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是喜又是惊,喜的是如今这些物件都是自家的了,惊的是从前只当这阀阅之门早就是个外强中干之家,瘦死的骆驼依然比马大,随便从手指头缝里漏出来都比她见识的多。
夏老夫人端了案几上的茶,掀了盖子想要喝,却猛然闻到一股酸沉的焦气,便也没了饮茶的心情,直接合了盖子放在案上。
“东西点好了,看够是不够。”夏老夫人道,“念两家从前也有些来往,令郎又是个殷切人,算是做补贴,免得以后听到谁说我们陆三拿了别人的贵重物件不还
不过一只什么香金做的玩意儿罢了,值几个钱?丢了便是丢了,我们加倍还了便是,像贪人小便宜不撒手似的。”
当初永宁伯夫人的确是想要将那枝玫瑰索回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识的永宁伯夫人在三世三卿出来的金山银山都有过的夏老夫人跟前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陆瑷倒是不慌,这场面也不是头一回见,却是头一回见外祖母为自己出面。
夏老夫人见那馄饨眼皮子一直盯着箱笼瞧,咳了一声道:“看够了?觉得值不值?”
值,忒值了。
沈夫人下意识地想要点头,却瞬间又浮起另一个想法
若陆三小姐真的嫁进来,嫁妆又不知会有多少?外甥女虽然是自己人,可毕竟兄长家的条件同陆家比差得不止是一星半点儿,陆家出了贵妃和握着实权的国舅爷,正经的皇亲国戚,「富贵」二字占了个十成,岂是乡野出身的他们可比得的?
正当她心思百转千回之时,恰巧沈峥拿着退婚书走来,正要再拟一份,看着上面的字却愣怔了一瞬。
夏老夫人一挑眉,问道:“哪里不妥?”
沈峥踟蹰了一下,看了看父亲,不知道如何开口。
永宁伯叹了口气,对儿子道:“拿去给老夫人看看。”
沈峥刚迈出了一步,那馄饨眼皮儿的沈夫人突然站起身拦住了他。
“慢着!”她呵住了儿子。
夏老夫人和陆瑷同时看去,见沈夫人的面上带着几分紧张。
似乎感觉自己反应有些过了,她又堆起笑来道:“既然只拟了一份,不如重新再拟一封,这封就作废吧……”
说罢,便要从沈峥手里将那封退婚书拿过。
夏老夫人是何等人?自然知道这封退婚书上定然是有些猫腻。
她向自己身后那名中等个头的男仆使了个眼色,男仆会意后,立即纵身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沈峥的手中抢过了退婚书。
拿到之后,他恭恭敬敬地双手奉给主人。
沈夫人后知后觉,惊叫着道:“明抢了!大庭广众之下居然抢东西了!”
说着又指着自己家仆:“你们瞎了眼?别人抢东西了看不到?!不知道拦着?!”
家仆也知道自家夫人是个不靠谱的,彼此对眼一番后齐齐地看向主人。
永宁伯眼观鼻鼻观心,一点儿都不打算为妻子说话。
而夏老夫人早被她聒噪得烦躁得很,脸一沉便拿过男仆手上的婚书,一字一句地看了起来。
沈夫人瞧见自家仆人使唤不动,上前来想要自己夺回去。
未料夏老夫人身侧亦是高手如云,连那看着标致的婢子都会些拳脚,一下跳出来摆了个燕回朝阳的姿势防备地看着她。
沈夫人不清楚这老太婆手底下的人究竟有多少本事,自然不敢贸然向前,只能眼睁睁地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脸色逐渐变青。
“「未尝得见亲容,疑屈伸不便,似有顽疾」?!”
夏老夫人念罢这一句,将退婚书团成一团,狠狠地砸在沈夫人脸上。
“你家做的好事!脏水泼我外孙女脸上来了?!”她怒不可遏地指着陆瑷道,“好好地睁大你们的狗眼仔细瞧,看她是否屈伸不便!”
永宁伯一家彻底没了脾气
这样一来沈峥以后娶妻纳妾时若是旁人问起,便可以拿着这张退婚书说是陆三小姐的问题,同沈峥无一点干系,方便成婚。
陆瑷听后,浑身凉了个剔透不说,脑子也发懵
好歹都是京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这还是让外祖母出面才看到了退婚书上的内容。
若是外祖母不来,没人替她做主,以后即便是想再嫁,别人也要掂量着来了。
女子的名声有多重要,永宁伯这家人不可能不知道。
最后的一点儿期待突然破灭,一向温和懦弱的陆瑷也拉下了脸,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再抬头时已经不见一点儿怜悯。
她起身替夏老夫人顺气,低声道:“外祖母息怒,若是为了这种人伤了身子,倒是得不偿失了。”
夏老夫人被气得坐都坐不住,以为外孙女又要替这一家子说话,却又听她道:“沈二公子送的玩意儿不金贵,我那里都列了单子。除却最贵重的那枝玫瑰偶然遗失,旁的也都还在,退回去便是。”
说着,她对来时带来的婢女道:“你去我房中找找,应是都被收进一个匣子中
两名婢女道了声是,随即施了一礼后向外走去。
陆瑷又对那执单子的婢女道:“留一对金臂钏,四两松萝茶下来,称好了,多一两少一两拿你是问。”
那婢女垂首行了一礼,转头吩咐人留了金臂钏和茶叶其余的全部送回去。又命一个婢女回府上取盘称来称了四两来。
陆瑷见仆婢们有条不紊地忙着,愤懑的情绪也渐渐平稳下来。
她直起身子,慢吞吞地道:“香金价比黄金,甚至说还要贵些。可这对臂钏亦是成品,算来加上工费也比黄金要贵重些。念着那玫瑰雕工还不错,我们这边再加些松萝绿茶来换,总算是亏待不了二位。”
她说话虽慢,但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夏老夫人听她讲完后,眉头总算舒展开来。
陆瑷又坐回她身边,小声道:“外祖母常说我这性子受欺负,又不会持家,可我思来想去,总不好让外祖母出面还要搭进去这样多的东西,不然就是败家了……
我虽没用,却也不想劳您心神,让您为我继续费心。您就瞧着吧,我若是再帮这家说一句话,就不配姓陆了。”
夏老夫人微微一笑:“你做得很好。”
而永宁伯这边就不一样了。
眼瞧着一堆东西最后只剩了那么一点儿,沈夫人心肝肉都在疼
她一个回头,双眼喷火似的望着夫婿。
永宁伯见夫人几乎要将他瞪出个窟窿来,干脆将脸别了过去。
“母亲,您想要退婚直说便可,为何非要费这样的周章去诬人清白?”在一旁极少言语的沈峥却发了问,“儿子知道您喜欢表妹,但也不能踩低陆三小姐,您这样让她以后怎么做人?”
沈夫人却顾不得这么多。
她只知道如今好好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且夫婿和儿子都不帮自己说话
“我怎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孽子?!”沈夫人指着陆瑷对儿子道,“别给你脸上贴金了!这家子都是什么出身,你当他们真稀罕你这个女婿?你也不看看他们的女婿都是谁
你娶了她,不就是娶了个姑奶奶回家?你让我这当娘的来回伺候她,看着儿媳妇的脸色过完下半辈子?!”
她每说一句,沈峥的脸便白一分,到最后已然有些站不住,咬着牙拂袖离开了大厅。
“妇人之仁!”永宁伯简直看不下去,站起身来斥责她,“当初两家好好地结了亲,舞阳侯夫妇便是这样过了数年来也不曾有过悔亲的念头!还不都是你,一天天地念着他家的女儿定然会看不上咱家,又被你那大哥怂恿将他女儿送了来,长得跟只田鸡似的还非说人相貌好……你是瞎了眼还是脑子有毛病?
睁大你的眼仔细瞧瞧,陆家的小姐哪点不如你那田鸡眼朝天鼻阔嘴唇又黑又糙的外甥女好?!”
沈夫人听后,几乎要晕过去
沈夫人也顾不得旁人在场
长得好看又如何?还不是爷们身子底下的贱货?!瞧瞧她这模样,还没嫁人呢就这么会招惹男人,倒是跟她那让皇帝捣烂了的妹子有得一拼!”
此话一出,屋内诡异地静了一瞬,连空气都有些不敢置信。
“泼妇!”夏老夫人登时坐直了身子,“你是个什么东西,也胆敢拿帝妃来说嘴?!”
陆瑷气得俏脸通红,一上头便也顾不得其它,直接换了家仆来:“将这疯妇押走!押去宫里!让她到陛下跟前再将话重复一遍!”
沈夫人这才惊觉自己将心里话说出了口,顿时后悔不迭。
家仆齐齐上前,抓着沈夫人的胳膊就往外拖。
“什么人也敢动我!”她嗓音又拔高了几度,聒得人耳朵生疼,见无人理她,又面向自己夫婿道,“老爷!您看这些人对妾做了什么!快管管他们,救救我啊!”
永宁伯一早也知他这发妻出身低,自小在陇上同村里的小伙伴捡麦子时便练就了一套嘴上功夫,十里八村也骂不过她一个,是个实打实的泼妇。
只不过这些年来自己靠着裙带关系慢慢往上爬做到如今地位,她也收敛了不少,虽还有些小家子气,可到底他不愿做那发达了就弃糟糠之妻的人。
眼下她憋了多少年的怨愤今日在外人跟前全部倾泻而出,料想是不能够善了了
她这番话若是传到宫里,整个伯府怕也是不能够善了了。
思及两个儿子的前途,永宁伯未敢阻拦
他站起身来对夏老夫人道:“看在从前晚辈与侯爷同为袍泽的份上,老夫人请担待些个。只是我那两个儿子以后还要在京中行走,若他们的母亲被您的人这样带走,往后旁人知道了还怎么看他们兄弟二人?”
“原来贵府也知道要脸面?”夏老夫人寒声道,“之前拟这份退婚书时怎么不想着为我外孙女留些脸面?轮到自己犯了事就要脸了?袍泽?你当初不过一个小小督护,何时竟能与大将军称袍泽?”
永宁伯见她面似寒霜,话里话外都是辱骂讥讽,摆明了不愿意饶恕他们,忙道:“退婚书……老夫人可以再拟一份,我们这边也按着您的意思来,绝不会再做那等没担当的事。说到底我家老二也是不知情,以后还想着继续做人。”
说到这儿,他环视了一下周遭,又拱手道:“老夫人也看到了,此处多是您的人,只要您愿意就此了结,我等定感激不尽,日后唯老夫人马首是瞻。”
夏老夫人眯起眼睛,像是正在思量。
片刻后她扭头问陆瑷:“老三,这是你的事,你想如何办?”
陆瑷冷不丁又被点了名,知道这是外祖母在给自己机会,想了想便道:“退婚书是一定要重新拟一份的,外祖母不缺这样的人手,便交给您的人来办。原定了的物件也不用拿回,毕竟是孙女遗失一物在先。至于伯夫人……”
她淡淡地瞥了一眼被两人架着胳膊的沈夫人,倒也没趁机落井下石。
“至于她,我看倒也不用非要送进宫中。陛下和娘娘何等尊贵?见了只怕会污了他们的眼,就由她自生自灭。”
陆瑷漠然道,“反正这家日后也同咱们没有瓜葛了。”
夏老夫人微笑颔首,命人将哭哭啼啼的沈夫人放了,又让自己带来的人起草了一份新的退婚书,也拿给永宁伯本人过目。
“你可仔细瞧瞧,别学我们这没心眼儿的老三,直接给你们骗了。”夏老夫人见永宁伯果然在认真地看,不冷不热地道。
永宁伯听得出她话里的嘲讽,赶紧道:“老夫人的人拟的退婚书,不敢大意而已。”
说罢又将退婚书递给自家仆人:“送去给二公子,让他签了字再摁个手印。”
仆从忙拿着退婚书退出了厅中。
永宁伯又让仆妇们将垂泪却不敢吱声的沈夫人架了下去,堆笑道:“您看,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夏老夫人心头依然有气。
陆瑷看出外祖母并不高兴,自己起身去搀扶。
“外祖母多呆一刻,便多烦躁一刻。”她轻声道,“这事儿已经过去了,您多多保重身体要紧,不要再纠结。”
夏老夫人这才收了不善的脸色,带着人和退婚书回了府上。
事情解决,永宁伯对面的那所宅子便安置了多余的仆从,留了一小部分人跟着夏老夫人和陆瑷回了陆府。
眼下夏老夫人在意的则是陆家旁边的那座靖王府。
众人皆认为靖王这般行事,约摸明日不是被天子下令处死便是流放。
因着先帝是在温王流放途中将人斩首带回,所以大概也会走先帝的路子
陆银屏没想着惊动他,肩上裸露的肌肤却让她觉得有些冷。
她随意拿起一件袍子套上,挡住了些风,却只觉得更添了些凉。
小心翼翼地借着窗外的光点燃榻前桌案上的灯,借着昏黄的灯光细细看着怀里的人。
他常蹙眉,纵然此刻是舒展的,可眉心之间仍有两道凹痕。
目前最为烦心的便是靖王之事了吧。
她能看得出他的纠结,想杀,却下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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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银屏不是没有想过,或许自己可以代他下令将人解决
但这样一来他将会陷入更为纠结的痛苦之中,或许会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
室内灯光让宫人注意到了这边,李遂意轻步来了夹殿,站在门口等候吩咐。
陆银屏向李遂意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李遂意躬着腰走来,见贵妃身上裹的是龙袍,也没甚惊讶的,正要开口,却见她食指比在唇间,又指了指身上的人。
李遂意会意,忙拿了纸笔来。
陆银屏琢磨了不少的时间,是以提起笔心中便有了计较。
李遂意只见一只皓腕在天子背上疾动,不多时便领了洋洋洒洒一整页的三条命令来。
第一条,是厚葬李妩,追了她做夫人的命令。
除非犯了大过的,一般嫔御死后都会追封一级,加个谥号,这十分常见。
陆银屏给李妩的谥号拟了一个字儿
不隐无屈曰贞,从容守节曰贞。
李遂意为了难,按理说这李妩是罪人,不将她挫骨扬灰便是格外开恩,按理说便是将李娴以同罪处死顺带将李氏拉下马也未尝不可。
可偏偏贵妃却行了这一招,不仅不处置,还要追封李妩,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毕竟在天子左右呆了不短的时间,李遂意再不懂她用意也知道主子吩咐的事儿不仅要办妥,还要办好。
第二件,是她自家的事。
李遂意也知道,陆三小姐被退亲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夏老夫人为了给外孙女讨个公道直接堵在了永宁伯府门前,却不想这家子是个没有担当的。老夫人大手笔购入了伯府对面的宅子,今日从宫中出去之后才得以进门。
据说是闹了一通,至于怎么闹,还未传出个信儿来。只听说沈夫人说错了话,约摸不大好听,并没有传出来。
谁不知道陆家人个个都护短?到了贵妃这里,不处置倒不像她的风格了。
果不其然,这第二条命令便是列出了伯府的几条罪状
都是些天子上位之后税改田改之前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儿,细查谁家都有,只看追究不追究。
拿这个发难,倒是个好途径。
李遂意的面容变得更为恭敬
再一想,好歹也是李璞琮门下出来的,算得上是陛下的小师姐,再笨也能学得些纵横运筹之术,倒也不算奇怪了。
这第三件……
第三件事关今日新来的那名美貌女婢。
贵妃将那名夏老夫人留下的唤做玉姹的女婢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御女,进可侍寝,退能伺候,算是留在了徽音殿。
李遂意汗毛根根竖起
再看她,身上披着龙袍,肚皮上睡着跟死猪一样沉的天子,倒有些摄政的味道了。
李遂意琢磨着
应该也不算吧……毕竟不算是朝中的大事,左右都是跟掖庭和陆家扯上关系的事儿……
李遂意正思索着,冷不防陆银屏吃了一通的寒风,当即就掩着口鼻打了个喷嚏出来。
这一个喷嚏将温柔乡中的天子惊醒,倒也不用刻意去推他了。
“冻着了?”拓跋渊睡眼惺忪,眼梢尚带着一丝倦意,见陆银屏披着他的衣裳,又侧了个身扯了自己身上的被子来将她整个儿地裹进自己怀里。
陆银屏露了张脸出来,凶巴巴地指着李遂意道:“将你的印玺拿给我用。”
拓跋渊这才看到低着头拼命往幔子里缩的李遂意。
他点了点头,也不看李遂意手上的纸张上写了什么,直接吩咐道:“去拿,照着贵妃的命令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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