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这话您可别让别人听见,这可是大不敬。”
陆银屏拿屁股对着她,全然当作耳旁风。
“大不敬又怎么了?我不敬的时候不多的是?说起来真是造孽,我是上辈子杀人放火还是逼良为娼了,竟遇上这么个灾星。
若是普通人家还好,可偏偏又是个做皇帝的,逃也逃不出他手掌心。
说到底是我命苦,还是我大姐过得舒坦,姐夫院里一个人都没有,还天天把她当菩萨供着。我呢?要应付他那堆小妾,还要把他伺候舒坦……”
陆银屏越说越上瘾,嘴巴像开了闸的水一样兜都兜不住,完全没有看到秋冬由惊吓到惊惧的表情。
陆银屏感觉气氛不太对劲,一回头看到天子双手负在身后身姿笔挺地站在她床榻前,金色眸子中映出自己粉白的身影。
天子低声道:“你下去吧。”
秋冬得了令,抹了把汗后赶紧退出寝殿,临走还不忘给他们带上门。
陆银屏捏着书本的手指有些发颤,强自镇定道:“您什么时候又来了?”
话一出口,这声音也好像在抖。
天子依然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缓缓开口:“从你说朕的脾气不知道是从哪个茅坑反上来的那句起。”
完了……
陆银屏心道:吾命休矣。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陆银屏从床上爬了起来,端端正正地跪坐着。
“既然让您听见了,那臣妾也不狡辩。要杀要剐随您的便。”陆银屏的手指拽紧了粉色襦裙,模样瞧着娇俏可怜,“只一样
“跟了朕……你觉得是造孽?”
拓跋渊出声打断了她。
陆银屏心底一颤
好像没有,又好像有。她说得多,早就忘了自己说过什么话了。
真是……好端端的人非坏在这张嘴上!
见她低头不语,拓跋渊的脸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
陆银屏跪坐在那儿,姿势端正得腰酸腿疼,但就是不敢动一下。
她腕上还有他给的佛珠呐,她一直戴着,看她多听话啊。可为什么她听话的时候他不开心,有一点点冒犯的时候就这样生气呢?
不知道跪了多久,久到熙娘进来也未察觉。
“娘娘……您……起来吧……”熙娘一进内室便瞧见陆银屏快睡着了,可那姿势仍是端端正正,想来刚刚是怕得很了。
说她不放心上,可这态度看着是端正的;说她记住了吧,坐着都能睡着。
也不知道那夏老太君是个怎样的人,裴家男儿个个有风骨,偏生娇养的外孙女是这幅没心没肺的模样。
“陛下走远了?”没心没肺的陆贵妃擦了擦口水。
熙娘点点头:“是。可奴瞧着陛下脸色不大好。”
陆银屏想再骂两句,又怕鬼魅一样的拓跋渊突然出现,便将喉头的话生生咽下去。
“啊……我突然感觉有些困,我想睡会儿。”
熙娘眼睁睁地看着陆贵妃裹了薄被将自己卷进床榻里,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腿,全然不管世事。
熙娘替她放下纱幔,正要点上沉香,却听见贵妃又开口了。
“不用点了。”
熙娘一喜:“娘娘不睡了?可要去寻陛下?”
陆银屏从被子里钻出来:“你是陛下的人。”
熙娘面上顿时有些尴尬。
她是天子赐下的宫人,的确是他的人没错,可既然来了徽音殿,也从没有失了分寸。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她不也没说吗?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陆银屏道,“熙娘比这儿所有人都了解陛下,我想问你:陛下说前几日徽音殿没有着人去请他
熙娘捂嘴一笑:“自然是「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的意思,陛下想让您主动去寻他。”
陆银屏杏眼一亮,从榻上爬了起来。
“那他现在生我气,我去找他的话他会不会让人拔了我的舌头?”
熙娘憋笑憋得十分辛苦:“怎么会?入宫便是贵妃,国舅爷又提了使持节,陛下爱重您还来不及。您看入宫这么久,他可伤过您?”
陆银屏面上一红。
伤是有的,不过那好像也不算。
“那我去找他。”说着就要下床。
熙娘看着她头顶支棱起来的一撮头发,唤了舜英进来:“收拾一下再去罢。”
陆银屏一听,提起裙摆就奔去了清凉池。后头还跟着一眼没看好突然闯进内殿的二楞子。
夏日蝉鸣惹人心焦。
李遂意站在廊下,袖里早就揣了一把汗。
远处宫人不敢上前,端了茶在门外踌躇半晌。
李遂意擦了擦额头,挥手示意:“我来吧……”
那宫人千恩万谢:“李内臣的情咱们几个都记着,往后有了吩咐您只管吱声。”
“行了行了。”李遂意接过托盘,“今儿陛下心情不好,你们远些……今日是斋日,式乾殿可不能见血。”
纯银托盘,青瓷茶碗盖,盛夏里瞧着也舒心。
但李内臣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开来,直到眼角瞧见那抹粉白。
“娘娘!”李遂意大喜,“您来寻陛下了?”
宫人大老远便看到这位传闻中被打折腿的贵妃,可眼下人不仅自己能走动,那仪态竟也不输世家典范的太后。
陆贵妃从熙娘手里拿过俩人偶,对着李遂意笑了笑:“劳驾李内臣通报一声。”
李遂意连连「哎」了几声,虾着腰闪入殿内。
不过片刻,他又垂头丧气地出来了。
“陛下……说不见……”
旁边竖着耳朵的宫人也听到这句,再瞧瞧日头地下被晒得小脸通红的贵妃,有几个绷不住的已经转过身开始笑。
陆银屏哪里受过这等气?
“我不是刘皇叔,他也不是那卧龙,还要我三顾式乾殿去请?告诉他,没门!我讨厌这地儿!”
她将人偶放回熙娘手里,怒气冲冲地就要走。
抬脚走了两步,便听到后头有人发话。
“去东堂说。”声音清清冷冷,低沉又好听。
陆银屏偷笑,再抬起头时却换上了一副臭脸。
她「哼」了一声,加快步子朝东堂奔去。
太极殿与式乾殿夹角便是东堂。
太极殿是天子正月初一大朝、颁布法令、召见重臣之处,东堂则是他日常办公之所,式乾殿和西堂却是他日常休憩之地。
今日贵妃惹了圣怒,平日里歇在西堂的天子改道去了式乾殿,大门一关谁也不见。
直到罪魁祸首陆贵妃亲自过来面圣。
拓跋渊行走之间衣摆看似不动,可人却极快地入了东堂。陆银屏和熙娘在后头提着裙摆小跑也跟不上。
好不容易到了东堂,已经汗流浃背。
陆银屏想了想,还是接过熙娘手中的人偶来。
李遂意一个眼神,陆银屏心下知晓了他意思,便硬着头皮入了东堂。
见人进去,李遂意便着人将门关好,赶了人远远地避开。
东堂比之太极殿不算大,可跟式乾殿和徽音殿相比却也不算小。
四个角落置了冰,进去便是一阵寒气儿,纵然夏日里有些凉意是舒坦的,可这凉意加上天子身上散发而出的寒气,让陆银屏坐立不安。
拓跋渊坐在龙榻上,有些疲惫地向后仰着,并未看她。
眼下东堂就他俩,按着李遂意的性格指定将人弄出一里开外。
陆银屏大着胆子向前,将两个人偶一左一右地套在手上。
左侧人偶身着白衫黑袍,眉眼嘴角皆下垂,看起来奇丑无比;右侧人偶身着紫色襦裙,一脸盈盈笑意。
俩小人的模样像是出自一人之手,但这面上绣上去五官可真是天差地别。
陆银屏走上前去,坐到他榻边的地上。
她举起双手亮出一双雪白藕臂上挂着的两个滑稽小人,也不管他看不到,径直开始自导自演。
黑衣小人沉着脸背对着紫衣小人,那表情就如同此刻的拓跋渊。
“今天我惹他生气了。”紫衣小人的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沮丧地说道,“他不愿意见我,所以我来找他。”
黑衣小人背对着紫衣小人,「哼」了一声,依然不肯说话。
拓跋渊睁开了眼睛,看到那黑衣小人的模样,眉头蹙在一起。
紫衣小人凑到黑人小人身边,讨好地道:“你为什么生气,能不能告诉我?”
黑衣小人不说话,仍是背对着它。
紫衣小人绕到它跟前来,拉起它那肥肥的胳膊:“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你告诉我错在哪儿,我才能改呀。”
看她这样幼稚,拓跋渊面上几乎快绷不住。
他接过黑色小人套在自己手上,小人的头一顿,他低声开口:“跟我在一起,你觉得是造孽?”
陆银屏见他接过去,本觉得这事儿终于回转了。可他这突如其来地发问又将她推上了断头台。
紫衣小人凑了上去,不断低头道歉:“是我一时心直口快,说话没过脑子,是我的错。”
哪知那黑衣小人不依不饶,仍是问刚刚的问题:“跟我在一起,你觉得是造孽?”
紫衣小人抬起了头,却不知道怎么说。
拓跋渊本就阴沉的脸变得更加难看。
他一伸手,将手上的小人撕成两半。
黑衣小人两截残破的「尸身」被丢在陆银屏膝盖边。天子起身离开,连衣摆也不曾触碰到她。
陆银屏垂着头看着地上的破娃娃。
紫衣小人难过地望着同伴的「尸体」,小声地开口:“不是造孽。”
天子顿住脚步。
“不是造孽……”紫衣小人趴在同伴身上,“我从没觉得……跟你在一起是造孽……”
拓跋渊回头。
“那你为何……”
“别问。”陆银屏蓦然出声打断。
她垂首捡起被撕成两截的黑衣娃娃,声音哽咽:“求您了……别问……”
拓跋渊转过身来,移至她跟前。
陆银屏将黑衣小人看了又看,见破裂之处似乎还能补,便松了一口气,再出声时也没了刚刚的委屈:“您就当我话说太多,口不择言,总之外间也都觉得我是恨您的……”
拓跋渊自然没料到她会这样讲。
“你不恨我?”
哪知陆银屏又摇头:“恨与不恨,最后都是一样的……总之,我已经来了,我来同您道歉,现在您……能原谅我了吗?”
拓跋渊用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她的话。
虽然不生气,但久居尊位的高傲仍是让他板起了脸。
“你犯的错太多,朕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你,凭什么?”
陆银屏噘起嘴,将断成两截的黑衣小人摆在他跟前。
“凭您也犯了错。”她指着小人道,“它是我绣上去的,是您把它弄坏了。”
拓跋渊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上扬。
“怪不得这个看上去这样丑。”
陆银屏仰起头看他:“还不是您整天臭着一张脸,我才把它绣歪了的。”
天子又道:“朕的脾气既是茅坑里反上来的,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银屏杏眼圆睁
她只能诚恳道歉:“臣妾错了,大错特错。您现在可以原谅我了吗?”
拓跋渊俯视着她:“还有呢?”
陆银屏被问得云里雾里
她脑子里一件一件地算着:不该说造孽、不该说他脾气臭……还有……
她继续诚恳道歉:“我不该拿您跟我大姐夫比,大男人就不该只娶一个,要娶就要娶十个,热闹!”
天子的嘴角又沉了下来。
陆银屏脑袋一缩:“开玩笑的,刚刚是在活跃气氛……总之我不该拿您跟别人做比较。”
拓跋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还有呢?”
还有?!
陆银屏绞尽脑汁,将今天发生的事儿细捋了一遍,仍是想不出来还有哪儿做错了。
她试探道:“我不该跟二楞子一起洗澡?”
天子眉头又重新拧在一起。
坏了……
陆四心道
她扯了扯他衣摆,可怜兮兮地道:“还有哪儿错了,您不说,我也没法跟您道歉。”
拓跋渊后退一步解放自己衣摆。
他面向别处,有些不自然,但神情依然冷漠。
“你是朕的嫔御……与别的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听他这么讲,陆银屏顿时开了窍。
原来他在吃哥哥的醋!
陆银屏赶紧从地上站起来,一脸谄媚地笑:“我以为什么呐……那可是我亲哥哥,一个娘生的。”
拓跋渊扬起下巴并不看她:“他也是男人。”
话音刚落,胸前便是一热。
拓跋渊低头,见她搂着自己的腰靠在自己胸口。
“我听您的。”她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我只跟您搂搂抱抱,这成体统吗?”
规矩、身份、面子,合而言之,但凡人事,立了体统,有了规矩,才有面子。
眼下天子美人在怀,又得了许诺,面子赚了回来,简直春风得意。
顾不得东堂内脚下的那片金砖曾站过多少直言上谏的臣子,现在站在这儿的是陆银屏
拓跋渊心情大好,胸口不闷了,眉心也不疼了。腰间是陆四的手,一低头还能看到她在笑,带着倾慕和得意之色。
“真丑。”他嘲讽了一句。
可手指却捻起她下巴,将那两瓣吃了下去。
“不行,今天是斋日,不能这样……”陆银屏慌慌张张推开他。
天子将她箍入怀中,鼻尖相触,碰得她鼻梁发酸。
“只亲一下,不做。”他捧起她的脸来,“何况欲贪能自渡。”
欲贪能解,欲贪能断,欲贪能自渡。
这场吻持续了许久,直到陆银屏饿得肚子咕咕叫。
拓跋渊放开了她,又揽过她的腰肢,二人一并向外走去。
李遂意远远地看见二人相携而来,料定是贵妃摆平了极难摆平的陛下,心道还是美人计奏效。
“徽音殿备好了膳食,正要请陛下和娘娘回去用,奴未敢打扰,可巧二位主子就出来了。”李遂意在一旁猫着腰走路,笑得像狐狸。
“我还未同您一起用过膳。”陆银屏道。
然而天子却将她送到宫门口,淡淡地道:“朕还不饿。”
陆银屏松开了广袖下被他牵着的手。
“不饿拉倒,省我一双筷子。”
李遂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陆贵妃已经走了进去,李遂意赶紧扯了扯天子的衣袖。
“陛下,进去吧,不然又要一番好哄。”
天子抿了抿唇,仍是进去了。
汉家门阀饮食清淡,偏爱素食茶饮,鲜卑贵族则好牛羊荤食、酪浆。
可陆银屏偏爱甜点,天子好食斋饭,本来吃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却因奇怪的喜好和习惯竟吃到一起。
陆银屏边吃边瞧,见他进食尤其斯文。想来应是裴太后以世家规矩教养,让这位帝王行止之间都成为贵族典范。
用完膳便要消食,纵然吃得不多,陆银屏也扯着他来院子里逛。
二楞子远远地望着他俩,想上前却又不敢上前,只得缠着秋冬在一边玩。
“陛下从哪儿弄的这棵歪脖子树?”陆银屏指着院里之前移栽来的珍品丹杏问。
拓跋渊听她这么问,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再细看那颗杏树,枝干的确有些歪斜,倒也不怪她说是棵「歪脖子树」。
他轻咳一声,低声道:“高昌那边进贡而来,等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能吃到杏了。”
哪知陆银屏又是一笑:“俗话说得好
拓跋渊有些无奈
可这张嘴若是不会讲话,便也不会知道她有多好。
“就此一棵,便栽进你院里了。”他幽幽地道,“四四怎会死?四四是要给朕陪葬的……”
陆银屏脑袋一歪,瞅瞅其他宫人
舜英一向勤快,这个时候应当已经去了清凉池烧水。李遂意站在廊下,同几位相熟的宫人说这话,时而看向他们这边。
陆银屏小声道:“虽说你家里人都活不太大岁数,但你甭以为说这就能吓唬到我。等他们把你往坑里一埋,我就放把火将徽音殿烧了,再偷摸地逃出宫去……”
没等她说完,天子便伸掌摁住了她的头顶。
“打得一手好算盘,看来是仔细琢磨过。”拓跋渊看着她乌黑的发丝,淡淡说道。
“自然是琢磨过的。”陆银屏道,“所以您得活着,才能看得住我。”
拓跋渊俯视着她,眉尾上扬。
“今日你兄长说,要去接什么人?”他突然道,“可要让那人入宫侍奉?”
陆银屏想了想,眼睛又亮了起来。
“对,苏婆要来。”她眼角弯成一抹勾人的弧度,“陛下让她进宫吧。”
天子板起了脸:“你当这宫城是什么地方,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么?”
陆银屏也板起脸:“哦,那就不让她来了。”
拓跋渊顿了一下,又道:“让她来也不是不行……你撒个娇给朕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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