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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金枝(阿長)


陆银屏依旧看着靖王,稍稍歪了歪头,笑道:“没什么……只是……”
只是,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或许会影响自己一生的决定。
陆银屏不顾秋冬阻拦,大步向东阁迈了过去。
“陛下说,您不能靠近东阁!”秋冬见她打算进去,高声提醒道,“您要进去了……奴就不是罚俸这样简单了!奴要掉脑袋了!”
陆银屏没说话,一步一步地、坚定地朝着东阁、朝着靖王的方向移动。
禁卫军见是她来,不敢亮枪戟。
其中走出来一人,拱手躬身道:“这里不是娘娘来的地方。”
陆银屏没理他,却停下了脚步。
她依旧望着靖王的方向,眼神殷切,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怆。
“本宫想同他说两句话,不会耽误你们。”她道。
眼前这位禁军犯了难。
他们接到不少命令,除却看好靖王这一条之外,最重要的一条便是
“陛下应该不会让本宫来这里,但是不巧,今日他在接见大臣,还是让本宫溜了过来。”陆银屏稍稍斜了下眼睨他,“可是本宫见着了,总不能抠瞎了眼睛装作没看见……”
禁军后背泛起一层薄汗,却并不是惧怕她。
柔弱女子,哪怕是骄横的贵妃也不至于让他们惊吓至此。
他们害怕的,是看似温润却极为乖张的天子。
“你们拦不住本宫。”陆银屏又道,“既然同样都是拦不住,还不如遂了本宫的意。待会儿我会说上几句好话,让你们免于酷刑。”
事已至此,只能遂了她的心愿。
陆银屏走入东阁。
她推开内室的门,迎面便见桌案上有两个木头人。
兴许是工具用得不好,木头人有些粗糙,压根就看不清面容。
形似和神似,只要用心,总能占上一样或两样。
是以陆银屏一眼就看了出来。
靖王早便听得响声,错眼一望,便见了门口站着的陆银屏。
“将它们放下。”靖王冷声道。
陆银屏望了望他,随后将木头人放回原处。
她自小便是个倔驴的性子,你让她往东走,她偏要往西走,偏就不会听你的话。
今日,这个人说让她放下,她立时就放下。
“你是……贵妃?”靖王一条腿依然搭在窗边,闲闲地看着她道,“孤不管你是何人,但你不该来。”
陆银屏笑了笑
“殿下既能削出这样的木人,也大可以将我劫持出府。”她慢吞吞地道。
靖王有些讶异
她这是何意?想要帮自己脱身?
“你恨元烈?”他问。
陆银屏垂下眼睛,手指贱兮兮地摸上了那两个木人。
这一次,靖王没有再命令她放下。
陆银屏贱了一会儿,又放回去
“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她避而不答。
靖王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可以说。
“殿下一年前……”陆银屏攥紧了手心,盯着他的眼睛问,“有没有去过瀛州?”
午后的阳光顺着半敞的门和窗挤进室内,空气中粒粒尘埃在光下清晰可见地以极缓的速度浮动。
微尘于人,恰如小石于大山,恰如人于天地之间,处一焉而已。
看透自己想要什么之后,方知先前所作不过是毫末而已。
靖王倚在窗边,恍然之间,眼眸清澈透明到极致,连带着浓密纤长的眼睫都泛着金光琉璃之色。
他用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陆银屏。
“你是舞阳侯之女,应该不会不知道你父亲将上六州奉上之后,先帝又赐孤瀛、定二州。孤这些年常在二州,不常在京中。”他一字一句地答,纵然陆银屏早有准备,也有些难以呼吸的感觉。
“嗯……”陆银屏闭上眼,将光下的尘埃慢慢吸入肺腑之中。
良久后,她睁开眼睛,像是调笑似的说道:“殿下不打算劫持我?我没什么身手,人也……”
她琢磨了好一会儿,咬牙大言不惭地说了出来:“人也顺从服帖得很。”
靖王怔了怔,看着自己窗边片牛肉削木头的刀。
“靠劫持女人逃生?”他嘲讽地笑了笑,“孤倒宁愿做个站着死的王公。”
陆银屏听后,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吊起一口气来。
“那你只能等死。”她道。
拓跋流知道这是句废话。
他将脸别向窗外,不再看她。
“三姐已经退了亲。”陆银屏看着木头人,忽然道。
靖王的瞳孔缩了一下
陆银屏见他还是不讲话,便慢慢向外挪动。
“刮刮胡子,洗个澡,好歹收拾收拾。大魏第一个站着死的王公还是照照镜子吧……”陆银屏边走边道,“不想让您死的人有不少,说不定您不用死呢?”
拓跋流偏头看了她一眼,却只见一抹黛色裙裾闪出了东阁。
室内的一道斜阳可以照出尘埃万千,室外纵有光芒万丈,你身处其中却无法看到一丝一毫。
浓似泼墨的皂袍在暮秋寒风中飘动,眼前站着的是熟悉却又陌生的她的夫婿。
青年天子见她终于走出来,微微一笑,那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
“四四,过来。”
他声音温润,细听却有切齿之意。

见他表情不善,像是来捉奸似的,陆银屏打心眼儿里就气
“您瞪我做什么?!”陆银屏有些恼了。
他也有些上头
不要靠近慕容太妃,不听,非得趁人多的时候过去搅和;
不要靠近长孙明慧,不听,总觉得什么事儿都能自己处理好,结果头皮生生叫人薅下一块来……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果不是他让人盯住了,她早不知道吃了多少亏。
知道她来了式乾殿,他赶走了韩楚璧匆匆而来,还是晚了一步,让他俩打了个照面
即便扯上了,他也不敢问。
到底还是一贯蛮横的性子,又被惯得无法无天,每次见了他也不知道行礼,今日见了靖王之后出来便冲他大呼小叫……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情绪中的不安。
“你,跟朕回去。”语气是难得的生硬。
陆银屏看了看他身后
李遂意和秋冬像两根木头似的拱着手站在原地,衣褶下都在打摆。
这儿人多,她不打算朝他发火
陆银屏撩起裙摆向前走,经过秋冬的时候还看了她两眼。
“抖什么抖?还有没有出息了?”陆银屏道,“里边那位死到临头的都知道站着死,再看看你……啧啧……”
秋冬只觉得一道目光直直刺了过来,压根就不敢抬头
眼见着那抹裙摆离自己远了,秋冬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李遂意瞧着秋冬走远,心里暗骂她没良心。
“李遂意……”
听见主子唤自己,李遂意的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奴在。”他赶紧凑了上来
天子望着眼前的东阁,慢声道:“靖王要过几日才能上路,期间加派些人手看着,若是……”
李遂意赶紧表忠心:“陛下就放心吧,别说一个人,便是只蚊蝇也飞不进来。”
天子这才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后又回头道:“今日贵妃来了此地,算在你身上,自己去领三十杖。”
李遂意吊起来一口气
“是……”他蔫蔫地道。
陆银屏回了徽音殿后,十分不高兴。
“他刚刚是不是瞪我了?”她想想就有点儿生气。
秋冬缩着脖子站在一边
“都这个时候了,您居然还关心陛下是不是在瞪您?”秋冬表示十分不解,“都来找您来了,您还在里头跟人说话……难道您没看见陛下刚刚的那眼神儿?”
“眼神?什么眼神?”陆银屏歪进榻中,捞起一只枕头抱在怀里,“我只瞧见他瞪我,瞪得我浑身都不大舒服……”
秋冬几乎要哭出来了。
“姑奶奶,这个时候了您还操心这个?”她哭丧着脸道,“您如今见了外男不说,还同人说了不少的话
陆银屏被秋冬说糊涂了。
“怎么好端端地又扯上旃檀哥哥了?”陆银屏道,“今日我见的靖王,又不是旃檀哥哥,同他有什么干系……”
秋冬打了个激灵,向窗外扫了一圈儿,见人还未回来,便道:“祖宗!您是当真不知道?您看靖王殿下的时候那双眼珠子
她想了想,双手握拳,只露出两个圆圆的圈儿来,将眼睛贴上去,隔着圈儿看陆银屏。
“您的眼珠子跟奴现在似的,粘在那位殿下的脸上抠都抠不下来了!”
“不是吧?”陆银屏一听,坐直了身子。
她好好琢磨了一琢磨
刚刚看到靖王的时候实在是太过惊讶
最荒唐的是,她觉得自己好像弄错了人。
堂堂至尊,没事儿离京跑瀛州做什么?便是去过瀛州,又怎么会去云山那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旮旯里?
靖王却不同,瀛州是他的地界儿,他在瀛州和定州的时间比在京中还要久,且他自己也承认了的。
眼下她前前后后一梳拢
这一开始便是抱着以身相许的心跟了当今天子,处心积虑地琢磨着让他怎么瞧见自己,又顺水推舟地进了宫
天知道自己刚刚在看到靖王的时候有多震惊?
秋冬说瞧见靖王和他相像,她还觉得不过是一般的相像罢了
再好好回想那一年前黑灯瞎火在云山上的情形
她怎么就一根筋偏偏觉得是他呢,哪怕多花些心思打听打听,却也能知道是自己弄错了人。
现在可好
陆银屏靠在榻里,满心复杂。
这算不算无心插柳?
本是抱着一颗仰慕英雄的心进了宫,到头来认错了人。丢了身心不说,救命恩人还被天子关在东阁,过不了几日便要流放焉耆。
虽说不是她害得,可好歹靖王是救过她的人,她再没良心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么死在路上!
秋冬看着自家四小姐一会儿愁眉苦脸一会儿豁然开朗,以为她是发了什么癔症,想要上前细细查看,却见她将怀里抱着的枕头勒得死紧。
秋冬忙退后一步,却差点儿撞上了刚刚进来的皇帝。
天子连个眼神儿都没给她,只道:“你先下去吧。”
秋冬如获大赦,赶紧向外头窜了出去。
藕荷色纱幔被重重珠帘锁住,用打着璎珞络子的流苏拢起在两侧。
矮榻铺了一层岫玉席子、两层花开富贵吉祥绣金丝垫子、两层秋后新弹棉絮纫起的孔雀莲花纹褥子,最上头则是獭兔绒垫。
矮榻前是第一日承宠后赐下的翡翠玉屏,后是汉武帝亲笔画下的万象泰一图。
藻井上的纹样,地砖的材质,宫殿的大小……所有的一切无一不是按着她的喜好来。
此刻她却因为另一个人哭哭笑笑。
嫉妒的滋味,大约就是此刻金刚护甲嵌进皮肉中的感觉。

“杵在门口做什么?”陆银屏忽然觉得冷,下意识地拢了拢领口。
只是本朝多穿对襟,这么一拢毫无作用不说,倒让颈间项圈上的纯金银杏叶子哗啦啦地响,白皙皮肤上瞬间泛起了一层绯红。
这妖妃无论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有那么点儿邀宠的意思。
陆银屏着实无辜
陆银屏想起从前跟着李璞琮念书时,每次上学都会有的一次默写
现今的她,就好像将一篇文章完美地默写下来,收尾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看错了标题。
她能怎样呢?
若是三个月之前,她大概会惊慌失措。
可现今的她不会了。
“还杵着?”陆银屏见他站在门口不动弹,指着人怒道,“不知道外头风大?你想冻死我不成?”
天子叹息了一下后又轻轻带上了门。
窗棂密不透风,却有光影悄悄探入。
陆银屏扯过被子盖到自己身上,眼睛眯起了一条缝,懒洋洋地看着他。
他同靖王实在有太多相同
他抬脚走了几步,坐到陆银屏榻边。
她这几日总是没事儿就拍拍自己身边邀请他入座,今日却没有。
为什么没有?
“您刚刚瞪我!”陆银屏用被子将自己裹紧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带着一道不起眼疤痕的额头。
见他不说话,她的脚从被子里伸了出来,轻轻踢了一下他的腰。
“你瞪我!”她再次强调。
拓跋渊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面上却算不得好看。
“你不经朕的允许,擅自去了东阁见靖王。”他开口,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的涩然,“他戴罪之身,不日便要被流放焉耆……你不该去寻他。”
陆银屏眨了眨眼睛,像溪边饮水的小鹿,透着一股黠慧。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能奏效。
今日却不同以往,因为她见过了靖王。
他既不希望二人之间有秘密,又不希望全然看到她的心
“你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他又道,“你该呆在朕的身边。”
陆银屏瞧着他阴阴沉沉的脸,从被子里传出一句闷闷的话来。
“我不见他,但他能不能不死?”
她清楚地知道,在他跟前还是不要耍什么花样好
果然,拓跋渊登时就黑了脸。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觉得自己正处在崩溃边缘,好像一只张到了极致的弓。
什么叫咬牙切齿,陆银屏今儿可是见识两次。
他看上去的确在说话,可只是嘴唇在动,牙齿却未动。眼神冷漠,脖颈两侧的筋肉虬结而起,环着喉结向上探入收紧的下颌之中。
这幅模样,魏宫的人已经不是头一次见。
最早大概是在慕容樱还在的时候,多次触怒了他,最终却因怀有子嗣而免于严惩;
第二次大约是在晁女史惨死那日;第三次则是在却霜途中,贵妃失踪的那日。
陆银屏却是头一回见。
那么多人都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承受着帝王的怒火。
可陆银屏到底是陆银屏。
她「腾」地一下张开了被子,将俩人蒙着头裹到一起。
被子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却是暮秋时节少有的温热。
还有淡淡的香气,像是一种难以记起的水果的花被去了腥味的鲜乳酪裹挟而来,铺天盖地地席卷了这二人。
陆银屏摸黑扑进他怀中,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恶狠狠地道:“你瞪我!刚刚就在瞪我!现在还瞪我!可让我瞧准了!这下看你怎么耍赖!”
她不是没有主动投怀送抱过,不过在这种情形之下约摸还是第一次。
拓跋渊想,这肯定又是这小女子的招数
她是个惯犯,她让人欲罢不能,她实在是歹毒,她害惨了他。
他瞬间灵台清明,恢复理智。
于是,他将狗皮膏药似的歹徒剥离自己身侧。
可好不容易推去了一边,这歹人又贴了上来,竟然上了唇齿来啃噬他喉尖之上的那块软骨。
千尺壁垒瞬间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
“刁民!”天子怒极,随之破口大骂,“你这女刁民!快放开朕!”
女刁民没吭声,不管不顾地将人捞了来
世人只知九月食母蟹,因蟹膏如黄油。却不知十月的公蟹肉更肥美,鲜香更胜一筹。
女刁民舔了一口蟹肉,觉得嘴里却没什么味儿。
身上的人一颤,又要逃离。
“来都来了!想走?不问问陆某同不同意?!”女刁民大喝一声,“吃我一招雁过拔毛!”
说罢张开檀口,啃在公蟹的膀子上
秀色可餐的无肠公子吃痛,想甩开膀子,却发现挣脱不掉
“你放肆!”他厉声道,“朕惯得你一日比一日没规矩!如今倒开始谋害朕了……你松口!”
然而陆银屏压根就不怕他,死活不松口,含糊不清地道:“里放惹靖王!”
他本又恼又气,听她这个时候又提起靖王,瞬间心就凉了半截。
“你为了别的男人同朕求情?!”

但是听这冷彻骨髓的口气,想来是恼得很了。
他平日里的脾气算不得好,却也只是对着外人,对自己的时候真就应了秋冬说的那四个字儿
陆银屏悻悻地松了口,又伸出袖子擦了擦他肩上的口水。
她哪里伺候过人?能给他擦擦已经是难得的温柔了。
“本来我打算去找佛奴的,又想起你说太妃死相骇人,就没敢去,不知不觉便转悠到了式乾殿。”
她勾着他的脖子,不高兴地道,“我本想着去瞧瞧那什么曲嫔,看看那是个什么人物,本不是冲着靖王而去。”
陆四狡猾得很,说的话只能信一半。
但她现今还愿意说,愿意同他解释,总比一句话不说的强。
“我要走的,可瞧见他模样了……他跟你可真像!”陆银屏说着,还上手摸了摸他的脸,“你俩一样的眉眼……可他比你糙多了,也不搭理,还留着胡茬……你呢?你怎么没胡茬?”
她下半句话没敢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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