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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金枝(阿長)


太祖告知祖父,自古以来乱世枭雄立业多为大势所趋,天下之大,分得一杯羹即成一方霸主。祖父以人心不足而拒。”
他用另一只还能动弹的腿撑起身躯,看端王一字一句地道,“太祖直言宏图有三:一、大凉公主万金之躯,他必以一方霸主之尊迎娶;二、鲜卑粗鲁,人人仰慕中原诗学辞赋音律美食,愿携子民入汉;三、以暴制暴,以战止战!从此韩家只忠于大魏天子!”
“成功名易,守初心难。当今天子勤政,天下太平,卑劣小人竟妄图篡位!”他又抬起那只尚还灵活的手,指着拓跋澈怒斥,“韩氏先锋之将取义成仁,今宁死不为你这狗贼策反!”
端王面色一变,嘴角瞬间便耷拉了下来。
“孤有心招揽,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说罢,又将头转向另一边,指着地上的韩楚璧对陆瓒委屈地道,“国舅,刚刚的话你可听清楚了?你妹夫不知好歹,竟骂孤狗贼,叫孤如何是好?”
陆瓒看了眼韩楚璧,平静地道:“地窖不是人挺多?将他扔进去好了……既然已经断了手脚,倒也不用钩子穿,白费那力气。”
端王眯起眼睛看着陆瓒,面上闪过一丝狐疑。
“可是……孤不想留他。”他摩挲着下巴道,“不如现在便杀了,省得夜长梦多。”

陆瓒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后微笑道:“既然殿下担心夜长梦多,不如直接送去膳房。臣最近食不知味,饿得厉害。”
拓跋澈仔细地盯了他半晌,不知道在想什么。
赫连遂看了看奋力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却因痛苦而颤抖着的韩楚璧,擒住他那只完好的腿夹在腋下,道:“臣去将他处理掉。”
端王这才稍稍放心了些,回到石桌前同陆瓒面对面而坐,却又嘱咐温鸯:“大司马不爱处理麻烦事,你同他一起去,也好帮他打个下手。”
温鸯自知端王性情多疑,二人同去能互相监督。且自己虽不是赫连遂的对手,但大司马府上定潜伏了不少人。若赫连遂突发奇想要放走韩楚璧,纵然他天生神力也寡不敌众。
温鸯拱手道:“是,殿下。”说罢同赫连遂一道拖着骂骂咧咧的韩楚璧离去。
见他二人走远后,端王又屏退了其仆婢,只留陆瓒一人。
“刚刚还以为琢一会生气。”他亲自将衅浆倒在杯中递给陆瓒,笑道,“没想到你比孤想象中的还要心狠。”
陆瓒淡漠地望着他青白的手背上交错的血脉,接过杯后道:“并非是臣心狠。陛下强迫幼妹,这根刺日日在臣心中;大司空拒了臣的求亲,反将宝姿许给贺兰问情。再者……”
他端起面前酒杯,将衅浆一饮而尽。
“殿下是风雅之人,于食之一道造诣岂是臣能相及?”陆瓒望向他,神情中带着丝畅意,“食髓知味,臣跟随殿下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前头的二十多年竟是白活一遭。”
拓跋澈的笑意终于在此时直达眼底。
“人在世上,最要紧的便是一个「饱」。食欲、情欲皆能满足这个「饱」字。所以务必在吃上多下功夫,也要占有自己心上之人。”
他又给二人满上,叹道,“哪怕吃的是旁人吃不惯的东西,爱的是别人的人……只要自己喜欢,只要用手段能得到,又有何不可?琢一,你应当明白孤的意思……”
陆瓒双手接过杯子,垂首道:“臣知道……”
拓跋澈也执起杯来,用半是试探的语气问他:“可……贵妃是孤着人掳去宫中,你不会恨孤吧?”
陆瓒抬起眼皮,定定地望着他,片刻后浅笑出声。
“即便没有殿下插手,陛下也会设法将四妹夺去。”他咬牙道,“他权势在手,结局自然无法改变。”
拓跋澈主动与他碰杯:“琢一既这样想,孤便好受些了。先前还为此为难上好一阵,就怕你会因此心有芥蒂。”
陆瓒摇头:“不会。”随即举杯又是一饮而尽。
拓跋澈见他几次都将衅浆喝得一滴不剩,面上的怀疑渐渐散去。
又指着盅里的炖舌道:“琢一不是饿了许久?趁热吃。凉了发腥,味道不好。”
陆瓒嗯了一声,执箸夹起炖舌,毫不犹豫地咬下一口。
他眼中迸发出奇异光彩,惊喜道:“果然是人间美味。”说罢一口吞下剩余半只炖舌,吃完后嘴巴甚至咂咂作响。
见他吃喝得畅快,拓跋澈眼底最后一丝防备终于卸去。
“喜欢就多吃些,膳房还有的是。”
“叛徒!”
“宵小!”
“杂碎!”
“瘪三儿!”
“龟孙!”
“狗曰的!”
“柠檬酸了!”
唾骂声不绝于耳,而那二人充耳不闻。
韩楚璧整个人朝下地被赫连遂和温鸯二人架着,一句比一句骂得脏。
温鸯转头看了看他。
这一看不得了,韩楚璧瞧见他的眼神后又开始了。
“好你个温鸯!老子当你是来蹭吃蹭喝的,没想到你居然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他举起一只完好的手,艰难地弓起身子,朝着温鸯的后脑便来了一下,“杂碎!叛徒!龟孙!”
温鸯生生捱了这一记,只觉得整个脑子嗡嗡作响。
他捞起韩楚璧的一只断手,狠狠地折了一下:“一会儿同厨子说,先将这喷粪的嘴缝起来!”
韩楚璧吃痛,整个人几乎要昏厥过去。
“你这狗曰的!”
韩楚璧又要挥拳去捶温鸯,却直接被他擒住手。
温鸯手下一使劲,只听骨骼咔咔作响,像是脱臼了一样。
赫连遂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们一眼。
“这厮不老实,这下他两只手都无用,也不怕他能翻出什么花来。”温鸯拍了拍赫连遂的肩膀,却被他避开,而后悻悻地收回了手,“大人不要这样见外嘛。”
赫连遂并不同他讲话。
二人架着韩楚璧来了后院,赫连遂直接奔地窖而去。
温鸯制止了他,又道:“大人什么意思?不直接将这厮送去膳房砍了做下酒菜?”
赫连遂这才赏脸看了他一眼。
“你才是下酒菜!你全家都是下酒菜!”韩楚璧听后哇哇大叫,“你嫂的骚牝!你爷爷死了!”
温鸯蹙眉看了韩楚璧一眼,又抓过他的手折了一下。
“这厮不老实,满嘴尽是脏话,先将他砍了完事。”温鸯说罢,又狐疑地看向赫连遂,“大人什么意思?地窖里尽是些活人,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轮到韩楚璧……大人该不会是有心想要救他,这才拖着吧?”
赫连遂冷着脸扔下韩楚璧,丢下一句「随你」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温鸯见他走远,咬牙地朝韩楚璧腿间狠狠一击。
“下酒菜!猪脑子!”
端王见赫连遂回来,惊讶地问:“怎么这么快?”
只见赫连遂而不见温鸯,他眉头微微一拧:“温鸯呢?”
不等赫连遂开口,温鸯便从竹林中走了出来。
他朝端王遥遥拱手,恭敬道:“韩楚璧实在不老实,臣便照着殿下吩咐送到膳房。想来不一会儿便能呈上了。”
说罢又看向赫连遂,一脸嘲讽地道:“大司马大人想将韩楚璧扔进地窖,臣担心有人会潜入将他放出去,才作此安排……殿下不会怪罪吧?”
“本就如此打算,孤如何会怪罪你?只是……”拓跋澈又望向陆瓒,“他毕竟是琢一的妹夫,这话要问琢一才是。”
而陆瓒面容平静,将箸放在盘中,淡淡道:“二妹久婚无子,外头有不少的风言风语。家中老夫人一直想要督促他纳妾……如此一来便少了这些琐事,他们无子女,二妹以后再醮不难。”
拓跋澈听后,一脸春风地对温鸯道:“国舅豁达,不会怪罪我们了。”
赫连遂与温鸯一同入座,四人围着满是血腥气的石桌畅谈宏图大志。
湖面有微风吹来,夹带着竹林沙沙之声,莫名凄厉难听。

或许是因着前些日子下了初雪,也或许因为帝王不在太极宫,总觉得森冷之气越发重了些。
掖庭本就是女子聚集之处,皇位上的人换了又换,嫔御们的处境却都是一样的,要么承宠,要么老死深宫。
宠妃加起来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老死的女子却如过江之鲫。
这份冲天的怨气凝聚在掖庭,让那角落的阴影都变得可怖起来。便是白日里也甚少有人愿意在永巷驻足。
今夜恰好无星无月,更不会有宫人随意逗留。
然而永巷的东头却出现两个身影,走在前头的体态婀娜,跟在后面的纤瘦唯诺。
“跟上!”为首的那女子低声呵斥,“你怎么这样慢?!”
阿满提着灯,然而那灯却没点亮。
她看着远处隐隐约约出现的白光,担忧地道:“主子,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
全若珍柳眉一竖,裹紧了斗篷叉着腰骂:“你这懒鬼,平日里闲着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要你表忠心的时候居然临阵要逃?”
阿满正要开口,冷不丁瞧见不远处宫檐上晃晃悠悠地掠过数道黑影。
听多了宫人墙角的阿满吓得一哆嗦,连带着手上提着的灯也翻滚在地。
这番动静不小,将她二人又吓了一跳。
那几道黑影落去了另一头,嘎嘎叫了两声。
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乌鸦不迁徙是众所周知的事。
“你要死了!”全若珍冲到阿满跟前扭她的耳朵,“你想让别人都听见是不是?!”
“疼……主子……疼……”阿满捂着耳朵哭哭啼啼,“您想去找她,怎么白天不去,非要这个点儿出来……宫里头人都说,温王妃当年就是死在宣光殿,死的时候眼睛合都合不上……”
全若珍咬了咬牙,又将她的耳朵拧了一圈儿。
“什么时候说不行,你非要这个时候吓唬人?!”她压低了声音道,“你瞧这些日子李娴出过门么……自打从鹿苑来了之后就闭门不出,平时只要我出现的地儿一准有她,只要她打听到我去哪儿,非要跟着就为下我的脸!”
全若珍说着,又松开了阿满的手,咬着牙根道:“李妩倒是个柔柔弱弱的性子,同李娴不一样,她倒不爱出门……我总觉得这里头不对,早先便猜着那姐妹俩有猫腻!”
“她便是白日里不出门也不是您夜访的理由……”阿满揉着发红发胀的耳朵,期期艾艾地道,“大晚上的不睡觉,去哪儿不成非要去宣光殿……谁不知道当年先帝派人割了温王爷的头摆在里头,最后都馊了,苍蝇乱飞,连那王妃都吓死了……”
阿满日日游手好闲,专爱挤在掖庭的墙根底下听老宫人聊天,倒也不知道她说的这些是真是假,但十分骇人就是了。
全若珍摸了摸手上的鸡皮疙瘩,正欲上手再拧阿满的耳朵,却听宣光殿那边像是有声响。
主仆二人同时望去,见宣光殿内院像是窜起了一道火光。
刚刚栖息好的乌鸦冷不防被这道热气一冲,又展翅飞向别处。
阿满愣愣地看着宣光殿的方向,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怎么……小李嫔怎的大半夜还点这样多的灯?”
全若珍也呆在原地,心都凉了半截。
“什么点灯……”她慢慢地瞪大了眼睛,眸中满是惊恐,“这分明是宣光殿走水了!”
阿满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上前扯了全若珍的袖子。
“主子……咱们怎么办?”阿满颤抖着嗓音道,“好好的怎么就着火了呢……”
全若珍瞧着火势并不算大,像是来得及的样子,便脱了斗篷往阿满怀中一塞,嘱咐道:“你先去叫人,宫里头的禁卫这样多,你跑慢些,别来得太快……”
“您呢?”阿满抓紧了那件斗篷,急急地问,“您叫奴喊人,您做什么?”
全若珍不想同她多解释,只说:“宣光殿这会儿肯定乱成一锅粥,我趁着这个时候混进去,她们拿捏不了我……李娴身上还落了两块疤,我得瞧瞧宣光殿的那个究竟是不是李娴!”
她抬脚便要走,却被阿满捉住了手。
“您还是别去了!”阿满喘着粗气捂着胸口道,“奴突然心口跳得厉害,就要从嘴里吐出来似的……这不是个好兆头!咱们回去吧,咱不掺和这些事儿了行吗?”
“魏宫里的女人同齐宫的不一样!”全若珍突然回头,厉声道,“大齐嫔御生了皇子就有机会做皇后,魏宫里头人人避天子如蛇蝎,倒是能作上伴儿了,你瞧崔灵素和王晞那俩,位份不高,也没人在乎她们,整天就知道喝茶下棋别提日子过得多惬意……你不知道我多羡慕她们……
可自打鹿苑李妩死了之后,我总瞧着宫里头的这个才是李妩,死的那个倒像是李娴。
若宣光殿的那个真是李娴,我倒轻松了。先头她要我跟她和好,我说我心里头有个结,我没答应……你不知道我现在多后悔……”
阿满又咬牙:“可她害了您的孩子!”
“那孩子本就不该有!”全若珍甩开了阿满的手,“那人除了慕容樱和陆银屏,他将谁放在心上了?给他生孩子就是个死……鬼才要给他生孩子!”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阿满心头狂跳不说,右眼皮儿也颤得厉害。
她揉了揉眼睛又抱起那件斗篷,狂奔去建春门的方向寻禁卫。
全若珍小跑到宣光殿外,见宫门紧紧闭合,像是不欢迎任何人来一样。
宫中自有一套规矩
全若珍望着冲天火光紧张却用力地拍了拍门。
“李娴!”全若珍高声唤道,“李娴!出来!”
全若珍拍了许久的门也未见有人替她开门
她将耳朵贴在门上,而宣光殿除了越来越亮的火光,却没有任何动静。
“宣光殿的人都死了?!”她声嘶力竭地喊着,“里头走水了!”

永巷窄而长,一侧是不知含了多少幽怨的掖庭,另一侧则是盛宠煌煌的太极宫诸宫。
阿满一路小跑
她一直奔去了建春门,直到看见禁卫的身影后才算松了一口气。
她稳了稳心神,朝着禁卫奔去。
建春门值夜的十八位禁卫见人夜奔而至,不管是男是女,先亮起了枪尖对准她。
阿满将怀中全嫔的斗篷高高一举,急急地道:“奴是永辉宫宫人!有急事求诸位帮忙!”
禁军们执枪望着她,冷声道:“一更已过,掖庭宫人过永巷按律当斩!”
永巷南是太极宫,是天子居所,别说一更后,便是平日里无诏也过不得永巷。
更何况是这个时候!
可阿满心中实在有些焦急
她算着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按理说此时主子应当敲开了宣光殿的宫门,进去探得了里头那个到底是不是真的李娴。
只是她总觉得今晚不对,像是要出事一般。
“李嫔所在的宣光殿起了火,诸位大人去看一下就好!”阿满哀哀地央求着,“我家主子也去了宣光殿……有没有这回事,您几位跟着奴一去便知!”
建春门是通往永巷的西侧门,禁卫十八名,非换防一直便是在此值守。
因着之前靖王差点打开云龙门谋反,此时的禁卫早已不再是靖王手下的禁卫,而是来自海阳等地的天子亲卫。
“无陛下口谕,我等断断不敢擅离职守。”其中一人道,“大皇子殿下尚在太极宫,若建春门少了人,有人有心自掖庭潜入太极宫,可不是你我两条命赔得起的。”
这样的道理阿满怎会不知?
永巷两侧院墙建得如此高,目的就是防着人入太极宫
可太极宫不一样,太极宫一直是帝后皇储居住的地方,是最最要紧之处。如果有人从建春门或者掖庭进太极宫,的确会威胁到唯一的皇子拓跋珣。
可阿满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全若珍的斗篷磕头。
“一人两人去便好,您们十八人,只一两个人跟奴去便好。”阿满哀求道,“主子也在宣光殿,这个时候不知道火势如何,她会不会也有危险……”
那些禁卫一听越发不信了。
“这时候各宫落锁,你说你是永辉宫宫人,怎的还去了宣光殿?”禁卫长枪朝她跟前地上一点,厉声道,“念你初犯,我等不上报天听。若不速速离开,只能当你作叛贼论处!”
阿满自知理亏
可她求了半天,见他们依然不肯通融,只能咬着牙从地上站起来。
禁卫瞧她也可怜,放缓了声调道:“各宫自有宫人内侍,除非他们不在,不可能无人救火。”
阿满听后,想起了李娴平日里浩浩荡荡的阵势,觉得也有这个可能。
若不是莫名地恐慌,她才不会来求人!
阿满拍了拍怀里沾了泥土的斗篷后,转身又跑进永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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