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夫人正同陆瓒和陆珍说着话,见陆瑷姗姗来迟,居然少见地没有发脾气。
“姑娘家还是多在宅中呆着比较好,别学北地来的鲜卑女人日日抛头露面。”夏老夫人指着陆珍旁边空着的位置道,“老三,你坐,我有个好信儿要说与你听。”
陆瑷心里咯噔一下
可她经历过这样多的事儿,也不差这一两件。
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她,便是今后又再多的困难,只要她想起那个孩子,就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她沉默地坐到陆珍旁边,同姐姐交换了一个眼色。
夏老夫人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这才开了口。
“今日我去隔壁府上拜访司马夫人。这位是个殷勤热络的人,是最好牵红线的红喜神。她听老三退亲后,本想亲自上门来,我念她是诰命身,不合规矩,便去了她那处。”
夏老夫人先絮叨一番自己是如何拜会的,又笑着说,“她早就瞧上了老三,念着三丫头有婚约,一直不好说罢了。现如今老三成了自由身,她便找我说话,列出好些个世家公子,京畿内外都有……我挑得眼花缭乱,这才筛出两个来。老三,你明日起就不要出门了,在家等着相看。”
若是以往,陆瑷听到外祖母这番话后定会有些慌神。
可如今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眼下的情形对自己十分不利,她却没再怕的了。
陆珍担心她不情愿,一脸委屈惹得外祖母不高兴,便悄悄地捏了捏她的尾指,想给她一点儿鼓励。
哪知陆瑷却躲开了她,抬起头来面色平静地道:“谨遵外祖母安排。”
陆珍有些愕然
陆瑷是她的妹妹,陆珍不觉得妹妹被退亲之后就比别人矮三分
她宁可妹妹一个人活得高高兴兴,也不愿意看她因为退了亲就自暴自弃,随便同什么不知来路的人匆匆定亲。
陆珍是个护短的,便是从前对着陆银屏也是一个心态
“外祖母,我依然觉得此事倒不宜过早操持。”陆珍对夏老夫人道,“小三这会儿正在风口浪尖上,京中都知道永宁伯府那边的事儿。我实在担心眼下同她议亲的人是来蹭一波东风,好让自己在大哥、甚至在陛下跟前露个脸儿的人。依着孙女看,还是等这阵儿过了再说……”
夏老夫人眯起了眼,坐直了身子,一手抻平了袖上的纱。
“你以为我想不到这层?”她慢慢道,“现如今陆家是什么个情形,我不说,大家也都知道
不说这个家,便是你家祖坟上长的草恐怕这会儿也给人薅了去……这样的家,就靠你们这不争气的兄妹四个,能走到几时?”
说着,她又吩咐仆婢将几进的门全部关严实,又道:“眼下没外人,咱们就好好说道说道
这是放屁!大魏的皇帝是什么人?万国进献多少美人,他什么没吃过没瞧过?
就老四那个倔驴脾气,进了宫没被他割了舌头吊死在房梁上是她自己早年积德!还有琢一……”
夏老夫人看向陆瓒,捂着胸口又道:“早前被抓进禁军府里,竟然被偷走了半块虎符……天爷!这可是掉脑袋的重罪!眼下天子那边还不知情,若是知道了少不得要刮下他一层皮来!
姑爷是个实在人,可愣头愣脑的什么都不知道,能有今日也是傻人有傻福……
你们只看到外头如何艳羡,却不知道眼下正是如履薄冰之时,京内的人先不说,就老三这闷葫芦一样的性子嫁给谁她不受欺负?
索性趁现在风头还在,寻个家世普通却干净些的嫁了……
日子跟谁过不是过,不要看那些个戏本子总觉得这世上有真情了……什么真情,说到底就是得不到罢了……
你看那些个过了日子的,哪个不是看着风光关起门来锅碗瓢盆噼里啪啦的响……
说到底你们还是太年轻,不知道什么叫做好歹。你们若是能有你们父亲的一半,我老婆子也不至于丢下瀛州那一摊子辛苦跋涉而来……”
陆珍见她频频捂着不断起伏的胸口说话,忙走过去为她倒了一杯茶。
“都是孙女不好……”陆珍忙道,“您仔细身子,不要动了气……”
夏老夫人挥了挥手,并未喝她的茶。
旁边的婢女上前来,俯身倒了一杯白开水,又从怀中取了个干净丝帕出来,捻出一颗龙眼大小的黑乎乎的药丸子送她服下。
这一阵儿忙活让几个外孙都插不上手,更觉得羞愧。
看着两个妹妹记得转圈儿,陆瓒倒是没有多大反应。
“外祖母的这番教导,我们定会记在心里。”陆瓒平静地道,“不过,姻缘宿命,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老三的婚事闹得大,若是急于一时恐怕适得其反。有劳外祖母费心,相看的事可以由她自己决定,婚事还是不宜操之过急。”
夏老夫人刚吃了药,不宜动怒,只眯着眼看他。
“我听司马夫人说,之前太傅有意将陛下表妹、大司空家那位大小姐说与你?且你们还是见过了的?”
陆瓒抬眸,不经意地扫过陆珍和陆瑷,见她二人拼命冲自己摇头。
“不错。”陆瓒点头承认,“随驾前去鹿苑时有幸同宇文大小姐一道赛马,那时见过她。”
夏老夫人合上眼,微微喘着粗气道:“姓宇文……鲜卑大姓……听说,她的发色同常人不一样?”
陆瓒点头:“鲜卑人一向肤色浅,发色瞳色也较咱们有些不一样。”
“嗯……她同陛下一样,倒是正统鲜卑人……”夏老夫人忽然睁开眼道,“既这么,你还是不要纠结。你外祖父是世家,我祖上是前朝公卿,应当知道咱们同鲜卑人势不两立。小四那儿生米煮成熟饭,我老婆子也管不住她,这个榜样可要由你这大哥来做。”
陆瓒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道:“外祖母今日体况不佳,少操劳些,还是多休息的好。”
夏老夫人想同他再说上两句,无奈身边婢女拖着帕子示意今日的药已服过,千万不能再动怒,便只好作罢。
陆瓒朝门外扒着窗沿朝里看的猎心递了个眼神,猎心便嘻嘻笑着走了进来。
“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老爷和夫人去得虽早,可却是极疼爱公子小姐们的!”他一边拿起了夏老夫人的手杖,一边将人搀扶起来,“再说后浪推前浪,公子行事妥帖得很,三小姐如今也不再是之前那任人搓圆捏扁的性子了,您就安心地在这儿歇着,没事儿侍弄侍弄花草……奴想法子给您弄只画眉鸟来,不知您喜欢不喜欢?”
猎心活泛,夏老夫人虽不大瞧得起他,却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个见缝插针溜须拍马的好手。
她佯怒道:“你这奴才,不知道劝你家主子上进,只知道引人玩物丧志!”
“老夫人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奴一直尽心奉主,可没劝大公子养鸟。”
猎心一脸的委委屈屈,一边将夏老夫人向外带,一边朝着陆家兄妹挤眉弄眼,“您要是不喜欢画眉,不然给您弄只百灵?八哥儿?或者鹦鹉……”
“什么都不用弄,你一个就将这些鸟的角儿全扮了……”
瞧着外祖母终于走了,兄妹几个终于松了一口气。
叛逆之人无处不有。
初八大清早起来,猎心刚倒了夜壶,正打着哈欠往回走时,看到三小姐又偷偷摸摸地要出府。
有热闹能不凑?猎心追了上去。
“三小姐!”
陆瑷顿足,气恼地转过身来。
一股尿骚味儿迎面而来,逼得她不得不捂住了口鼻。
猎心见状,不好意思地将夜壶丢在一边,搓了搓手问:“这天刚亮,您要去哪儿?老夫人昨儿可是说了,今日您哪里都不能去,得留在家里等她帮你相看相看夫家……”
“主子的事,有你多嘴的份儿?”陆瑷冷笑,“年纪不小,倒挺自恋。府上那么多模样好看的丫头,说起你来无一不是一脸菜色。你说你这么油嘴滑舌的怎么就没哄出个媳妇儿来?”
说起这个,猎心也十分难受
不过这些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儿,现在他的所有重心都放到了侍奉主子的身上。
“您不懂,奴是有追求的人,奴的追求是让每一位主子喜欢奴
陆瑷横眉道:“我去哪儿用不着你管!”
见她快要生气,猎心忙道:“您别生气……我想柏英那丫头了,您不是昨日见着她们了?她们过得好不好?奴想去看看她们。若她们有什么需要的,也好做个帮手……”
陆瑷一想,觉得倒也是。女子外出多有不便,有个男子来帮忙感谢体力活也好。
俩人一拍即合,打定主意后一道贼兮兮地出了家门。
陆瑷为她们仨人赁下的新住处离宜寿里不算远,紧挨着景乐寺,旁边就是左右卫府,治安有保障。
因着昨日陆瑷已经寻过柏英和柏萍,今日一早她们仨人都没有外出,在新宅里老老实实地等着她来。
见她和猎心同来之后,朱氏便问他们有没有用早膳。知道二人避着夏老夫人偷偷出来之后,朱氏忙起了灶烧水做饭。
猎心帮柏英修缮窗户,陆瑷同柏萍在屋内谈话。
柏萍将她拉进屋里,听着外头猎心同柏英将窗户敲得叮当乱响,小声地道:“奴还没来得及去端王府打探消息,不过昨日您走之后,有个人来找奴
“是谁?”陆瑷疑道。
平日里她算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只有这两天出来得有些勤。
柏萍瞟了窗户一眼,见柏英和猎心有说有笑,并未注意到这边,便道:“是九斤……”
“九斤?”陆瑷一怔,随即道,“他不是……”
她捂住了嘴巴,没说出来。
九斤是靖王身边的人,也是为数不多的知道他二人之事的人之一。
“他来做什么?”陆瑷低声问,“靖王府都被查封了……他是怎么出来的?”
柏萍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同她开口一样。
“柏英!”朱氏的声音从小厨房中远远地传了过来,“我包了馄饨,你去问邻家讨些醋来!”
柏英噢了一声,放下手头的活就要去隔壁。
猎心瞧瞧朱大娘,又看了看里头的陆瑷,便跟着柏英一道出去了。
这俩人一走,柏萍终于敢将东西拿出来了。
她走到床前,从床底下取出一个包袱来。
陆瑷上前一步,见柏萍将包袱打开,里头除了珍奇首饰,还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这些……都是九斤送来的。”柏萍看着她道,“他在靖王殿下进宫那日就出了府,东西也是提前拿出来的。自打靖王落马后,他一直想将东西带给你,可是偏偏不凑巧,老夫人竟在这时候来了府上,他想靠近都没法子,便一直在外头转悠……他打听到我被赶了出来,昨日才找到永康里,若是再来晚些便连我也见不着了……”
陆瑷看了看,包袱里尽是些俗气的首饰
毫不客气地说,这等首饰便是夏老夫人看了恐怕都不想戴,就俩字儿
陆瑷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直到她扒出一支香金玫瑰来。
她愣愣地瞧着这支玫瑰
这一支,是原来那支的两倍余。
玫瑰是浓丽而娇羞的花,她原来的那支大小正合适,而那位殿下不知道脑子里想的什么
他也是养花爱花之人,却这样粗鲁地打出一支蠢笨的花。
陆瑷心头有些涩然,将包袱掩好了,让柏萍收起来。
“给我做什么,我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柏萍将包袱收好,又原样放回了床下。
“奴没什么立场去说什么,但奴恐怕是除了您和殿下之外知道的最多的那个了。”柏萍对她道,“您受的苦,奴也看在心里,比谁都心疼……可是徐妃等人在殿下入宫之前被遣的遣杀的杀,现如今小公子还活着,您不能不为自己以后打算……
奴不是那等惑主的人,您若不想去找小公子,安安心心地等着嫁人,这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不!我要找到我的孩子!”陆瑷猛然抬头道,“我已经够对不起他了,我就是不嫁人也要守着他过完下半辈子!”
柏萍伺候了她多少年?自然知道她一定会是这样的选择。
“九斤说,殿下并未死,被关在式乾殿里等着过几日被流放焉耆。”柏萍看着她道,“小公子还在,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孩子……若是殿下就这么走了,您会不会后悔……”
陆瑷听后,思绪一片纷乱。
恨与欲皆由爱而生,她恨他入骨之时,是发现他对自己不忠之时。
可是谁能保证她在这段感情中就全无错处?
珠胎暗结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欢愉是两个人的体验,而她却并未告知他此事,被人挑唆一气之下便想将孩子打掉。
得亏那孩子已经长成,被一碗药早早地催生出来。她以为那是个死婴,一年多来日夜饱受梦魇的折磨,直至昨夜才睡上一个好觉。
如今孩子回来了,回来救赎自己了。那她还能不能原谅他?
“我不知道……”陆瑷摇头道,“他不是要被流放了……从前先帝便是借着流放之名除了温王……他也一定会……”
他一定不会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跟着人行乞了一年,一定不会知道他的儿子被亲弟弟纳的妾室用两根金条换来,也一定会带着对所有人的恨意被杀死在异乡焉耆。
柏萍自然不想逼迫她,两个人之间的爱恨旁人插不得手,须得本人亲自解决了才行。
然而三小姐一直是这么个没主见的性子,柏萍也是知道的
九斤走投无路才找上了她,她也只是带个话而已。说来这位靖王殿下的喜好品味也实在是奇怪得很,既土又俗,想来是没在女人身上下过心思的人。
若她在这件事发生之后才来伺候三小姐的,那么她肯定不会帮九斤这个忙。
可偏偏她一早就跟着三小姐,见过俩人有过一段浓情蜜意的日子。
做奴婢最紧要的是什么?
自然是要让主子开心。
主子的对错与她无关,她只想着三小姐能开心。
她不是春夏,也不是玉姹,她同秋冬她们是一样的人。春夏和玉姹在老夫人面前得脸,因为她们知道个对错好歹,主子不该干的事儿她们会拦着,是能扶持主子的人物。可是她同她们不一样,她没那么聪明,只想着自己的主子天天开心就好。
柏萍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她们常说要「克己复礼」,要以礼节情,才不会行差踏错。
对可什么是对错?对错的界限又在哪儿?
这些东西都不是柏萍要考虑的,如今的她只挂心着三小姐的处境。
“我已经这样了,以后的事儿谁能说得准?”陆瑷听柏英和猎心像是回来了,赶紧将东西藏好了,又道,“早些处理了,注意点儿,不要让她们俩瞧见。”
柏萍点头,不过她操心的多,又道:“九斤已经走了,奴却不能不为您想着……如果小公子能回来,说句不好听的
眼看着柏英他们就要推门进来,陆瑷忙站得离她远些了,又给了个眼神儿。
柏萍去开门,见柏英和猎心端着馄饨进来,笑道:“我去拿筷子。”
猎心瞧着柏萍的身影,又看了看陆瑷,将馄饨放下了,又对陆瑷道:“三小姐,您不仅不回去,还要在此用早膳?老夫人那边……”
“你不用替我操心,我既然想出来,就有自己的法子。”陆瑷道,“咱们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太傅去了宫里,想来外祖母还要有一会儿才能回来。”
“太傅?”猎心愣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一拍脑门:“对对!大公子曾说,陛下同太傅大人定了个「三月之约」,今日正好是验收的时候!”
太傅司马晦熟门熟路地进了云龙门,又心怀忐忑地进了太极殿东堂。
三个月前的今日,他在此地接了一道旨,教当朝唯一的皇子殿下念书。
说句实在的话,古往今来王侯无数,像三曹那等的又有几个?不说凤毛麟角,便是同当今天子一般好学的也没有几个。
大皇子这些年被那嫔御耽搁了不少,进学上多有倦怠之意,可好在机智聪慧,能举一反三,倒也算是上佳的资质。
可在「上佳」在「奇佳」看来,恐怕是不入流的。
“太傅大人。”李遂意拱手道,“请……”
司马晦颔首致意后,转身入了东堂。
三月前的今日来东堂,见到数年未蒙面的天子,那时他正在窗边浣笔,让司马晦惊异于短短数年他的变化如此之大。
今日再见他,他仍是在窗边。
不同的是,窗边的书桌被撤去,换上了一张榻。
青年天子盘坐在榻上,手下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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