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从远处的山坡上吹下来,门前的山茶花树随风晃动了几下,啪得一声,一朵火红的山茶花坠在邓砚尘脚下。
他弯腰,将那朵花捡起来,拂去上面沾着的泥土看了许久后方才小心翼翼地揣入自己怀中,迈步离开了这里。
当天夜里,邓砚尘仰面躺在客栈的硬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他宿着的地方位于顶楼,透过敞开的窗可以清晰地看到夜空里的月亮。
白日里捡到的那朵山茶花被他捏在指尖,隐隐约约间还能闻得到淡淡的花香,就像那个姑娘曾经靠近他一样。
老人的话在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沉思了许久,最终从床榻上起身走到窗边。
深邃的苍穹上万里无云,无边的黑夜衬托着那轮月格外皎洁明亮。
他想,这样美的月亮,他似乎并不舍得交到旁人手上。
第35章
夜里, 空旷的山谷内响起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一行十几人的队伍策马而来,逐渐朝遂城县逼近。
靠近城门前最后一个驿站时, 为首的那人抬手示意, 身后所有人勒马而止,纷纷下马簇拥着其中一个身形挺拔高挑的黑衣人走进驿站。
驿站的大门被紧紧关上, 方才那十几匹健硕的良驹看不清被牵往何处, 周围再次恢复一片平静,像是从未有人深夜到访。
楼上等候的人听见动静后, 忙下来迎接,朝为首的黑衣人行礼道:“下官左副都御史崔弘章参见七皇子殿下。”
驿站大堂里的烛火被熄了几盏,昏暗的灯光下那黑衣男子缓缓摘下斗笠, 露出一张极其年轻俊朗的脸, 眼角带着凛冽的寒意。
他锐利的眼神自面前人身上扫过, 淡淡开口道:“免礼。”
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站起身,将文书递给一旁候着的侍卫检验,躬身作揖道:“来之前太子殿下已经同下官嘱咐过,此番到达遂城县后一切听从七皇子殿下调令, 不知殿下打算是先前往府衙见过当地官员, 还是到达案发地进行查验?”
萧珩抬眸, 沉声道:“不急。”
崔御史有些愣神, 不明白面前这位年轻的皇子口中的不急是什么意思。
萧珩道:“明日御史大人可拿着文书先行进城, 就说是朝廷下派的钦差大臣依着皇命前来查验杜吴知县遇袭一事,按照流程正常行事便可, 我在此静候大人佳音。”
崔御史一惊, 他本以为太子向皇帝请命选了个得力的皇子来监督钦差办案,未曾想也是个懒散躲清闲的草包。
他面上神色冻结, 碍于礼数还是应道:“下官遵旨。”
“若是有人问起,”萧珩继续道:“有人问起就说七皇子尚未抵达遂城县,在路上游山玩水耽搁了。”
崔御史思考片刻,恍然间明白面前这位七皇子殿下的用意。
遂城县虽小但地势复杂,且地方官员仗着天高皇帝远,做些掩人耳目的事也极少被人发现。
此地接连葬送了四位朝廷命官,可谓是水深不可测。
此番朝廷派遣钦差下访一事早已经传开,遂城县官兴许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倘若单刀直入,恐陷入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困境。
如此他同七皇子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两厢配合兴许效果颇佳。
几经犹豫后,崔御史还是有些不放心的问道:“下官奉皇命前来,不愁性命之忧。可殿下隐姓埋名在暗处,若是遭遇什么不测,下官难同太子殿下交代啊!”
萧珩神色淡漠,开口道:“我身边有东宫亲卫,大人不必担心。”
见他坚持,崔御史点点头没在多说什么。
次日一早,崔御史同萧珩作别。
他们二人兵分两路,崔御史先行前往进城寻去遂城县县衙,而萧珩则是奔赴吴知县遇袭的事发地前去查验。
事发已经过去多日,官道案发地上吴知县生前留下的痕迹所剩无几。
亲卫仔细搜索了一整日,在周围找到了些车轮印和树木刀痕,可以看得出这里的确是发生过一场打斗。
但至于是不是当地官员口中遭遇山匪一事,还有待考究。
萧珩叫身边人换了一身麻衣素服,前去寻当地百姓打探周边山匪一事。
夜里,崔御史派人偷偷送信过来。
信中将他这几日在县衙同当地官员接触,以及查验吴知县尸身一应细则交代完善。
经仵作检验,吴知县身上被刀器划伤,数十道伤口深浅不一,致命伤在脖颈处失血过多而死。
吴知县被人发现时周身污秽,身上以及行囊里的贵重物品被拿走,指甲缝中满是干涸的泥水。
若是有人想行刺取吴知县性命,合该一刀致命,不给他留有挣扎的余地。
如此若是说山匪谋财,倒也说得通。
崔御史在提起当地官员以及知府钱大人时,语气中带着疑虑,只在信中交代了“天衣无缝”四个字。
萧珩看完了那封信,随手放在一旁烛火上看着纸张焚烧殆尽。
到达遂城地界已有近十日,案情没有半分进展。
当地官员预料到朝廷会派钦差过来查案,桩桩件件预备妥当。不仅门户大开接受朝廷调查,更是声泪俱下对吴知县去世感到惋惜。
如此一来,不仅借朝廷之手洗脱了嫌疑,更是在百姓心中树立好父母官的模样,将先前几位知县的死因归结于人鬼怪力身上。
烛火映照着萧珩深邃的面容,他眉间的沟壑皱得更深了几分。
来之前皇兄萧琅再三嘱咐,遂城县水深不可测难以应对。
当时萧珩不以为意,此番身处其地方知事情没他想象的那般容易。
驿站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几个身形高大,穿着素衣的男人利落地从马背上下来,径直走进房间内。
门前的守卫听见动静,走进来禀报道:“七殿下,去打探情报的人回来了。”
萧珩抬起头,挥了挥手示意屋内闲杂人等退出去。
为首的素衣男子先行上前行礼道:“殿下,这几日我们伪装成百姓混在城区里,打探到遂城周围的确常有山匪出没,且有百姓当时从案发地经过,可以确信是山匪所为。”
房间内一片死寂,萧珩面色暗沉,沉默了许久后方才开口道:“其余的呢?”
他声音有些冷,在这寂静的夜里像是渗着寒意。
亲卫低下了头脑中一阵飞速思考,良久后道:“百姓中有人说起,遂城周围的山匪富裕,每日歌舞酒肉不断,按理说不会为了这点钱财杀人害命......”
萧珩眸光一闪,这么多天终于找到了些像样子的线索。
吴知县是朝廷的新科进士,方才及第不久尚无俸禄积蓄,且他出身寒门家徒四壁,随身携带的行囊内也断然不会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
此地山匪虽猖獗,但犯不上去打劫一个穷官员的道理。
他们盘踞在此多年,必然明白劫杀官员,弊远大于利,没道理给自己找麻烦。
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借他们之手,杀人害命。
“还有一事......”
亲卫打断萧珩思路道:“七殿下,属下觉得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此地不宜久留。”
萧珩凝神,听见那亲卫继续道,
“属下打探山匪和吴知县的消息时,那百姓曾对属下说,近来城里来了许多陌生面孔,前几天也曾有一位青年询问他有关山匪的消息。”
闻言,萧珩微微皱眉。
朝中除了他没有再派遣其他人前往遂城,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尽快转移至其他地方,一刻都不能久留!
他站起身,正欲开口,有箭矢划破风声笔直地朝他所在的窗□□进来,钉在了一旁的床榻上。
房间内的人皆是一惊,纷纷拔刀喝道:“保护殿下!”
话音未落,数千只箭矢自无边的黑夜中袭来,刀刃同箭身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萧珩握着手中的刀,挡住了十几只射向自己的箭后,在亲卫的掩护下从驿站后门退了出去。
外面候着的亲卫一早牵好了马,萧珩没有犹豫翻身上马,带着一行人朝远处奔去。
出人预料的是,方才那些射箭的人并没有追上来。
萧珩一行人跑远了几里后,他缓缓放慢速度,此时此刻方才明白过来那些人像是故意逼着他们往这里跑。
如果没有猜错,他们已经落入贼人的包围之中。
思绪尚未收回,周围顿时火光冲天。
两侧的山谷中跑下来近百个带着兵刃的山匪,挡住了他们进退之路。
为首的人在一众山匪的簇拥下缓步上前,这人生得粗犷魁梧,手中抱着一把鬼头刀,似有几十斤重。
身边小山匪盯着萧珩打量了一番,走到这人面前道:“大当家的,就是他!”
被唤作大当家的的人顺着小山匪指的方向看向萧珩,杂乱的眉毛挑动了下,眼角带着轻视的笑,并不将这个模样年轻的人放在眼里。
萧珩面色平静,手中勒紧缰绳道:“阁下拦路,意欲何为?”
大当家的爽朗地笑了几声,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玩笑话,随即道:“你不是一早就打听到我们是这里的山匪了吗,山匪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劫财啊!”
萧珩语气毫无波澜,“恐怕不只是劫财那么简单。”
“你说得对!”男人道:“看在你就快死了的份上,我不妨告诉你,有人出高价买你的性命,我自然是愿意赚这份快钱。”
萧珩面上阴郁更盛,双眸死死盯着他问道:“谁派你来的?”
男人没有答他的话,他拎起手中的鬼头刀道:“这个,你就自己下去问阎王爷吧!”
夜色如墨,数百名山匪在男人的一声令下朝着萧珩一行人所在的地方飞奔而来。
萧珩身后十几名亲卫迅速下马,刀刃碰撞厮杀之声响彻整个山谷。
男人拎着鬼头刀无视身边众人,径直朝萧珩奔来。
萧珩握紧刀柄奋力一挡,重重地撑住了这一击。
鬼头刀力量重,且男人身形魁梧,拼蛮力萧珩是没办法斗得过的。
他不停地变换位置,利用周围人多杂乱寻找合适的机会切入。
男人步步紧逼,萧珩挂刀格挡,但被鬼头刀重力的撞击不断后退着。他在男人加速进攻时看出破绽,突出一脚,扫翻面前的人。
男人翻滚了几下,在身边人的掩护下单手撑着地面站起身,双手牢牢地握着刀柄,再次直冲萧珩面门而来。
萧珩避闪着,手中的薄刃在密集碰撞中震得他双臂发麻,鲜血顺着他衣袖蜿蜒而下,一滴一滴掉落在泥土里。
他已经看出面前这个魁梧的男人存在的弱点,他空有莽力,灵活性不足。
萧珩再次找准时机,趁着男人同亲卫搏斗还没收回目光时,借着身后山体的力,一脚将男人踹向后方,鬼头刀掉落在地上。
那人在跌向后方时下意识地攥住他的脚踝,把他也拖倒在地。从腰间摸出匕首,笔直地朝萧珩脖颈上刺过去。
萧珩抬起双臂死死地握住男人手中的刀柄,他被这个魁梧的山匪牢牢地压制在身下不能动,拼力量他远远不是面前人的对手。
刀尖不断朝着萧珩的脖颈下落时,萧珩听见男人厉声道:“去死吧,小崽子!”
山谷的另一侧,马蹄声骤起。
一匹白马一个漂亮的起跃,穿过厮杀的人群,直奔山匪头目而来。
银色的光亮在萧珩和山匪中间一闪,那把横在他们手中的匕首被挑了出去。
男人手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他被剧痛吸引了注意力,萧珩借机从他禁锢中挣扎出来。
山匪捂着手上的伤,面目狰狞地看向来人。
白马银枪,是个模样俊朗的年轻人。
他愣了愣神,瞬间拾起地上掉落的鬼头刀,朝着白马上的人砍过去。
银质的枪身重重地接住了他的这一击,令他诧异的是,青年双臂没有一丝抖动,甚至一点点抬起枪身,借着力将他的刀刃推了出去。
男人看着自己手中的刀,面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从来没有人能挡住他用尽十成力气的一击,更没有人将他的刀刃反推出去。
他打量着坐在马背上气定神闲的这个少年,他甚至没有喘息,单薄的衣服下像是隐藏了深不可测的武艺。
他没再犹豫,握着刀再次朝少年面门而去。
冒着寒光的枪尖绕着鬼头刀的刀刃打了个转,随即轻巧地将刀刃挑了出去。
刀器离手,在他尚未回神时,后心受到枪身重重一击。
男人跪在地上,双膝深陷入泥浆之中,嘴角开始不断滴落着血迹。
枪尖再次指向了他的脖颈,男人抬起头,他已经无力反击。
邓砚尘端坐在马背上,眉目间神采飞扬,朗声对着其余山匪道:“再不束手就擒,当心你们头儿性命难保!”
周围山匪见状,纷纷弃刀投降。
萧珩所带的亲卫上前将兵刃收走,用绳索禁锢住邓砚尘挟持着的山匪头目。
周围人皆松了一口气,邓砚尘侧首时看见方才被山匪压制的人,正站在不远处朝他看过来。
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邓砚尘同他有过一面之缘,且他记性很好,认得此人是宫里的某位皇子。
而萧珩在他骑在白马收枪时,也同样认出了他。
是成佳公主当时拉着袖子不撒手的那位年轻人,也是被宸贵妃侄女牢牢护在身后的人。
除此之外,萧珩凝神,觉得后脑疼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仿佛觉得好像在更早之前就见过这个人,像是在梦里,又像是在哪段被遗忘的记忆深处。
盛怀牵着马走到邓砚尘面前, 开口道:“公子,周围检查过了,没有旁的人马埋伏。”
邓砚尘点点头顺势收回停在萧珩身上的视线, 但即使他扭过头依旧能感受到来自身后, 萧珩那道尖锐的目光。
方才的打斗场面将盛怀看得目瞪口呆,惊讶之余还生出了几分热血沸腾的感觉, 他朝邓砚尘靠近了几步, 用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语调道:“邓公子,你方才简直是太厉害了!”
并非他有意吹捧, 这山匪如此魁梧力量强悍,若是叫他上去应对兴许没过几下就做了人家的刀下鬼。
这几日接连奔波,查案又无果, 邓砚尘难得开怀地笑了下, 压在心中的担子似乎在此刻轻松了许多。
那日同裴誉的一场比试, 叫他从中悟出了许多道理。
习武之人根基不牢,地动山摇,若是一味追求进攻,忽视了防守的重要性, 即便再如何练习都铱驊会陷入被动。
周围的山匪被萧珩身边的人控制住后, 其中一亲卫上前询问道:“殿下, 你没事吧?”
萧珩面色惨白, 右手手臂上的鲜血顺着指尖向下流, 他沉声道:“无碍。”
“殿下,这些山匪如何处置?”
萧珩看向远处泛着火光的驿站, 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与其东躲西藏不如坦然面对。
“通知当地官府过来羁押。”
他抬手指向跪在邓砚尘银枪下的山匪头目,道:“看好这个人, 明日我同崔御史一道审问。”
亲卫领了命,上前将山匪头目从淤泥中拉了起来,捆紧绳子后带着周围一众被捆绑的山匪向城内行驶。
盛怀见他与邓砚尘被这群黑衣人晾在一旁,心中顿时有些气愤。
他也就算了,邓公子方才可是救过他们主子的性命,更是缉拿了山匪头目,怎么连句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
思及至此,盛怀上前几步朗声道:“喂!好歹也是救了你们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也太无礼了吧!”
为首的那名亲卫方才回神,朝他们二人走过来,从怀中摸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递到盛怀手上,拱手道:“多谢两位兄台出手相助,小小心意你们拿去用,若是不够可前往县衙说明今日之事,同当地官员知会一声自会有人再送银钱与你们。”
盛怀抱着那一袋子沉甸甸的银子惊呆了,他看了看身旁的邓砚尘,又看向捂着手臂上的伤被随从扶着上马的那位年轻人。
那人面色阴郁全程没对他们说一句话,自他上马后又朝着邓砚尘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审视的目光中像是还有似有似无的轻蔑,随即扭头吩咐着身边人离开。
盛怀回过神来,方才胸腔里的那点子火燃得更胜,他看着已经听从命令动身离开的一行人朗声道:“谁缺你这点钱,我们可是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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