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他又开始伤心,断然说不下去了。
小孩儿有的是不可多得的一片赤诚之心,不管长大后变成什么样子,起码这一刻的想法是真实的。
陆银屏看着拓跋珣,透过他就好像看到了天子的曾经。
她不是没见过他杀人,剜眼割舌,他对旁人什么做不出来?
可偏偏对靖王,他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想来靖王当年便也是这样,看到天子时便如同拓跋珣看到金金,想的是妹妹幼时失恃,常在深宫之中寂寞无助,所以才有让天子骑上脖颈采橘一事吧?
拓跋珣红着眼睛哄金金,金金不知哀乐,谁跟他玩,他便同谁笑。笑起来时眼睛弯成一道细缝,趁着琥珀色的眸光,像是晨起时的太阳。
陆银屏靠在宫檐下看着这兄弟俩玩闹,正在思索那二位是如何走到今日之时,忽听苏婆开了口。
“一个家总有一个家的过法,这天底下的兄弟姐妹也不全像陛下和殿下一般。即便不常在一处,可像您和大公子、二小姐三小姐这样相处得好的也不在少数。”
苏婆抱着金金道,“同样,一代人总有一代人的过法
陆银屏摇着团扇的手停了下来。
“可是……”可是帝王家自古便是如此,饶是从前再要好,一旦接触到权势,多少年的感情依旧会化为乌有。
“老奴没念过书,说不出多少大道理。”苏婆低头看着金金,淡淡地笑着,“当年太祖入关后老奴来过元京,那时城墙壁垒只有如今的三分之一高,应是靠着先帝和陛下两代人的努力堆叠出了百尺城墙和三条护城渠……
城墙已经那么高了,人的心防就不该那样高。时时刻刻都在防备着兄弟手足,陛下得过得多累啊……”
陆银屏长长地叹息。
“陛下已经这样累了,可是孩子们还小。”苏婆又道,“您们若不给他们机会,怎么知道将来会没有变数呢?”
陆银屏闭了闭眼,想象着未来的某一日。
若未来有一日,皇子们相持同力,以大魏社稷盛哀为一心,这才是长远之道吧?
陆府在这短短数月之内,经历了寻常人难以预料的春秋更迭。
从陆贵妃随扈却霜到「负伤」归来,陆家一直是京中的香饽饽,普通人都想摸一摸陆家门前的青石板砖,为的就是蹭蹭这家通天的气运。
直到后来陆国舅被禁军府的人带走之后,那些曾经来门口摸青石板砖的人巴不得洗澡将自己搓秃噜皮,担心自己真蹭到了陆家的气运此后会一落千丈。
然而如今
陆瓒被禁军连带着天子派来的人浩浩荡荡地送回家的时候,看着自家门前拥挤不已正在地上打滚儿的人陷入了疑惑。
猎心眼尖,一早就看到了坐在辇上的人。
“我的大公子
不等他扑上来,陆瓒一脸嫌弃地挥手命人绕过这个丢脸的家仆,径直入了府内。
猎心压根就不在意
进了家门后,陆瓒才算是真正放松下来。
夏老夫人早就知道了今日外孙会被放出来的消息,领着陆珍夫妇和陆瑷在厅中候着。
听见猎心在门外嚎啕大哭时,他们便知道人回来了。
夏老夫人猛然站起身
是以看到从门外走进来的陆瓒时,有些不敢置信。
“琢一?”夏老夫人眨了眨眼,觉得眼前高大俊朗的青年不像自己多年前见到的那个外孙了。
陆瓒搀着她的手又扶着她坐下了,这才后退两步撩起前襟拜了一拜。
“外祖母……”
少年到青年,眼前的外孙变化着实太大,让夏老夫人难以想象当年的他如今也变得如此威武,倒有几分他父亲的模样了。
“好好好……”夏老夫人含泪道,“回来就好啊……就盼着你了……”
陆瓒喉头一阵酸涩,再看旁边两个妹妹
至于韩楚璧……
陆瓒看了一眼兴奋得两眼冒光的韩楚璧,感觉这个妹夫好像还是同之前那样憨厚老实没心眼儿。
再看家中仆从,倒是规矩了不少
陆瓒心想这怕是外祖母的手笔,然而外祖母是个讲究人,这种后宅的事务由她去处理,倒也不无不可。
“别总是跪着,天儿冷,你快起来。”夏老夫人将重男轻女的观念发挥到了极致,丝毫不想着自己这两日是如何刁难陆珍和陆瑷两姐妹的事儿。
陆瓒听后应声而起。
“你这小奴倒是忠心,今日天不亮就起来迎你,半刻钟不到就揪着人问一次你怎的还未来。”夏老夫人又指着高位截瘫一样哭哭啼啼的猎心道,“快去洗漱吧,这身衣裳不吉利,拿去烧了。厅里为你备好膳食,好好地替你洗洗尘。”
陆瓒道了声是,看了陆珍陆瑷一眼后,绕过地上哭爹的猎心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猎心心中的高兴早就盖过了主人的冷漠,见他的大公子回了院子,立马由高位截瘫变成了脱缰的野狗,疯也似的跟去陆瓒身后。
“大公子,大公子您瘦了!”猎心看了陆瓒一会儿后下了结论,“就知道您在里头吃不好睡不好,人都脱了样了!”
陆瓒面无表情地看着猎心
他自然没对猎心说,只是点了点头:“热水备好了?我要沐浴。”
猎心擤了一把鼻涕甩到一边,完事儿还用手擦了擦衣角。
“您放心!您要用的热水从晨起到现在一刻钟都没断过!”猎心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
陆瓒嫌弃地看了一眼猎心,眉头快要蹙在一起。
他进了房间后,果然看到木桶中热气腾腾地冒着烟。
陆瓒三下五除二便脱下了上衣,待要交到猎心手上时,冷不丁想起这人刚刚擤过鼻涕还未洗手。
于是,陆瓒将衣服放在了一边。自己则迈开长腿沉入木桶中。
顷刻之间,他整个人从水中探出了头。
猎心想上前伺候,见陆瓒一脸嫌弃,想起自己又是在地上打滚儿又是擤鼻涕的事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道:“对不住……公子,我实在是太高兴了……这么些天没见着您,心里太惦记您了……”
陆瓒展臂靠在桶边,闭着眼道:“无事。这些天来你们守在家中辛苦了。”
猎心瞬间又泪眼汪汪:“有大公子这句话……奴就是死也值了!”
说罢又道:“您稍待,奴去洗个手,马上来替您搓背!”
猎心说完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过了没多久便又进来,手上还拿了几颗澡豆并一只澡巾。
陆瓒转了个身趴在桶边,由着猎心替他搓背。
“您都不知道,老夫人一来,将伺候的人都赶走了……”猎心一边卖力替他搓背一边抱怨着,“老夫人不仅赶走了三小姐院子里的朱大娘,还将玉姹送进宫,给四小姐做媵妾呢……”
陆瓒的眼睛忽地睁开。
“玉姹也来了?”他问。
“玉姹姑娘跟着老夫人来的。”猎心噘着嘴使劲点头,“她也是个没良心的!您不知道她现在多不近人情……”
陆瓒又闭上了眼
猎心见他似睡非睡,小声道:“您走之后,宇文大小姐还来过呢……”
陆瓒果然睁开了眼。
“就知道说宇文大小姐您肯定就不装睡了……嘿嘿嘿……”猎心揶揄地笑道。
他笑着笑着,澡巾触到了陆瓒的胸前。
“咦?”猎心使劲眨了眨眼睛,瞧了好一会儿后确定自己没看错。
“大公子?您这身上刺的梵文怎么像是淡了不少呢?”
陆瓒怔了一瞬,随后将身子浸入水中,摇头道:“兴许这几日没怎么沐浴,痕迹淡了吧。”
猎心没当回事儿,使出了攒了几日的劲头,差点儿将主子的皮搓下来。
待陆瓒一身清爽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之时,已经是多半个时辰之后。
夏老夫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那一套,只看着他吃,餐桌上的规矩没有多少教导
只是……
“过了正月后,你就算是二十四的人了。”夏老夫人看着他道,“你几个妹妹,除了老四,嫁人的嫁人,定亲的定亲
倒是你,年岁已经不算小,皇帝才比你大上两岁,扔给老四的那个小皇子都能追着我撒娇了……
你别看我,先吃自己的,也琢磨琢磨自己的事。后宅没有个女人不行,断什么也不能断香火,你是否看上了哪家的小姐?你不好意思,我去替你说。”
陆瓒垂下了眼,将碗放在桌上,有些难捱地咽下一口饭后道:“外祖母年岁已高,不好再为我操劳。”
夏老夫人当他是客气话,摆了摆手执意道:“这边我也在为你三妹相看好品貌的世家公子,自然不能落下你这头。年纪到了总要成亲,你一直拖着,让她们姐妹脸上也无光……”
陆瓒一顿,看向陆珍。
陆珍拼命地向他翻白眼,示意自己也没辙。
那边夏老夫人并没有看到这兄妹二人正挤眉弄眼,只当他们还在听自己教诲,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一大堆。
“虽说女不愁嫁,可老三这边终究是退过亲的,同人说亲时总会先矮了一分。不过,好在有这层身份摆着,料想着嫁去谁家也不会受欺侮。
你也该准备准备,总不能就同妹妹们挤在一所宅子里。隔壁的王府看情形也是秋后的蚂蚱
蹦跶不了几日了,再高深的师父也看不好这等风水。京中尚有几处豪宅还空着,这几日一并去看看,好给你娶新妇用……”
陆瓒抬头道:“外祖母,此事不急。”
夏老夫人的手杖猛地往地上一戳,带出一道空洞声响,就像是戳在陆瓒脊背似的让他后背一阵发寒。
“你父母已不在,祖父母仙去了不知多少年,我道你有多大本事能当家做主,你看看现在哪里还有个家的样子?!不婚的退婚的无子的……还有个被抢走了的!”
夏老夫人厉声道,“你扪心自问,你这个兄长做得窝囊不窝囊?!”
狗血淋头,什么是狗血淋头?今日陆瓒算是体会到了。
刚从禁军府出来,屁股还没坐热,迎头便被浇了一盆狗血的陆瓒自知理亏,低头继续进食。
好在夏老夫人是个体恤晚辈的,知道用膳的时候不宜打骂,不然恐怕早就手杖加身,就地打他一顿。
“今日是你回家的日子,我不多说你。”夏老夫人眯着眼又道,“至于成亲的事儿……你总得上上心,老大不小的人,这个年纪都该是有孩子的了……”
陆珍瞧着外祖母还在絮叨,担心哥哥吃不下饭,便堆笑扯开话题:“大哥心里定然有数,恐怕只是觉得眼下还不合适……您看,再过上一段时间就要过年了,您就再给他些时间,等开春了再操办喜事也不迟……”
陆珍不说话还好,她一说话,夏老夫人瞬间将矛头对准了她。
“你还好意思说你大哥?!”夏老夫人抬手指着陆珍的鼻子道,“嫁了多少年了?肚皮连个动静都没有!你是觉得你公婆性子软好欺负不成?!也得亏是嫁到韩家,换个人家你看现在休不休了你!”
韩楚璧正在一旁耷拉着脑袋,冷不防听到老夫人又在说自己父母,忙为陆珍开脱。
“哪里就这样严重!”他道,“我爹娘想着,反正现在我和珍珍俩人还年轻,孩子的事儿也急不得。他来他去的自有缘法……”
夏老夫人举杖呵道:“闭上你的嘴!有你什么事?!”
韩楚璧一缩头
陆瓒和陆珍再有主见,也架不住一个夏老夫人。
倒是陆瑷,往日里一向柔柔弱弱,连话都不曾多说几句的人,此时却站出来为哥哥姐姐说话。
“外祖母先别生气,听孙女几句话。”陆瑷拉下夏老夫人的手,慢慢地将手杖从她手中取下来放到一边,握着她的手道,“从前母亲觉得二姐那儿有二姐夫,小四这边又有您做主,就剩我一个没依没靠的,便将我同永宁伯家的公子定了亲。
今年宗室里又要选妃,哥哥便有些仓促地想要为我完婚,将婚期提在开春,这才闹出这样多的事儿来……
既然是段孽缘,就像放坏了的果子,若是提前催它只会烂得越快,那臭味儿是一般人闻不得的……所以孙女觉得,凡事还是要慢慢来,顺其自然,兴许就能有个好结果了呢?”
陆瑷的改变夏老夫人是看在眼里的,往日里觉得这外孙女没什么用,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同老二和老四相差甚远。
没想到退过一次亲之后整个人就像脱胎换骨了似的,总算有些担当了,心中便也愿意多看顾她一些。
但夏老夫人依然不打算放弃。
“你说的在理,不过你大哥的事儿是拖不得的。”她指着陆瓒道,“事儿可以往后推推,可相看总是要去相看的。我倒想着你兄妹到时能将喜事一块办了,这样也好放心回瀛州。”
听她说要回瀛州,兄妹仨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几眼,随后眼观鼻鼻观心地恢复了端坐的姿态。
“怎么?我一说要回瀛州,你们就高兴了?”
然而姜还是老的辣,兄妹几个的眼神交流并没有瞒得过外祖母的眼睛。
“外祖母说的什么话。”陆瓒摇头笑道,“外祖母能留在京中由我们奉养天年最好,只怕表兄们不愿意……”
想起自己的孙子们,夏老夫人的眉头总算被情绪熨得平整了些。
“我来京中,不仅是为了你们,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夏老夫人边说边起身,“等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之后,自然会走。只是看着你们几个有了归宿之后,我这心才能放下。”
陆瑷向陆瓒摆手示意他继续进膳,自己则扶着外祖母向外走。
眼瞧着外祖母走远了,陆珍本应该高兴的,而心里却开心不起来。
“老夫人的法子是激进了些。”韩楚璧拍了拍陆珍的肩膀,“她人倒不坏,咱们同她好好说说,她定然能体谅咱们的苦楚……”
陆珍伏在桌上叹气:“但愿吧……”
外祖母的厉害不仅在于手段,而是她事事以自己的判断为主,总觉得自己是过来人,一定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她自以为是为了他们几个小辈好,殊不知他们尚还不太能接受被强硬地给予她所认为的「好」罢了。
申时过后,贵妃着了人一道进了内殿,打算审问天子。
然而一撩开帘子,见他正仰面朝上睡得香甜,陆银屏便不大好意思将人叫醒了。
“出去,都出去。”陆银屏赶着李遂意和秋冬还有看热闹的拓跋珣等人,“人还没醒呢,再叫他多睡会儿……”
秋冬伸出双手冲李遂意笑:“呐呐,我先前就说了,娘娘肯定舍不得将陛下叫起来,你偏不信。拿钱拿钱!”
“财迷心眼儿了你。”李遂意翻了好几个白眼,一脸不情不愿地掏出了几株钱来放在秋冬的手心上。
陆银屏见他们公然设赌,赌的还跟她有关系,对熙娘道:“宫内设赌何罪?”
熙娘看了看李遂意捂着的几枚可怜的铜钱,正儿八经地道:“设私赌这种事儿得看李内臣和秋冬姑娘的俸禄多少了。若是按照魏宫的律例,那就得按俸禄高的那个来
李遂意和秋冬顿时拉下了脸,一人几句「好姐姐」地围在熙娘旁边,求她不要责罚二人。
熙娘摆手道:“如今徽音殿的内务可不归我管了,你们要求就求别人去……”
李遂意以为她说的是贵妃,又腆着脸来求陆银屏。
“大家都知道娘娘是个女菩萨,就饶了奴这一次,奴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赌了……”
陆银屏寻了个榻歪坐好了,李遂意又上前来锤肩捏腿,好一副狗腿子的做派。
秋冬气不过,捱过来求她:“看在奴打小就侍奉您的份上,就饶了奴这一次……”
不等他们说完,陆银屏双手一摊,指着门口道:“可不是我要责罚你们,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们要求就去求那位新来的女史。”
李遂意和秋冬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见石兰正站在门口。
石兰见了陆银屏,遥遥向她行了个大礼,算是拜见过了。
秋冬觉得石兰面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然而李遂意是常常行走于各种之中的,一下便认出了她。
“您是慕容太妃身边的那位女史!”李遂意指着她道,“夏日里下雨的那一阵儿您来过,也是站在那儿,来给娘娘传信儿的!”
熙娘也上前笑着迎她:“姐姐一来,我这心里总算踏实下来了。”
石兰的年纪比熙娘还要大些,虽然品阶不如熙娘,然而却能担得她一声「姐姐」。
陆银屏倒是知道石兰和熙娘同为先太后的侍女,此次也是天子安排了人过来的
自打陆银屏见到她时,便觉得石兰这人虽然不怎么开口,但她能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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