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他侧首看向自己正在发呆思考着什么时的女儿,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今日她口中的一番言辞,无论是家事还是国事,句句指向矛盾点,叫靖安侯觉得有些心惊。
许明舒扭头突然正色道:“爹爹能听我一句劝吗?”
许侯爷道:“你说。”
“首先,您写信告知当前尚在北境黎将军和沿海交战地的杜将军,您在京的这段时间要他们依着朝廷命令行事,还要从严治军,严惩背后搬弄口舌是非之人。”
“再者,您可以借阿娘生产在即,许家又添新子您需要照顾妻儿为借口,递一封折子给皇帝,上交手中分营的兵权,同时嘱咐皇帝边境不可一日无主将,请皇帝尽快找人接替您的位置。”
闻言,靖安侯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他犹豫良久开口道:“小舒,且不说玄甲军素来有依赖主将的特点,分营的兵权一旦上交,若是落入贼人手里,那……”
“爹爹放心。”许明舒知道他心中所想,坚定道:“如今四境安稳,您上交兵权表明衷心,待一旦到了用人之际,皇帝还是会将兵权交回您手中。”
“因为皇帝很清楚,除了您他别无选择,朝中无人可用,他们萧家人更是无能。”
许侯爷听完她的话后沉默良久。
恍惚之间他产生一种错觉, 自己的女儿像是一夜之间便长大了许多。
他这些年在外打仗同妻女总是聚少离多,年轻时心比天高,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应征战沙场, 四海为家。人到中年方才感受到一家人和和美美, 在同一屋檐下过着平淡生活的幸福滋味。
他不禁回想起许明舒出生的那一年,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季。
皓月当空, 万里无云, 月光映照得院子里分外明亮。
许是他这辈子杀孽太重,在子嗣上缘分颇浅。
过了而立之年, 妻子徐氏方才怀有身孕,且这一胎又极为凶险,怀孕前六个月几乎感受不到胎儿的存在。
许侯爷寻遍各地的名医给徐夫人把脉, 每一位大夫都是满面愁容, 劝他做好孩子无法顺利降生的准备。
好在他们夫妻未曾有过放弃的念头, 一直细心调养着。
许明舒生下来时要比寻常人家的小孩分量轻上许多,小小的一团包裹在被子里不哭不闹,像是一只濒临死亡的稚鸟,周围人只敢瞧着不敢伸手触碰。
余老太太见孙女那般瘦弱, 特意请来曾经在宫里侍奉过皇子公主的嬷嬷进府, 照顾年幼的许明舒。
在全家人的精心悉心呵护下, 几年过去后, 小明舒不仅身体康健更是养得骄纵任性。
许侯爷只她一个女儿, 又心疼她自小体弱多病,便也事事依着她性子。
一不留神, 那个侯府里曾经的小霸王, 皮猴子居然长得这么大了,早在他不知不觉中成长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许明舒扭头正欲开口, 却见自己父亲盯着自己看了许久,眼中满是温柔。
她忍不住出声道:“爹爹?”
许侯爷回神,收回了桌案上的书信道:“好了小舒,这件事爹爹会去处理,时候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
许明舒点点头,她今日要说的也已经交代清楚了,至于后续的事情,她相信凭他父亲与光承帝多年相处的经验还是可以处理的完善。
她嘱咐了几句让她爹爹早些休息的话,转身欲离开。
“小舒。”
许明舒闻声转身,看向神情显得有些犹豫的靖安侯,道:“怎么了爹爹。”
许侯爷叹了口气道:“朝中的许多事爹爹不愿同你们母女说,是不想给你们母女添加烦恼。你是个女儿家爹爹只希望你能平安快乐的过一生,做自己想做的事,今后嫁与自己喜欢的人。天塌下来有爹爹顶着,你和你娘只开开心心像平常一样生活就好。”
许明舒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她没有多言,应了声后强装镇定退了出去。
她来的时候运筹帷幄,气定神闲,将今日发生的事情猜了个通透,更是为她父亲寻找了好几个能避开朝中舆论锋芒的借口。
可一脚迈出房门时,却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一般难受。
靖安侯府传承百年,早就是历代君王眼中钉肉中刺,她的爹爹明知道这一切,多年来在皇帝的猜忌和朝臣的针对中小心维持着平衡,守护着四境安稳太平。
许明舒想起前世她父亲抱病出征,在北境交战地苦苦厮杀三日之久,才将蛮人击退回边界内。
她爹爹这一生战功赫赫,无愧于国,更无愧于民,却倒在了返程的路上,死在自己人的手中。
这叫她无论到何时,都没办法原谅他们萧家人,原谅萧珩。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靖安侯不知道,其实他捧在心尖上呵护的女儿已经一脚踏入这泥潭中,这一次,即便前路困难重重,她也要护着自己的家人平安无忧。
第二日清晨,靖安侯便遣人递了折子进宫。
言辞诚恳,称自己多年来征战沙场落下一身病痛,这半年旧疾复发夜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且他夫人生产在即,靖安侯府子嗣单薄,他请旨想借此机会留在家中陪伴妻女。
最后还补充道,边境驻守的玄甲军分营不可一日无主将,现已将兵符送上,请陛下早日则良将前往任职。
光承帝看完靖安侯递来的折子久久没有说话,那日他一时恼怒,在太子生辰宴上说了一番对靖安侯存在猜忌的话,没过多久便在宫里宫外传得人尽皆知。
即便话出口后他存心弥补,但也无济于事。
光承帝一手握着靖安侯送上来的玄甲军分营兵符,一手按着太阳穴,眉间皱得更深。
书房内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声,高公公缓步进来将一盘糕点摆放到光承帝面前。
“陛下,近来天气炎热您胃口一直不好,尚食局特意依着您的口味新研制了点心,您尝尝。”
光承帝抬眼看向那碟子糕点,漫不经心地提起一块送入口中。
尚未咀嚼几下,便顿住了。
“这糕点,是用什么做的?”
高公公道:“回陛下的话,这是用芋头磨碎蒸制而成。”
光承帝将手中咬了一半的糕点放在眼前观摩了良久后,像是去兴趣般扔回盘子中。
高公公上前几步轻声询问道:“陛下,可是糕点不合口味。”
“太甜腻了。”
高公公连忙将那盘子糕点撤走道:“奴婢让尚食局的人重新做一份。”
“罢了,”光承帝摆摆手,“怎么做也没有当年的滋味了。”
高公公有些不解地笑了笑,“奴婢愚笨,没能理解陛下的意思。”
光承帝再次看向那碗芋头糕,有些唏嘘道:“你可知当年朕还在做皇子的时候,带兵去北境打仗,吃过最多的东西是什么吗?”
高公公摇了摇头佯装糊涂,等着皇帝接下来的话。
光承帝手指叩了桌面几下道:“就是这芋头。”
“北境天寒地冻,粮草短缺,朕同蛮人僵持了一个多月军队陷入饥寒交迫的困境,靖安侯同沿海一带的敌寇打赢了仗,马不停蹄地前来北境增援。”
他目光看向窗外层层宫阙,像是在追忆着过往。
“那一年隆冬,冰封十里,无数战马牲畜被冻死在雪地里,朕同靖安侯每每打了仗回来就围在火炉边烤几个芋头吃,日子过得苦倒也乐得自在。”
他那时不过是个不受重视的皇子,其余兄弟在前朝协助皇帝处理政务,风光无两,他只能干着辛苦又费力不讨好的活,来到北境抵御无论是在体格还是军需装备上,都比他所带的军队要强上几倍的蛮人。
朝中官员各个人精,表面上奉承道一定会为殿下做好后续工作,实则送往北境的援军以及粮草一拖再拖。
只有许昱朗,在他送去沿海交战地的书信到达后不久,便带着玄甲军长途跋涉至北境。
光承帝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当日在太子生辰宴上说过的话实在有些过火,多年来许昱朗从无越界之举,他妹妹许昱晴在后宫中又不争不抢,从未给他增添过烦恼。
他不禁心想,既然靖安侯已经言辞诚恳地将兵符奉上,此事还不如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做个了结算了。
他犹豫着询问道:“靖安侯现下在做什么?”
高公公道:“侯爷身子不好,这几日都在府中休养,且侯夫人生产在即,身边离不开人侯爷得时刻盯着。”
光承帝长舒了一口气,嘱咐高公公派遣宫里的太医这几日过去靖安侯府侍候,又赏赐了许多名贵药材以示恩宠。
朝中一时还选不出得力的干将,且光承帝总要顾忌着朝中舆论风向,没有安排人选接替许侯爷的位置,只是先将兵符放在自己手中保存。
高公公觉得今日这盘芋头糕已经起效了,他领了命,麻利地退了出去。
靖安侯府内,许明舒这几日也是提心吊胆。
她阿娘再次临近生产,阖府上下陷入一片诡异的气氛中,既带着期待的高兴,又担忧徐夫人的身子。
毕竟她早就过了最佳的有孕时间,且上一胎也是十分凶险。
这日她起了个大早,想去慧济寺烧香拜佛,替母亲求个平安。
从前她年少无知,不信神佛,可如今重活一世,老天给了她再次同家人团聚的机会,她自该感恩戴德。
临出门时,许明舒方才意识到盛怀跟着邓砚尘去了苏州,好像没人替她驾车前往慧济寺。
正苦恼叫府里哪个小厮时,余光看见一个怀里抱着刀的身影,正低头靠在一旁的长廊下。
许明舒走了几步,站到他面前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那人沉声道:“侯爷命我此番护送你去慧济寺。”
许明舒冷笑了下:“你这样的高手,给我当侍卫岂非大材小用了?”
裴誉面无表情,他觉得面前这个姑娘心思难猜。
先前她主动拦住了他,像是十分热络地给他一大袋银子,叫他为他师父办一场风光的葬礼。还以玉佩为约定,叫他想清楚后来寻她。
可当他按照她的要求拿着玉佩来靖安侯府,并顺利被留在靖安侯府的这段时间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那姑娘每每看见他,眼里时常会流露出厌恶和恨意。
裴誉不明所以,他倒也不想费心思去揣测一个姑娘心里所想。
他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希望日后能跟随靖安侯征战沙场。
他自诩在刀道上是个难得的人才,手中的刀亦是无价的宝贝,却苦于这么多年没能有用武之地。
一匹千里马,若是遇不到能赏识它的伯乐,便是空有一身技艺。
裴誉直起身,目不斜视道:“马车备好了,许姑娘,我们可以出发了。”
从靖安侯府到达慧济寺, 乘坐马车需要近一炷香的时间。
许明舒赶到山脚下时,见山顶雾气缭绕,四周带着水汽和草木的清香, 闻起来倍感心旷神怡。
她来的早, 慧济寺此时前来上香的人并不多。
裴誉携带着刀器不便靠近,留在山脚下守着马车。
许明舒自进门后, 虔诚地朝着寺庙中每一位神佛依次拜过, 凝神为她母亲徐氏祈祷平安。
她求得平安符,沿着僧侣指引的方向, 欲将其悬挂在慧济寺的千年古树上。
古树上一根根红绸随风摇曳,承载着无数百姓的心愿。许明舒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同沁竹一起将自己的平安符系在树枝上。
她轻合双眼, 再次认真祈祷着。
慧济寺的钟声被敲响, 许明舒在那阵阵余音中睁开眼睛, 扭头对沁竹道:“我们回去吧...”
话音未落,沁竹指着旁边一个红绸欣喜道:“姑娘你快看,好像是小邓公子也来过了!”
许明舒忙凑过去看,红绸上俊秀的一行小字正是出自邓砚尘的笔迹, 最下面还有他的署名, 日期正是他离开京城的前一天。
本着不能偷窥人愿望的思想, 许明舒及时收回视线。
可她又忍不住去想, 邓砚尘回京不过几日, 又急着去往苏州。
他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慧济寺是为了求什么呢,难不成是求自己此次外出一帆风顺?
几番心里斗争下, 许明舒还是控制不住, 心中念道:只看一眼,只看一眼, 只看他是为谁求的就好!
她手指轻轻撩开被遮挡着的红绸,却在看清上前的字时面上一片震惊之色。
那上面赫然写了一个姑娘的名字,许明舒在末尾看见邓砚尘一笔一画的替她许愿,“月儿长安。”
心脏仿佛有片刻停止跳动,许明舒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变得不再顺畅。
她心神不宁的在沁竹的陪同下走下的山。
临到山脚时,裴誉正抱着刀靠在马车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她出来站直了身欲上车赶马。
“裴誉。”许明舒叫住他。
裴誉扭回头看她,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我问你啊,军营里会不会有我这般大,或是比我大些的姑娘?”
裴誉拧眉,像是不明白她问什么这么问,只答道:“应当是没有,军营不似别的地方屡有战事发生,且侯爷治军森严,玄甲军又时常奔赴其他交战地,基本不会有女眷出现。”
“这样啊......”
不是在军营里认识的,那就是京城或者其他地方。
可她在京城这么多年,好像没有在意过名字里有没有带月字,亦或者是乳名叫月儿的姑娘。
猛然间,许明舒心中有个念头出现。
邓砚尘虽被黎瑄接进京城许多年,但也不排除他同故乡的人断了联系。
且他此番代替长青的位置跟随她父亲回京,就是为了得空回苏州,临出发前又来慧济寺求平安符。
许明舒不禁猜想,他是不是着急去见尚在苏州府的某一位旧友,并且这位旧友还是个名叫月儿的姑娘。
她心中一阵胡思乱想,没仔细留神脚下,一时不注意在石阶上踩空在沁竹的惊呼声中,从几层石阶上滑了下去。
......
盛怀陪同邓砚尘到达苏州遂城县他的家乡时,正值清晨。
一脚方才迈入城门,盛怀牵着马不禁打了个冷颤。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有问题,总觉得这个县城四处阴森透着寒意。
自他们靠近城区开始,来往的每一个行人都会带着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们看。
最开始,盛怀还想是不是这里地势偏僻,很少有生人过来,城中百姓看着他们眼生一时感到好奇而已。
可随着他们牵马逐渐往街道中深入,两侧的商贩都纷纷放下手中的活目光一直停留在他们身上,直至他们走远。
盛怀觉得脊背生寒,他摸了摸额头犹豫道:“邓公子,咱们没来错地方吧,我怎么觉得这里有些古怪?”
邓砚尘也一早察觉到气氛诡异,他茫然地摇摇头,道:“没走错,这里街道还是从前的样子。”
“可是邓公子,”盛怀有些困惑,“咱们为何不去苏州城,却来了这里?”
不知从哪里滚落了一个蹴鞠小球,邓砚尘低头打量了自己脚下片刻,弯腰拾起,淡淡开口道:“我父亲从前在这里担任过知县。”
“哦!”盛怀恍然道:“邓公子你早说啊,既如此咱们寻个百姓问问,现下担任地方知县的是何人,有玄甲军的腰牌在,您此番过来想查清的事不就容易多了?”
见邓砚尘点头,盛怀四下打量,在靠左侧的铺子上看见一位模样看着憨厚老实的香囊铺面老板。
盛怀几步上前,同那老板攀谈。
邓砚尘留在原地替他牵好了马,再抬头时,见盛怀一脸郁闷地走回来,方才那香囊铺的老板更是面色铁青。
“怎么了,他怎么说?”
盛怀皱着眉看向邓砚尘,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老板一听知县两个字当即变了脸,我还想再问几句,他就催促着赶我走。”
邓砚尘侧首看向周围,每一个摊位上的人像是在忙着打理铺面,实则一直用眼神往他们所在的位置偷瞄。
这下盛怀再也忍不住道:“邓公子,我说的话可能有点难听哈,您家这边我总觉得有些奇怪啊,从前也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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