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未说完,邓砚尘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
盛怀当即闭了嘴,看着逐渐远去的人影,他皱紧眉头有些不解道:“邓公子,他们也太少教了,要不是您阻拦,我非得上去和他们理论一番。”
邓砚尘握紧缰绳牵着马缓步朝前走,目不斜视道:“他们是宫里的人,应当是来调查吴知县遇袭一事,此事牵扯过多我们出门在外不要给侯爷惹麻烦。”
“宫里的人?”
盛怀一惊,随即扭头看向身后已经消失在夜色中的人影。
怪不得方才听他们讲话不仅没有口音,骑的马也是万金一匹的良驹。
盛怀回想起十几个亲卫簇拥着的那名年轻人,那人看向邓砚尘阴森透着寒意的眼神,当即打了个冷颤,扭回头继续赶路。
萧珩同亲卫押着山匪行至遂城城门前时,天渐渐亮了起来,远处苍穹升起一抹鱼肚白。
他勒紧缰绳在城门前站定,语气漠然,“去查查。”
迎着风,身旁的亲卫没听清他讲话,凑近了几分问道:“殿下,您说什么?”
萧珩目不斜视,“去查一查,靖安侯府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天夜里,许明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自那日沈凛来府中告知她萧珩被派遣至苏州后已经过了半个月,她还是没有得到关于邓砚尘的半点消息。
而最让她担心的是,她怕邓砚尘会在那里遇见萧珩。
她同萧珩纠缠了一辈子,对他这个人再是了解不过。
他敏感多疑,喜怒无常,恭顺的外表下实则是乖张阴鸷。
因着生母出身低贱,从前母子二人在宫里没少受皇室众人欺辱,就连宫里捧高踩低的下人都能给他脸色看。
经年累月下来,权力地位这个东西被他看得越发重要。
在他眼中,只有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不再受制于人,不必隐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也是因为这个,当年她在幽宫里发现昏迷不醒的萧珩,将他带去昭华宫后,他借此机会成为她姑母宸贵妃的养子。
他心思缜密,认仇人为母只是他隐忍的第一步,真正图谋的是宸贵妃背后的靖安侯府。
他很清楚没有一个有力的靠山,根本没法在这波谲云诡的宫中拼出自己的一条路,也没办法越过出身地位,伸手触碰到那九重宫阙。
显然,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十分成功。
宸贵妃对他视如己出,帮助他顺利地入住东宫,成为国之储君,而后更是代替中风卧床不起的光承帝监国。
萧珩此人无情无义,他心中唯一的那一抹柔情与良知早就随着程贵人的死而消散了,即便这一世有太子萧琅悉心教导,许明舒也不得不提防他再有崛起的可能。
若是萧珩在苏州遇见了邓砚尘,凭他的性子必然会怀疑当地接连发生的案件同靖安侯府乃至将军府有着不可告人的联系。
彼时,她父亲上交了兵符,光承帝正处于当日冲动行事后的愧疚中,她们府里不能在这个时候再经历任何风浪。
现如今她母亲徐夫人平安产子,压在许明舒心口的巨石终于松动了几分。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禁暗自庆幸,这一世许多事情在她的努力下还是可以得到改变。
她阿娘和弟弟是这样,爹爹、姑母、四叔、乃至整个靖安侯府也是一样。
窗外蝉鸣声阵阵,许明舒意识逐渐模糊时,心想道:她应当趁着萧珩不在宫里,去看看姑母。
光承帝当日毫无征兆地发怒,必然将她姑母吓到了。
如今府中有她父亲坐镇,她不能叫她姑母在宫里孤立无援。
眼皮越来越沉,许明舒打了个呵欠,枕着自己的月儿枕陷入梦乡。
......
月色氤氲,太子萧琅所在的书房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他手中拿着一本地方志不断翻阅查询着,看到有用的位置便执红笔耐心地做着批注。
他看得投入,连院中来了人都未曾察觉。
王皇后透过敞开的窗看见萧琅正侧身坐在那里,嘱咐下人噤声,不要惊扰到他。
王皇后从身边女官手上接来了篮子,缓步走近书房中。
桌前烛火晃动,萧琅抬首时方才发觉母亲已经站在自己房前。
他连忙站起身,惊讶道:“母后,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
王皇后面上洋溢着笑容,走近道:“就知道你还没睡,过来看看,顺便做了宵夜给你。”
萧琅绕过桌案走到王皇后面前,扶着她在椅子上落座,“这种事交给宫人来做就好了,母后何必亲自跑一趟。”
“你不要以为本宫不知道,平常宫人送来的补品你总是借口推脱,你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为娘的只能过来亲自督促。”
萧琅有些难为情,柔声哄道:“母后,这些东西儿臣日日都服用,也没见有什么效果,何必再辛苦了您和东宫众人。”
王皇后拧眉,“没效果就是最好的效果,这几年你身子也稳定了,不再似从前那般容易生病,这已经很好了。”
她抬手指了指书案上放置的篮子道:“再者说,这些是你宸娘娘费心搜寻送来给你的,你若是不用,岂不是枉费了她一份心意?”
“宸娘娘,”萧琅微微一愣,话到了嘴边还是收了回去。
王皇后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叹了口气道:“你宸娘娘的确是对你的事十分上心,先前宫宴上你父皇斥责了她之后,昭华宫这段时间来奉行节俭,连多一个蜡烛都不敢点。可还是寻了这些名贵的药材私下叫人送到本宫这里来,从未有过间断。”
萧琅心头一暖,犹豫半晌开口道:“父皇当日之事,的确是有些欠妥...儿臣这就派人去昭华宫给宸娘娘道谢。”
“罢了,”王皇后抬手制止道,“今日去不得,算了吧。”
“为何?”萧琅问。
王皇后目光看向远处,缓缓道:“今日,是沈国公世子的祭日。”
宸贵妃在进宫前曾同沈国公世子定了亲,这是满宫皆知的事情。
萧琅神色一凝,没再多说言。
房内气氛凝固了许久,萧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忙道:“按照以往,今晚父皇会去母后那里留宿,您怎么出来我这了?”
王皇后端起宫人递来的热茶,闻声茶盏送到嘴边一顿。
她像是失去了兴趣般将茶盏放下,苦笑道:“昭华宫去不得,便想到坤宁宫图清静,不见也罢。”
萧琅眼中流露出震惊之色,他轻声提醒道:“母后!”
王皇后回神,避开他的话题朝他笑了笑道:“喝药吧,过会儿该凉了。”
边境夜风清凉, 吹得人倍感舒爽。
黎瑄百忙之中终于寻了个空闲,拿着两坛子酒独自一人前往军营对面的山坡上,寻了棵树靠着坐下来, 俯视着下一排排方灯火通明的军帐。
他揭开一坛子酒的封口, 将里面的酒水尽数洒在地上,又开封另一坛, 往嘴里灌了一口, 叹息道:“云铮兄,许久没同你一起喝酒了。”
晚风吹得树枝摇晃, 黎瑄看着身边掉下来的树叶,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到沈屹的画面。
记得也是同样一个闷热的夏天,他同许侯爷一起到沈国公府上做客。
他们这群人常年在外打仗, 鲜少有机会能聚在一起, 沈国公难得开心, 席间拉着他们多喝了几杯,开始自在地谈天说地。
黎瑄不胜酒力,没几杯的功夫就发觉头晕目眩。
沈国公打趣了他几句后,叫他自己四处转转醒醒酒。
他净了手, 沿着国公府石子小路低头走着, 不知怎么地晃去了府里的练武场。
穿过一道长廊, 黎瑄忽然听见了女子的低语声, 他顿下脚步没有贸然走出去。
练武场内没有树荫遮蔽的地方, 日光映照的四周分外亮堂,有个身形高挑仪态端正的青年正拎着一把精致泛着银质光泽的长枪, 迈步向长廊的另一头走去过。
他脸上洋溢着明朗的笑容, 眼里满是柔情。
廊下,一名穿着水蓝色衣裙的女子缓步上前, 抬起手用帕子小心仔细地替他擦着脸上的汗水。
微风吹过,女子轻纱飞扬,整个人站在日光下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
三千青丝被挽成一个简单的碧云髻,发间只带着一支清雅的兰花簪。
才子配佳人,站在一处时如同一幅饱含温情的画卷。
仅仅只是一瞬间,他就知道那名女子是谁了。
许侯爷的嫡亲妹妹,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许昱晴。
而她身边的青年,黎瑄认得,是国公府世子沈屹。
这不是黎瑄第一次见到沈屹,从前在国公府、战场上、亦或者是宫里他与沈屹有数面之缘。
黎瑄自己也曾是世家公子,家道中落才投身军营做了武将,此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在少数,可每一次见到沈屹时,黎瑄都会从心里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这人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就像孔圣人在书中所写的那般,“谦谦君子,铮铮若铁。”
这人年纪轻轻精通兵法文武双全,舞得一手好枪,他手上的亮银枪乃是先帝御赐,特意遣工匠为他量身打造而成。
枪刃锋利削铁如泥,枪身由椆木和纯银制成,比寻常长枪重上许多,除了沈屹寻常人难以自如使用。
不知怎么,沈屹像是察觉到他的存在,朝长廊的那边望过来,看清是他后,随即挥了挥手示意他过去。
黎瑄躲闪不得,只能顶着尴尬走过去。
那女子顺着沈屹的目光望过来,一张明艳动人的脸闯入黎瑄的视线,她躬身行了一礼后,悄声退了下去。
沈屹的目光追随她而去,直到人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中。
他方才回神,看向黎瑄道:“禹直兄,许久没见你了。听婉婉说,你们这一仗打得很是辛苦。”
黎瑄一愣,顿在原地许久方才意识到沈屹口中的“婉婉”是何人。
鲜少有人知道,那个在京城家喻户晓的女阎罗,能以五千骑兵逼退敌寇两万大军的沈国公爱女沈凛,还有这样一个带着姑娘家娇柔的乳名,
就连黎瑄本人,也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唤她。
沈屹似乎是看出他心中所想,也没解释,只笑着道:“我们家中三代只出了婉婉一个女孩子,她自幼在习武世家中长大,又有父兄惯着,性子的确是肆意张扬了些,同寻常女儿家不大一样。”
黎瑄想起马背上那猎猎而飞的红衣,脸上露出一抹柔情。
“家里人一直担心着,婉婉如此心性难以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后来听闻你们早已经心意相通,我同父亲也是真心感到高兴。”
沈屹拍了拍黎瑄的肩,语重心长地道:“禹直兄,婉婉能跟着你我很放心。她这个人看着外表刚强实则骨子里还是个娇气的姑娘,总是做些口是心非的事,今后还希望你能多担待她些。”
黎瑄看向沈屹,认真道:“世子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阿凛。”
沈屹会心一笑,“叫什么世子,我们都快是一家人了,叫我表字云铮就行。”
黎瑄点点头,“云铮兄。”
沈屹的目光时不时地便往长廊尽头处瞧上一眼,即便方才的人早就已经离开了。
黎瑄如有所感,忍不住问道:“云铮兄同侯爷的胞妹早就定下亲事,如今你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提起这个沈屹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开口道:“我已经同父亲定下来,立秋去侯府提亲,今年年底操办婚事。”
尚未等黎瑄开口,沈屹笑着自顾自的说道:“说起来不怕禹直你笑话,我啊,太想成亲了,一刻都等不及了。”
当时的黎瑄还不能体会到沈屹这种心理,但他可以理解,许昱晴那样一个名动京城的美人,即使一早就同沈家定下婚约,满京里惦记她的人也不在少数。
譬如,当今新帝萧鉴晟。
早在很多年以前,他便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对许侯爷胞妹的爱慕之情。
只是可惜,沈屹最终虽如愿迎娶到了许昱晴,却没有同他相守一生的机会。
黎瑄看着面前空空荡荡的酒坛,闭上双眼不忍再回忆。
良久后,他将自己坛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朝山坡上走回军营。
当天夜里,就着氤氲的烛火,黎瑄在桌案前静坐了许久方才提起笔在信纸上一字一句认真地写着,
“吾妻婉婉,见字如晤,展信舒颜。自京城一别,已有数月。吾久居战火,白日厮杀劳苦,夜里孤寂落寞,唯有吾妻过往所执家书相伴,聊以慰藉......”
他提笔写完那封信后,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里封好。
亲卫端着茶水送进来,见他正摆弄着一封信,忙道:“将军可是要寄家书回府上,属下帮你送去给信官吧。”
黎瑄捏着信封得到手一顿,犹豫了许久,将那封信放进衣袖里道:“不必了。”
他想,有些事情,还是要当面说开才比较好。
彼时,御书房门前候着的两名太监低着头昏昏欲睡。
高公公抱臂靠在门前的柱子上假寐,光承帝处理政务至深夜,他不走,御书房内周围侍奉着的就都得强打着精神。
桌案上的烛火快要燃尽了,光线一阵忽明忽暗。
光承帝疲乏地揉了揉眉心,将笔搁在一旁。
他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烦闷地放在桌案上。
碰撞声惊动了门前打盹的高公公,他忙进屋看向略显烦躁的光承帝,
“奴婢给陛下换盏新茶......”
“不必了。”
光承帝打断他,“朕想出去透口气。”
这夜深人静的去哪走动,高公公话到了嘴边还是笑着道:“那奴婢叫人备上銮驾。”
“不必。”
光承帝再次制止,“就走着吧。”
高公公嘴角抽了抽,还是笑着应了声。
他跟在皇帝身后漫步目的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发觉面前的人停下了脚步。
高公公抬头看了看,昭华宫的大门近在咫尺。
他立马领意,询问道:“陛下,宸贵妃娘娘像是已经睡下了,要奴婢进去通报一声吗?”
光承帝抬头看向那昔日流光溢彩的宫殿,如今几乎连点烛火的光芒都看不见,黑漆漆的像是陷入一片死寂。
但他知道,他想见的那个人此时必然还未就寝。
沉默良久后,开口道:“回去吧。”
高公公佯装糊涂,询问道:“陛下,咱们回哪里?”
光承帝闭了闭眼道:“去皇后哪。”
“陛下,方才坤宁宫的宫人过来同奴婢知会,皇后娘娘因太子殿下不按时用药发了好大的火,现下已经去往东宫兴许还未回来。”
光承帝脚步一顿,他立在原地,良久后苦笑了下。
堂堂一个皇帝,当今天子,竟然落到无处可去的地步。
高公公察觉他脸色变化,忙道:“昨日刘贵妃宫里的人还过来问奴婢,贵妃娘娘前段时间生了病十分想见见陛下,但考虑陛下忙于国事未曾叨扰。陛下,娘娘如此体贴,不如您借此机会宽慰娘娘一二,想来娘娘必然心生欢喜。”
见光承帝没有拒绝,高公公眉开眼笑道:“摆驾咸福宫。”
......
遂城县内,崔御史这几日忙得头昏脑涨,觉得案件陷入了一种死循环。
被绑来的山匪多番审问后,仍旧一口咬定行刺吴知县和七皇子萧珩都是为了谋财,且案发现场也的确少了吴知县的财物,而关于如何得知七皇子的行踪也只是说是误打误撞。
他们心知肚明,吴知县那些微薄的盘缠根本都不够山匪塞塞牙缝,当日山匪行刺七皇子时计划缜密,也根本不是他们口中的碰巧。
奈何他们拿不出半点证据,这群人又都是些泼皮无赖,无奈之下,七皇子亮明身份,以山匪欺压百姓,行刺皇子为由派遣当地官兵包围了山匪的老巢。
可半路不知谁走漏风声,官兵抵达时,山匪早已经携带财产转移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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