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遂见他这般,有些不屑地收回了目光。
“你说他是看我还是看谁?”韩楚璧单手撑腮问,“他刚刚那眼神是不屑吧?他凭什么瞧不起我韩某人?”
温鸯心里又暗骂他傻气,嘴上却还是劝韩楚璧少说两句
主要是担心他口无遮拦,得罪了人不说,连带着自己也没办法接近赫连遂便要坏了事了。
谩骂声嘈杂声不断,赫连遂依然不语。
诸臣知道他虽位高,可平时却好结交朋友,脾气一直没听说过有多差。
只如今可算是彻底得罪了天子,想来以后也不会被重用,便也毫不客气地辱骂,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相比之下,「王八蛋」倒是显得圆润可爱了。
然而赫连遂突然开了口。
“某从未为靖王殿下做过事。”
原本轰然的厅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你说什么?”有人不敢置信地问,“你再说一遍?”
出声的人韩楚璧有些印象,不过是个六品功曹。在赫连遂面前,连个人物都算不得的。
然而赫连遂却认真回答了他。
“某不曾为靖王殿下效力,亦无利益往来。”
此言一出,虽说厅内昏暗,然而吸气声却暴露了众人的惊讶。
“放你娘的骡子拐弯屁!”又有人骂道,“你既同殿下无来往,那你府上的妾侍为何入宫做了嫔御?!”
赫连遂却笑了笑,随即捻起身前的酒杯。
他将酒一饮而尽后,突然狠狠地砸向地面。
“某随太妃自吐谷浑入魏,蒙先帝不弃,官拜龙骧将军。先帝宾天,某欲辞官回吐谷浑,天子不允,赐位三公,命某留待元京。”
他站起身朗声道,“至于某妾侍曲星霜,原为太庙祭酒曲元瑜之女。曲元瑜私藏禁酒,罪无可赦,理应全族同诛。
而大魏律法明令少女皈依佛门可免一死,曲星霜便被送入瑶光寺带发修行。
靖王好美妾,莫说良家女,便是旁人妻妾也从不顾虑。殿下强占此女后又将其抛弃以致流落街头。某偶遇之后,因见她舞技精湛便接入府中,这才有后面诸事。”
曲星霜的来历,知道的人倒是不少。听赫连遂这样讲,联想起靖王那不那么好的名声,倒觉得是自己看得浅薄了。
有领情的,自然也有不领情的。
“大人说得避重就轻,那曲星霜是如何进的宫?”有人尖声道,“罪臣之后能爬上龙床还封了嫔,你当陛下是好糊弄的不成?”
“曲星霜是从你府上出来的,分明是你同她合伙想要打开云龙门!”又有人附和,“明明是靖王的一条狗,如今没被问责便要倒戈?当初碰死在阊阖门的怎么不是你?!”
韩楚璧一听,觉得这厅内被布置得密不透风倒也不无道理
不过韩楚璧也纳闷
怕是在靖王事败之前,朝中多数人也是奔着同赫连遂交好的心而来,根本不曾想过有他也有今日。
韩楚璧心底认定了这位少年成名的大司马必是因势而变背主求荣的墙头草,自然也极瞧不起他,已然忘记自己本是来寻大舅哥陆瓒的事儿,只抱胸等着看好戏。
“曲星霜色艺双绝,被强纳为嫔不是常理之事?诸位难道忘了前头的那位陆贵妃是如何入宫的了?”
赫连遂站起身来,昂首对着刚刚出声的人的方向道:“我既效忠于先帝,又与靖王何干?”
韩楚璧听他提起陆银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外头瞧着是陆银屏被强纳入宫,可在他看来却是另有猫腻。
天子与妻妹均是自己十分熟悉之人,俩人什么德性他太清楚了
听赫连遂拿陆银屏进宫一事做幌子,韩楚璧却也无力反驳
左右的确是天子不对在先,没个三媒六聘地就将人迎进去,就算他说俩人有真感情怕是旁人也不会信。
赫连遂后又说自己效忠先帝,这话诚然不假。毕竟先帝在时赫连遂算得上是鞍前马后,不然也不会做到龙骧将军的位置,加之同前国丈宇文馥同列三公,便知道赫连遂早些年的确有些本事。
赫连遂将先帝搬出来之后,诸人便噤了声。
先帝在位时尤为暴虐,驾崩前已不理政事,那时人人过得提心吊胆,唯恐被他一个不高兴就地斩首。这种威慑放在今日依然令人心有余悸。
赫连遂抬出这尊大佛来,自然不会有人质疑
既然他咬死了不承认自己同靖王勾结,众人也只能当他没担当,琢磨着这次回去之后将家中茅厕的秽物积攒起来,再泼上个几天几夜。
厅内昏暗无比,韩楚璧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花生毛豆。
赫连遂被惹了不快,说了声「失陪」之后便提前离了席。
韩楚璧没有见到陆瓒,便同温鸯说了声后就要走。
温鸯欲言又止的表情在昏暗的大厅中看得不算清楚,韩楚璧又是个心大的,也没在意。
待他起身正要走时,面前一阵香风掠过,正是刚刚同赫连遂一起的两名侍女中的一位。
那位侍女对着温鸯款款行了一礼,娇声问:“可是温刺史大人?”
韩楚璧看了旁边的温鸯一眼,见他从容道:“正是……”
那侍女展颜笑道:“主人另置了一席,有请刺史大人。”
温鸯理了理右衽,端正地道:“却之不恭。”
面对赫连遂对温鸯的独一份儿的邀请,韩楚璧简直嫉妒得牙痒痒。
赫连遂这人奇怪,连带着侍女也不像是个好相与的,见韩楚璧挺直了胸脯在一旁清嗓子,瞬间也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那侍女又向他一拱手:“常侍大人。”
韩楚璧坐得端端正正,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大司马只请温刺史一人?”
温鸯连连瞧了他好几眼,像是没见过这等上赶着蹭吃蹭喝还如此坦然之人。
侍女并不是傻子,既然话都问到这份上,主人家自然没有下客人面子的道理。
于是她笑道:“二位大人请随奴一道来。”
韩楚璧料定了赫连遂刚刚那眼神并不是看自己
本着对温鸯的些许愧疚和对赫连遂的好奇心,韩楚璧决定厚脸皮跟去探上一探。
朝中人谁不知温洗墨父子二人从不掺和公事以外的活动?不仅立场暧昧,甚至经常和稀泥,碰到人找上门干脆闭门不见。
大家都是鲜卑人,说白了能动手的不大想动嘴皮子,遇上温家人大可以用些强硬手段。
只是温洗墨早年便任外州刺史,在地方的影响并不是在京中摸爬滚打的人能比的。可以动,但不好动。
侍女执灯微微侧身走在前方,温鸯同韩楚璧跟在她后面。
三人离席时经过过道听诸人窃窃私语,像是在庆幸被请去的不是自己
骂赫连遂的多了,逮住了俩位高权重的新贵开刀,倒像是大司马往日的作风。
剩下的人倒也不再言语,只顾饮酒夹菜。
侍女掀开帘幔,又对二人道了声「大人请」。
韩楚璧与温鸯微微点了下头,随后迈出了正厅。
外头另有两名模样清丽的小婢,见他二人出来后笑脸迎上来,引着他们往庭院深处去。
而先头的侍女看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笑脸突然就冷了下来。
她撩开帘幔走进正厅,轻轻抬起了手腕。
腕上一对翡翠细镯相碰间叮当作响,侍女轻轻挥了挥手,厅中仅剩的一点余光不存。
韩楚璧和温鸯随着两名小婢穿过曲折回廊,直到来了一处竹林。
赫连遂生辰筵时韩楚璧来过他府上,不过当时去的是存放礼物的阁楼,不曾来过这里。
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见周围倒是没有之前见过的守卫,心中疑云更深。
“堂堂鲜卑武将居然也这样风雅。”韩楚璧对温鸯道。
“并非所有鲜卑人都是莽汉。”温鸯开口,双手向东遥遥一拱,“陛下亦是纯血统鲜卑人,而文韬武略,才藻富赡,不愧当世之雄也……”
韩楚璧蹙起了眉头,心道温鸯何时变得这样恶心了。看到旁边的两名小婢后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是说给她们二人听的,为的便是表明自己立场,不欲与靖王有任何牵扯。
那两名小婢轻轻一笑,什么都未说,直直地将他二人引进竹林深处。
竹林的尽头是一片湖,湖边有一棵老榕树,约摸已经有上百年。
树下立了一巨石圆桌,桌上刻了二十一路棋盘
而就有两人正坐在二十一路棋盘前厮杀,连赫连遂都在一旁围观。
“大舅哥?!”韩楚璧不敢置信地看着正在下棋的那人脱口而出。
陆瓒怔了一瞬,目光投向韩楚璧时眼中有不明情绪一闪而过。
同他下棋的另一人正是端王拓跋澈,见他分心,便拂袖将棋盘大乱。
“二十一路本就不常见,国舅不必放在心上。”端王又偏过头,笑着看向韩楚璧和温鸯,“二位也来了?真巧。”
韩楚璧见了自家大舅哥,心道还真叫他猜准了,怪不得他找了一圈儿都没见着人,原来陆瓒不声不响地来了赫连遂家后院,甚至还做了上宾。
只是他不明白,陆瓒为何在此地,而端王为何也在。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温鸯咳了一声,同端王行了一礼,又同陆瓒见礼。
不知道什么情况的时候,以静制动总是不错的。韩楚璧攥了攥手心,心里琢磨着万一打起来自己赢的可能性
他稍稍放了心,同端王行了一礼后被邀请入座。
入了冬后水流缓慢,微风拂过竹林带起一阵沙沙声。
“说来有些难为情。”端王十分年轻,笑得却有些赧然,“朝臣呈上的帖子孤一概不看,但大司马特特命人告知孤有南朝名流钻研出的美食……”
鲜卑贵族好美色美食,端王尤其好吃,这在京中并不算是什么秘密。
然而越在吃上讲究之人嘴巴也越发挑剔,寻常吃食入不得他们的眼。何况又是亲王,自然无人敢贸然相邀。
这个时候赫连遂却请了他来,也不知道有何用意
敲门砖是有了,只看来人愿不愿意帮忙。
韩楚璧坐在陆瓒旁边,见他神色并不好,悄悄问:“你怎么了?没吃睡好?”
陆瓒嘴角扯出一个笑来,不知道为什么,在韩楚璧看来总觉得如今的他有些虚弱。
“不妨事。”陆瓒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韩楚璧呵呵一笑,咬牙切齿地问:“我还没问你,你倒先问起我来了……你怎么会来这儿?”
陆瓒眼角余光扫过赫连遂,觉得此处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便碰了碰他的手,示意噤声。
韩楚璧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赫连遂,这是自己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这位年少成名的中年权臣。
虽年近不惑,但赫连遂看起来同温鸯差不多,三十出头的模样。
兴许因近些年不曾操劳,又没有娶妻的缘故,他比实际年纪看上去年轻太多。鲜卑人五官英挺,皮肤奇白,让一身黑皮的韩楚璧看得牙痒痒。
此刻的赫连遂正垂眸小心地收拾着棋子,像是极为爱惜一般。
又有一阵风略过,将他左半张脸碎发吹起,伴着竹林沙沙声,韩楚璧看到他未戴金箔面具的半张脸上少了一只眼睛,却多了一片不知名的花瓣。
韩楚璧愣愣地看着赫连遂,直到陆瓒咳了一声后才收回目光。
他的这番举动自然没有逃过在座诸人的眼睛,尤其是赫连遂,已经抬起头来正视他。
乌黑的碎发挡住了那只空荡的眼眶,许是因为被冒犯,赫连遂露出的另外半张脸神情莫测。
“韩常侍此前并未注意过大司马。老实说,孤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如你一般。”端王突然开口,一只手横在他们二人中间,说笑似的道,“大司马是跟过先帝的人,按说算是长辈,自然不会介怀。”
韩楚璧知道端王有心解围,便接过了这个台阶,拱手向赫连遂行礼。
“久仰大人英名,先前生辰筵无缘拜会。”韩楚璧恭敬地道,“大人文韬武略,才藻富赡,今日一见方知不愧人称当世之雄,是以多有冒犯。”
温鸯嘴角抽了一抽
不管汉人还是鲜卑人,好话没人不喜欢听。
赫连遂听后,下巴稍稍抬起了一些,淡声道:“常侍过誉。上次某见常侍倒有留意,只可惜事务繁杂,怠慢常侍……”
韩楚璧笑道:“大人是寿星,无法分身兼顾也在情理之中,哪里就是怠慢。”
赫连遂也笑,眉尾眼尾却高高扬起:“但家仆见常侍提前离席,不知又去了哪里?”
韩楚璧的笑顿时便僵在面上。
那时他提前离席,为的便是去寻沈御女认罪供词。不仅如此,还发现了一副妻妹的画像。
如今赫连遂这么问,到底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如果说供词,那么他应该是不知道的。毕竟大臣们送来的礼物都是封得好好的,在宴席未散去之前赫连遂绝对不会开箱查看。
如果说画像,只要自己咬紧的牙根说什么都不知道,那么赫连遂就拿他没有办法。
韩楚璧灵机一动,殷切道:“家中有夫人管制,不允在下吃酒,大人担待。”
赫连遂眯了眯眼睛,似乎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
然而一旁的端王却拍手笑了起来。
“韩常侍说得的确不错,若是娶了夫人,简直处处受制。”他低着头笑,“孤夜间难寐,自从浮山来了之后就连失眠都变得提心吊胆,更不要说衣食住行一应琐事。就连今日出来她还嘱咐孤不要乱吃喝……”
见端王肯为他说话,韩楚璧倒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温鸯和陆瓒的面上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曾经的嫖客与如今的正主坐到一起,正主却坦坦荡荡,也不知这豁达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真心不介意自己女人的过去。
“刚刚的棋子倒比一般棋子略轻些,我倒有些不习惯。”陆瓒温声开口,算是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端王点点头,接着他的话道:“大司马明明不会下棋,却让人刻了二十一路棋盘。这棋子也是青玉所制,比寻常玛瑙翡翠棋子重了不止一星半点……”
说到这里,他又转头问赫连遂:“大司马不会下棋,为何这样宝贝这棋子?莫不是有什么秘密?”
赫连遂面上恢复了平静,只将棋笥推到端王面前:“吐谷浑青玉罢了,睹物思乡寄情而已。殿下喜欢不妨拿去。”
端王瞥了一眼他奉上的棋笥,笑着拒绝:“孤开玩笑的……夺人所好可不是个好习惯。”
赫连遂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将棋笥拿回来,吩咐一旁的小婢收好后又问:“膳食做得如何了?”
那小婢双手捧着棋笥,半躬着身子十分恭敬地答:“全部照主人吩咐的做,食材也是新鲜的,约摸还要候上一刻。”
赫连遂抬起了下巴,原本扬起的眼尾慢慢变平。
“一刻钟?”他的语调稍稍高了些,可以听得出些微的不满,“竟让殿下和贵客等这样久?你去催,不要回来了。”
那小婢一听,顿时面如土色。
陆瓒注意到那小婢捧着捧着棋笥的手微微颤抖,正欲出声,却听端王开了口:“晨起时孤食指大动,总觉得有好事。既然等到现在,那么多一刻也无妨。女子天生柔弱,大司马莫要吓坏了她
要知道享受美食是过程,自甄选食材优劣始至侍女奉上之时止都该是享受。眼下她战战兢兢必然影响诸君进食前的心情,倒不如放她一马。”
赫连遂瞧着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居然点了点头:“依殿下所言便是。”
他对那小婢一挥手,便让她下去了。
这下端王进食的心情又上来了,不仅如此,他还偏头对着陆瓒说话。
“国舅瞧着面色不好,像是消瘦了些。”他关切地问,“可是碰上了烦心事?”
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陆瓒。
赫连遂与温鸯同陆瓒没怎么见过,自然不知道他此时是胖了还是瘦了。韩楚璧倒是清楚,他日日回家,能感觉得到陆瓒最近的不对劲。
不过,他也有些奇怪
难不成他们私底下有来往?
陆瓒脊背挺得笔直,淡声道:“老夫人来京后折了随身手杖,在下便为她寻六道木。山野中吃睡没在家中讲究,是以消瘦了些。”
端王似乎比较爱笑,笑起来眉眼间俱是风流。
“国舅有孝心,这是好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垂眸感叹,“家中长辈若在,人便是远在千里外,都觉得有根可寻。长辈殁后,孤常觉得身后空空荡荡,没有依靠。”
赫连遂眼睫微动,嘴角又蔓上一丝笑意,装作不经意地问:“殿下自有陛下庇佑,何来无依靠一说?”
端王一脸春风和煦的笑变成苦笑,摆了摆手道:“不提……不提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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