四!”
李遂意斜斜地撞了过来,将他扑了个踉跄。
“哟!您瞧奴这笨手笨脚的,怎么就给绊了一跤!”李遂意扶着他道,“没撞坏裴大公子吧?”
裴慕凡捂着自己的肋骨心道好一条忠犬。
他在宫人中寻觅,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后便放下心来。
陆银屏只是捱近了他,却是极知分寸地在他身边两步远处停了下来。
“大胆刁民!”她猛喝道,“见了本宫怎不跪拜?!”
俩人从小掐到大,如今陆银屏总算是真真正正地占了回上风。
裴慕凡恨得牙痒痒,却也知道天子在前礼数不可废。
他撩袍正要跪,又被陆银屏扶了起来。
“嘻嘻,逗你呢!还真跪?!”
不过陆银屏高兴极了
她心情畅快得很,然而一转头看到皇座上的人正双目含笑地望着她。
陆银屏一看他便想到肚子里的孩子,想到分别,脸色顿时便不那么好看。
她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她是实在人,脸色变得实在太快,遮都遮不住,也让别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夏老夫人自然也看到了,却不知俩人为何闹得这般僵,只当是陆银屏又发了脾气。
“枉进宫这样久,见了陛下竟也不行礼。”夏老夫人出声调和道,“从前教你的规矩竟没记住么?!”
陆银屏别别扭扭地转过身,不情不愿地低着头行了一礼,不等人说起便自个儿起来了。
慕容擎一直看着这家人,等陆银屏进来之后便退了出去,想着这家人先聚聚,等人走了他再提离开也不迟。
夏老夫人瞧她没规没矩的样子,想是俩人这次闹得厉害了,倒也没有刻意去硬将人凑做对,等慕容擎一出去后便道:“外祖母这次来,其实是来同陛下和你道别的。”
陆银屏抬起了头:“您要走?”
夏老夫人点点头,冲李遂意使了个颜色。
李遂意人精似的,哪能不知道接下来的话只能自家说自家听?
他将宫人赶了出去,只留下自己和几个心腹伺候着。
天子允他们入了座。
夏老夫人由陆瓒和裴慕凡搀着坐了,又对皇座上的人一拱手,道:“老身原是为四丫头入宫和三丫头婚事而来,如今两件事也算圆满。若是放在从前,这两个丫头老身定然是要带走的,可最近发生的事情竟比过去的几十年还要多,所以老身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老身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此次一别,日后再入京便难了。如今老身只想问一个问题……”
拓跋渊身体稍稍放松,单手撑起颧骨。
“老夫人请讲。”
陆银屏坐在拓跋渊身边,偷觑了他一眼。
他侧脸平静无波,眼睫在面上投下一道浓密的阴影,令她看不清楚表情。
不过看他这副闲适的模样,好像早就知道夏老夫人今日要问的话似的。
夏老夫人倒也爽快,将六道木往地上一杵,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当年先帝收去四丫头她们生父的瀛、定、平、幽、燕、恒六州兵力据说是被分散在一张地图内,同后来打的两副孔雀屏有关联。先帝将其中一扇孔雀屏赐给陆家,那么另一扇在何处?”
连带着陆银屏在内的众人霎时屏住呼吸,整个式乾殿便只余李遂意正在倒茶的水声。
陆银屏紧张地看着他
“呵……”拓跋渊忽然轻笑一声,随后道,“朕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件事。其实先帝之前打造的两扇孔雀屏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不过是感念岳父大人随他连年征战劳苦,以此为赏赐罢了。
另一扇雄孔雀屏本打算赐给朕,可那时朕尚还年幼,不小心将那扇孔雀屏推倒,其实早已不存在了……”
这话同陆银屏说,她是信的。
眼前这个人,她是全心全意地信着的。
夏老夫人的面色变了变,嘴角也跟着不佳的脸色抻平了。
“老身诚心相问,陛下却避而不答。”夏老夫人说着,伸出手道,“既然陛下无此诚心,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老身就此告辞。”
陆银屏起身要拦,却被天子伸手拉住。
“四四。”他放低了声音问,“连你也不信朕?”
陆银屏心底是信他的。
然而如今的她却总是避着他
“我信您……可我也有看重的家人……”她说罢便偏过头,同时也将自己的手拽了出去。
陆银屏来到夏老夫人跟前,小声地哀求道:“您别这样……陛下说不定有他的苦衷,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您马上就要走了,好歹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话,外祖母,您别让他为难,也别让我为难,行吗?”
夏老夫人气极,伸手去点陆银屏的脑门。
“糊涂!”她训斥道,“孔雀屏本应是你父亲的东西!如今你又进了宫,没有它你日后拿什么傍身?你当我豁出一张老脸来问都是为了谁?”
陆银屏怔住了,摇头道:“陛下宠我,我为何非要有孔雀屏傍身不可?”
夏老夫人瞧着她依旧透着纯真的眼眸,此时也开始怀疑自己将她放在身边养大究竟是不是个错误
并非说选择她是错误,而是她这样的丫头被呵护至今以致于从未替她自己打算是个错误。
“凭你这脑子,你真当自己做了宠妃、宠后便能顺顺利利地走下去?”夏老夫人贴在她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兄弟要辞官去葱岭,皇子的亲舅舅又要走,这一来便等同于无外戚……朝中无外戚,若有朝一日天子殡天,你升做了太后,那才是真真正正地被架在火上烤!届时皇子年幼,你无兄长在朝又无实权在手,你们孤儿寡母的还不被那些人欺负死?!”
陆银屏听后,终于算是转过了脑筋
可是她……
“外祖母。”陆银屏摇头道,“其实您不用为我想这么多,我已经打算好了,我想跟您……”
“哈哈哈!丫头!你想跟这老太婆如何?”
她话未说完,却被一阵爽朗的笑声所打断。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陆银屏几乎不敢相信。
众人也循着声音望去,见温鸯与太子梵天同时搀着一人出现在殿门口。
那人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模样,身高八尺有余,身着玄色对襟长袍,肤色透着常年不见光的惨白。
他面上无须,看饱满宽阔的额头和英挺的下颌倒是同天子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睛被黑布蒙了几圈,像是无法视物一样。
单看人陆银屏是不认识的,可听这声音,她便想起他是谁来,当即便跪了下去。
“儿臣见过父皇!”她行了个大礼。
在场的都是人精,听她这么说,哪能不知道眼前人的身份?
就连夏老夫人也放下那六道木手杖,颤颤巍巍地又跪了下去,心底怨这家人不讲究,要生生折腾坏她这把老骨头。
“拜见太上皇!”诸人齐声道。
温鸯与梵天二人搀着他慢慢向众人走来。
拓跋渊也从座位上走了下来,父子二人渐渐靠拢,最终站在两丈之内。
太上皇看不到,鼻子却极为灵敏。
他鼻翼开合,坚定地开口:“元烈……”
拓跋渊叹了口气,俯身拜道:“父皇……”
太上皇伸出手去摸他,意外地摸到一个比自己还要高的宽阔结实的肩膀。
“都起来吧。”他又对拓跋渊道,“你竟然这样高了。”
身高也好心智也好,每一位父亲都会欣慰儿子的成长,尤其是他不在的这些年。
拓跋渊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还是这样无礼。”太上皇嗤笑一声,让温鸯与梵天离开,自己则伸出手臂,“丫头?”
陆银屏忙上前搀住他。
“父皇是何时出来的?”她笑问,“您又是如何出来的?”
其余人只觉得稀奇
太上皇琢磨了一瞬摇头:“朕在披云楼呆得太久,早已不知今夕何夕。不过,距离出来已有一日……唔?”
他的下半句话还未说完,另一只手肘便被人搀住
俩人夹着他一道上了皇座
“这里是式乾殿。”太上皇只消一坐便知道是哪处的座位。
陆银屏道是:“您是如何出来的呢?眼睛又怎么了呢?”
“是温洗墨的儿子温鸯,他将朕与大司空一道接了出来。至于眼睛……早前朕不也说了?在披云楼下待得太久,刚出来时双眼刺痛难忍,以致于险些眼盲,便用布遮了。”
太上皇缓缓道,“你们呢?怎么刚刚那样热闹,朕一来却又不说话了呢?”
在太上皇跟前,天子都要让三分给伦理纲常,更不要说式乾殿内的其他人。
然而夏老夫人终究是夏老夫人,年纪辈分都放着,脾气又大,自然不会对太上皇唯唯诺诺地顺从。
“太上皇来得正好!”夏老夫人也被裴慕凡和陆瓒二人搀扶起来,却气势汹汹地道,“刚刚老身便是在质问陛下,当年您打的那两扇孔雀屏中的另一扇究竟在何处。”
太上皇听后,嘴角扯起一丝弧度来,与天子皮笑肉不笑时如出一辙。
“另一扇孔雀屏当年本应赐给元烈,却被他不慎打碎,早已不存在。”
父子二人的答案如出一辙,让夏老夫人也没了脾气。
不过,她认定这是二人早便串通好了的,目的就是将女婿当年的心血掩埋,好将所有兵权全部集中在拓跋氏手中。
先帝能听得出她喘息不定,应是真的动了怒,又道:“如今的朕一无所有,没道理瞒着您。且朕在披云楼下这些年,早已不知外间世事,还请您体谅。”
陆银屏讶异地看着他,只觉得传闻中的他也要让自己外祖母三分果然不假。
想来当年太上皇真的对自己的父亲多有亏欠,不然言语间断然不会这样客气。
只是他再客气,也没能压制得住夏老夫人的怒气。
“既然您也这样讲,那便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她执杖起身慢慢道,“老身这把老骨头今日又站又跪数次,回家还少不得去他们母亲陵前坐坐……”
陆银屏想起那对空灵位,又上前搀住了她:“您这就要走?”
“不走留下丢人?!”夏老夫人狠瞪她一眼,“如今你可真叫我瞧不起!在这宫里头要什么没什么,一个后位又能如何?偏就你稀罕!你当初的骨气都去哪儿了?!”
陆银屏本就处在走和留的纠结之中;
背若芒刺,她自然也不敢回头去看他脸色。
现在的她可太难受了,感觉就像被架在炭上的一块肉,这里涂了一层油那里撒了一把料,底下还有火在烤。
她是个孝顺的人,知道外祖母也是为了自己好。
可她现在还想说:以后的事儿真没准,她现在已经做好了要走的打算,只是还没有下定决心去说罢了。
“老夫人对朕有怨,尽管朝着朕便是,何必让四四为难?”拓跋渊说着将她带到一边,不断地轻抚她的后脑勺小声安慰,“你同他们先出去吧,剩下的事儿我来解决,不叫你难做。”
陆银屏含泪点了点头,随后陆瓒等人上前带她一并走了出去,只留夏老夫人与至尊二人在式乾殿内。
裴慕凡道:“祖母什么脾性你还不知道?她经历过的事儿多,想得也多,可日子总要你自己过。你若相信皇帝,跟着他应不会吃亏
我可不是怂恿你什么,男人多数都实在,他不可能让你和佛奴日后陷入困境。
你不信倒也有退路,大不了同表哥一道云游海外……天竺的女人见过没?
黑是黑点儿,可漂亮得紧……倭国的女人没见过吧?温柔得很,你说你什么时候也去见识见识,然后跟人家学学……”
陆银屏狠踩了他一脚。
见她看上去没有刚刚那样难受了,裴慕凡笑了笑,一错眼便看到玉姹正同别人说话,瞧见他后背过身去。
他想了想,抬脚走过去。
这边一同出来的温鸯与梵天也听到他们间的谈话。
梵天走过来,先是朝她施了一礼,随后好奇问:“那位公子竟去过天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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