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样的人都无法戒掉此酒,又何况是我们?于是后来皆成了那副模样……酗酒伤人,清醒后后悔不已,想要戒却无法戒掉,只能不断循环往复……”
宇文馥也算是理解了他的感受。
“太祖在时,的确暴政,可对我却是极好的……”宇文馥叹了口气,“我从未饮过覆蕉,所以没有这毛病,算来也是避过了一劫……”
“这种极易成瘾的东西是万万不能沾的。”太上皇又道,“没有毅力断然戒不掉
宇文馥却突然回想起他们这两日的相处
“那你现今觉得如何了?”宇文馥好奇地问出了口,“这两日同你谈论,我只觉得你那些戾气倒消磨去不少……说实话,若不是早前便识得,我只觉得你现在换了个人似的。”
太上皇哈哈大笑,随后答:“我在这处十年,燥热之症上来时有地底凉风为伴,头痛难当时也曾破开石门,顺着阶梯一直向上走,却发现出口好似被一巨物盖住,我动它不得……
岳丈,刚开始来时我求天不应求地不灵,发症时只恨不得一头撞死了,可最后却撑过来,如今别说覆蕉在我跟前,便是山珍海味献上我都不再心动了……”
宇文馥听后倒是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
“妙啊……”他道,“如今可算是戒掉了那害人的酒,此地倒也算是你的福地了。”
太上皇又是一阵叹息:“只可惜我不知将我置在此处的人是谁,说实话,若是他想要借我威胁元烈他们,我便只有一死了……我是真的想象不到除了皇位,我还有什么值得那人肯冒险将我从帝陵中转移至此的……”
“既来之便安之。”宇文馥道,“不过……你刚刚说起陆琢一,纵然他是陆荆玉的儿子,那他同你说起的覆蕉又有什么关系?”
提起这个,太上皇便坐正了。
宇文馥只听到铁链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女婿的声音便又传来。
“汉人不如鲜卑人擅饮酒,却总有个中翘楚。当年陆荆玉做六州大都督时也是酒肉不离口的人物,却没有尝过覆蕉。不过,他这样的人物朝中怎会有人不上赶着巴结?”
太上皇道,“一日有人送了一坛覆蕉来,陆荆玉没有推辞,想着抽空将它处理了。没想到当时刚会爬的稚子
也便是你说的陆琢一,竟然闻着香气爬到了覆蕉跟前,手一推便推倒了那坛酒。等陆荆玉回家时,发现覆蕉撒了半坛,还有半坛竟然被儿子尽饮下肚……”
宇文馥听后,只觉得脑子里懵懵响。
“那他岂不是……”他刚一开口便觉得有些不对
“他同那些人都不一样,对不对?”太上皇道,“那是因为陆荆玉去了西域,登上葱岭,找到了一位不入世的高僧。那高僧用秘法将药水纹在陆琢一身上,暂时压制了五石散的药性……不过,据陆荆玉亲口说,那纹身的药水是有时限的……”
“竟有这等事?”宇文馥惊道,“为何从未听他讲起过?”
“陆荆玉是个很特别的人,却也是个俗人。”太上皇想起了从前,回忆着道,“因他早年立下汗马功劳,葱岭诸国恨极了他,他为了儿子可谓是绞尽脑汁才找到那位高僧。
高僧坦言此症难医,又是周岁不到的幼儿,担心直接用药会伤了根本,便提出了纹身的法子
你想,那么小的幼儿被针刺满整个胸膛,他这做父亲的能不难受?且儿子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加之我频频试探,索性顺水推舟将六州放给我。”
宇文馥心中闪过一丝讶异。
“我一直以为是你过于忌惮陆荆玉,才会利用他的家人逼迫他交出六州兵权……”他道,“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缘由?”
“是,也不是。我忌惮他是真,可他是我生平唯一挚友亦真。”太上皇苦笑了下后道,“挚友是不能共事的,尤其是帝王家,更不可能拥有朋友。我与陆荆玉再要好,可皇位却是比我性命还要重的东西。岳丈,既然坐到这个位置,便身不由己……”
一边是先辈霸业,一边是少时挚友,的确为难。
“身不由己,也算是重情重义了……”宇文馥道,“不过照你这么说,陆琢一倒是个藏了利爪的猫了?”
太上皇不以为然:“我见过他小时候的模样,为压制覆蕉之症,半个胸膛都纹满梵文。梵文难学,不潜心研究的看不懂,我略略通些,只能认出几句
“若增长寿命,五事不为:一曰乐杀,二曰乐盗,三曰邪淫,四曰妄语,五曰酕酒。”看来倒像是清心经文。
我当时觉得无用,因元承此症更甚常人,我着人替他纹身,却是毫无作用。然而此后数年每每听陆荆玉提起他长子,却说同常人无异……”
宇文馥猜想了一番后道:“想来是陆荆玉寻到的那位高僧有些本事。”
“约摸有这个可能。”太上皇叹气,“可惜我政务繁忙无法脱身,又十分多疑,不放心别人护送元承去葱岭,便失了大好时机……也不知元承如今如何了。”
宇文馥老脸一红。
可惜太上皇夜间能视物,这番脸红之态并未逃过他这双龙眼。
“岳丈怎么脸红了?”他问,“元承如何了?”
宇文馥本不打算告诉他,又突然想起温鸯这两日频繁出入,肯定有兜不住话的时候,便老实说了。
“元承如今过得不错,元烈待这胞弟极为纵容。”随即有些结结巴巴地道,“就是……就是同元烈元叡二人有些不同,他于吃一道极有研究,只是不好女色,迄今为止只纳了一个妾……”
“只好口腹之欲,却不爱美色?”太上皇听得唏嘘,“这倒怪了……不知那女子是何人,竟令他如此专一?”
宇文馥自知早晚都要被他知道,还不如早些开口,便道:“说来有些拉不下脸
太上皇当年也是牡丹丛中的一把好手,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垂花楼?!”他疑道,“南渠边的那座垂花楼?!”
宇文馥点头道是:“元承趁元烈却霜时将那小班迎进了府,又恰逢丘林俭自尽,死前将元承、琢一和我一道骂了一通。不过当时琢一实在惹人眼红,便无多少人注意到那元承同那名妓之事。”
“罢了,罢了……”太上皇却不打算继续追究,连连摆手道,“我像他这个年纪时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又有什么资格说道他……”
宇文馥想起他曾强掳长嫂和幸鹿妃二事,哪件拎出来都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也难得他有自知之明,看来在这地底倒是来对了。
“不过,我本以为是元承将我从帝陵送到这里的……”太上皇忽道,“如今听你这么说,我倒是确定了,不是他……”
宇文馥知道他说的这人也是温鸯的主人
要知道,若是有朝一日那人想利用他二人身份行事,便极有可能威胁到当今天子之位。
宇文馥将朝中上下十年以上老臣的名字在肚子里回了个遍儿,最后却只能想到一个赫连遂和韩楚璧的父亲韩嵩
谁都可能背叛皇室,唯独韩嵩不可能,所以赫连遂依然是突破口。
太上皇看出了他面上的忧虑,劝慰道:“岳丈不要忧思过重,眼下你知道猫儿无事,不如安安心心先在此地安置。若那人无恶意,此后定然会放你出去;若他真想利用你我二人……”
他突然笑了下,“我本就是早十年前该死的人,岳丈如今年岁也高。帝王权臣,哪有沦为他人把柄的道理?”
宇文馥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要孙女平安,他倒是不在乎自己这条命。做了这么多年的忠臣,便是下了黄泉也能挺直了脊梁骨做烈鬼。
“脚下有暗流,舌下有脉管,他能奈我二人何?哈哈哈……”
宇文馥暗中与太上皇相视大笑。
温鸯出了密道后,目视着忿怒金刚像缓缓前移遮住了入口。
还要去猎场转上几圈让那些守卫看到,好让他们不会怀疑到自己。
刚抬起前脚,却听耳边有烈风呼啸而至。
温鸯机警地避开了那砸过来的不知什么物件,再一转身,看到一个穿着灰袍的女子。
忿怒金刚像周边的灯台散发出微弱的光,却足以让温鸯看到那女子的脸。
不看还好,一看却吓了一跳
两只眼睛早已不是常人的模样,只是两颗豆大的黑点。从声音可以辨别出这是一名中年女子。
“你是谁?!”那中年女子执刀而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温鸯心底惊骇此人样貌,却也及时镇定下来。
他闪过了那女子的刀,却被那道极寒刀风惊住。
这女子刀法狠辣,想来是被什么高手指点过。
温鸯只有背上的一把弓和箭囊中的几支箭,简直一点用处也无,自然不能让这女子近身。
闪避之间他高声道:“是主人命我来的!”
听到这话,那中年女子愣了一下。
在她愣怔之际,温鸯退开了几步又道:“主人说,等他事成,不日便可将你接回。在此期间仍要好好照料里头二位,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你面上唯一还能用的眼睛也不需要了。”
本是半恐吓的话语,那女子听着听着却笑起来。
她将刀丢在一边,朝着身后的忿怒金刚像磕头跪拜。
“您听到了吗……他原谅我啦……他要将我接回去侍奉啦……”
温鸯蹙了蹙眉头,绕过她向外走。
那女子依旧不停地磕头,眼泪从那两颗黑豆似的瞳仁中溢出。
“只要我看好他们……只要我完成最后一件事……我就能回去……也能见到他了……娘娘,您听到了吗?”
温鸯听在耳中,神情毫无波澜。
他将殿门一扇一扇合上,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披云楼。
韩楚璧在外又搜寻了一日,依旧一无所获。
在他带着人沿着河岸折回时,听到身后有阵阵马蹄声响。
韩楚璧回头,一张几乎与暗夜都要融在一处的黑脸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阿擎!”韩楚璧摆手道,“这么快就从东海来了……你去过青州了?”
慕容擎稍稍勒住了马缰,放慢速度同他一道并行。
“我没有去青州。”他道,“陛下说,浮山的事情不要我插手。”
韩楚璧有些奇怪:“那浮山的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怎么连你也不能介入?”
慕容擎看了看他,此时天色已晚,韩楚璧黑得除了眼睛里的光便再也看不到脸色。
“太祖在位时发现覆蕉是暴症的根源,便下令全国销毁覆蕉和五石散。但有一位大臣因私藏覆蕉被腰斩,全家上下几十口被发往东海南的一处小岛。”
慕容擎解释道,“那处岛屿多大魏流徙而来罪臣,后来魏齐交战,鲜卑人不善水战,索性将那座岛放给大齐,自此便归入了大齐囊中。
后来又过了几十年,大齐内部分裂,岛上的人不甘囿于一岛之内,劫掠了船只上岸
“后来呢?”韩楚璧问。
“后来,那些上岸的人被抓住后就地绞杀。”慕容擎继续道,“浮山那时年纪应该很小,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逃了出来……一路辗转皆被卖,最后进了垂花楼。”
饶是如此,韩楚璧也不禁唏嘘:“说句实在话,先辈犯的错关她何事?若不是因那什么覆蕉,浮山到现在恐怕还是个贵女。我没见过她,但是听人说过垂花楼中她的模样最好,连那赫连遂都把持不住。
真是风水轮流转,好好的贵女竟沦落至此。若不是先辈私藏覆蕉,以她同端王殿下的情分,做个王妃倒是绰绰有余。”
慕容擎抿着嘴唇,可嘴角依旧微微勾起,看起来像是嘲讽。
“人生在世哪有事事如意?”他将缰绳一圈一圈地缠在腕上,又慢慢放下,“浮山和端王二人,不过是命运捉弄罢了,如今不也还在一处?只要端王肯用情,早晚有一日二人能修成正果。
妓女……妓女又如何?心悦之人是妓女,自己却是王公,想要得手不过是片刻之事。比起这来,求而不得岂不是最难受?”
韩楚璧突然想起慕容樱来。
慕容樱自小觊觎慕容擎,但慕容擎是刚正之人,有悖伦理之事自然不会去做。
吐谷浑王的兄长有不止慕容擎一个孩子,却因慕容樱谮言而将长子驱逐出境。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来到大魏跟当时并不被看好的太子元烈和韩楚璧二人同生共死。
“求而不得,也得看人。”韩楚璧努力地伸手够他肩膀,“你妹妹死了不知多少年,这事儿也别再惦记了……阿擎,说到底愧疚的不应是你,该是她才对。
不过慕容樱也算是死得其所,毕竟她生的儿子倒让元烈有后可继承皇位。
你放心,四妹妹虽然脾气不大好,却绝对不是个坏心眼儿的人。她以后定然会将佛奴视作自己的儿子看待,你大可不必忧心。”
“贵妃脾气不好,不过待佛奴的确不错。”慕容擎点头表示赞同。
“那就对啦!”韩楚璧道,“你就放宽心,眼下你只要走好自己的路,娶个夫人再生几个儿子,大不了到时候将虎贲还给元烈,同我岳丈似的做个甩手掌柜……嘿!说不定你能生个漂亮女儿,到时候再嫁给佛奴。届时你既是他舅舅又是他岳丈,简直就是亲上加亲……”
慕容擎蹙眉瞥了他一眼
他自己不是个无忧之人,知道世事一直在变,却永远不会朝着自己想得最好的情景发展。
二人策马行了一会儿,约摸有数里后便来到了汜水边。
韩楚璧叫住了慕容擎:“马累了一天,让它们喝点水。”说罢牵着马来到河岸。
慕容擎「嗯」了一声,下马后牵着绝影来到他身边。
韩楚璧毫无顾忌地解开了袴裤,对着河水便是一通呲。
“你不能等马先喝完再泄?”慕容擎烦躁地回头,却瞥见了对岸的一大片芦苇。
“哈哈,人有三急嘛……”韩楚璧抖了抖身子,将裤子提上后束了腰带,看慕容擎正瞧着对岸,又问,“你在看什么?”
慕容擎指着那片芦苇问:“那是什么地方?”
韩楚璧睨了一眼,不在意地道:“那儿叫芦花潭,占着好几亩呢。这时候的芦苇快要枯萎,等春日的时候芦花就多了,你不知道吸进鼻子里多烦人……”
慕容擎的注意点却不在这。
“那片芦花潭搜过没有?”他问。
韩楚璧耸了耸肩:“没搜啊……那些杀手是鲜卑人,怎么可能会下水?”
“该搜的地方不搜,不该搜的地方搜了几遍。”慕容擎却道,“那些杀手是鲜卑人,所以你认为他们绝对不会去水上,反之亦然
韩楚璧过来同他勾肩搭背,慕容擎见他没洗手,蹙眉避开了。
“说来好像也是。”韩楚璧摸了摸下巴思索道,“城中已经封锁,但凡两人以上并行皆会被审问,各处也布了人搜寻,这三日下来毫无所获,的确不太可能在城中。可你说芦花潭,我觉得不太可能……”
韩楚璧看了两眼芦花潭,又道:“芦花潭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且芦花芦苇皆不避风,眼下正是初冬,人怎么可能在里面躲着?”
慕容擎摇头:“在不在,搜了再说。”
虎贲多为鲜卑人,马上功夫一绝,可一沾水便有些踟蹰。
慕容擎却顾不得这些,骑马沿着河岸走了不到一里,便瞧见了一艘老旧的小木船。
他单手将船锚从土中拎起,一跃上了船。
小船晃了数下,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水波。等稳定了身形后,慕容擎拾起船内的长篙朝着韩楚璧的方向划行。
韩楚璧等人在原地等着,看慕容擎竟独自一人将船划了过来,眼睛差点儿掉在地上。
“阿擎居然还会划船?”他惊愕地问。
其实,慕容擎也是头一次干这种活儿,初初将长篙插进水底时也有一瞬间的不习惯
慕容擎没说话,专心致志地将船划到韩楚璧跟前,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上船。
船已经十分旧,待韩楚璧上来后又往水下陷进去一截,再装一个人是不能够了。
“阿擎,你划快点儿,不然宵禁前回不了城了。”韩楚璧催促道,“不过,我还是觉得里头没有人……”
慕容擎没说话,撑起长篙准备离开岸边。
然而还未撑起篙,便听到不远处一阵清脆金铃响动伴着马蹄声缓缓而至。
慕容擎与韩楚璧不约而同地抬起了眼,见十数名驾着骏马的家奴缓缓向这处驶来,见虎贲军在此地,便也停了下来。
“咦?”韩楚璧伸头道,“那是……”
话音未落,家奴齐齐下马,露出了身后的双驾香车来。
这驾车由乌木所制,车身以松玉为缀,车檐四角缀着的纯金铃铛下各系了两串半尺来长的翡翠流苏。朱红绸自金铃边悬垂而下,轻轻地遮掩了镂着双朱雀的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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