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浔没听懂,“什么?”
“我了解你,很了解,”程沫胸有成竹,看着他,“你跟父亲闹翻了,母亲偏爱幼子,鲜少给你好脸色。你选在这种时候,高调地谈一场恋爱,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过得很好,没有走投无路,没有举步维艰!”
屏幕碎得太厉害,已经没办法开机了。
周砚浔将手机放进口袋,淡淡地问:“你还知道什么?”
程沫笑了声,脚步朝他靠近,“你们这些人,或者说,我们这些人,都是一样的烂。烂人哪来的真心,不过是利用。”
“书燃那种小女孩,什么都不懂,一味的单纯乖巧,是个合格的工具人。”程沫眸光清亮,分分寸寸,算计清楚,“你可以继续把她当女朋友,除此之外,你想不想和一个真正了解你、看透你的人喝上一杯?”
周砚浔点头,好像有了点兴趣,“还有呢?”
“江恩佟不会知道我们的关系,”程沫笑着,眼神妩媚,“梁陆东也不会,任何人都不会。它会变成一个秘密,一个意乱情迷的秘密。”
音落,气氛再度静下去。
灯光明晃晃地照着两个人,一切表情无可隐藏,纤毫毕现。
程沫抱着手臂,颇有几分举棋若定的气场,这番话她是精心准备过的,她料定,周砚浔必会点头。
说不清过了多久。
周砚浔忽然笑了一声:“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算得上烂,但我跟你——程小姐,我们俩烂不在一个路子上。”
程沫莫名一僵。
“聪明人想办法走捷径,这是本事。”周砚浔笑笑,“但是,拿自己的身体当筹码,明码标价去做交换,无论男女,都是很下等的手段,这么低端的‘烂’,我看不上。”
程沫心里冒出些焦躁,脱口而出:“都是‘烂’,分什么三六九等!”
周砚浔只是笑,游刃有余,“弈川那么大,遍地都是人脉,程小姐把聪明劲儿挪去别处吧,没必要用在我身上。或者,你想想办法,让自己烂得高级一点,也许会有新机遇。”
说完,他推门出去,跟江恩佟打了声招呼,离开酒店。
程沫站在原地,竟然微微发抖。
自认是个“烂人”是一回事,听别人说自己烂,还烂得很低级,是另外一回事。被羞辱的感觉过于强烈,以至于程沫有些失控。
她红着眼圈,牙齿咬唇,咬得很用力,几乎沁出血色。
周砚浔在她心口捅了一刀,她必须把这一刀还回去,用最痛的方式,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不然,她咽不下这口气。
在夜店碰到书燃是个意外,择日不如撞日,那么单纯的小姑娘,心思浅得一眼即可望到底,不如,给她好好上一课。
让周砚浔最爱的人变得没那么爱他,甚至不再信他——
这种招数,算不算烂得很高级?
就算书燃嘴硬,强撑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入了耳的话,总会留下些痕迹。更何况,谈恋爱这么敏感的事,小姑娘心思又细,总会多想。
烟草烧着,雾气袅袅,程沫想到什么,有些突兀地笑出一声。
站在洗手台前补妆的那几个姑娘,闻声朝她投来一记眼神,有些怪异地瞅着她。
程沫大概是真的醉了,居然对她们说:“要试试我的睫毛膏吗?一点都不烂,很高级。”
小姑娘不敢招惹醉鬼,连连摆手,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书燃从卫生间出来,回到散台那边,去找宋裴裴。
宋裴裴仰头咽下杯子里的残酒,眼神清亮,不沾半点儿醉意,跟书燃抱怨陪她玩骰子的两个男的全是废物。
“猜点猜不准,喝酒喝不下,划拳又笨得要死,这种水平泡什么夜店嘛,回家玩看动画片多好,猪猪侠都更新四百多集了。”
书燃笑笑,心不在焉。
宋裴裴戳她一下,“你怎么了?”
书燃想讲一讲程沫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摇头说:“没什么,这里太吵了,我们回去吧。”
起身朝外走,经过一处楼梯,书燃抬眸,无意识地瞟了眼,一道身影有些狼狈地自余光里闪过去。
书燃脚步一顿,拿出手机,犹豫着拨通一个号码。
书燃拨的是谈斯宁的号码, 那边很快接了起来,却无人说话,片刻后被挂断了。
信号接通的几秒钟里, 书燃注意到背景里有凌乱的电音声,她仔细听了下, 手机内外的音乐节奏是一样的。
她没认错,刚刚看到的人的确是谈斯宁。
宋裴裴走在旁边,见书燃突然停下来,有点疑惑:“怎么了?”
书燃皱了皱眉,拿着手机又拨了一次周砚浔的号码,依旧是无法接通。
楼梯往上都是私厢,光线更暗, 深渊似的,只能看见服务生端着托盘来来去去。
书燃抿了抿唇,握着宋裴裴的手, 说:“我要去楼上看一看,十五分钟,不,十分钟, 如果十分钟后我没有下来,你就报警。”顿了顿,又给她一个号码,“或者,打这个号码找周砚浔。”
“报警?”宋裴裴瞪大眼睛,“出什么事了?”
书燃没多解释, 沿着台阶走到二楼的走廊。
墙壁上贴着不少造型夸张的图形灯,借着那点光亮, 书燃看到某扇私厢的门开了下,漏出些许人影,以及细碎的说话声。
书燃听到什么,走过去伸手推开了门。
里头亮着盏旋转灯,五颜六色的光束交替闪烁,人不多,但烟味儿很重,一左一右各摆着两张金色桌台,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高脚杯和酒瓶子。
陌生人骤然闯入,气氛霎时一静,数道视线朝门口这边落过来,或探究,或是冷漠,懒洋洋地打量。
书燃一眼就看到谈斯宁,她倒在桌台旁的地毯上,没穿外套,身上只有一条很薄的小裙子,长发沾了水,湿淋淋盖住半边侧脸,也挡住表情。
其他人都聚在长沙发那边,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对谈斯宁的狼狈视若无睹。
书燃迅速从震惊的情绪里冷静下来,快步走过去,抖开搭在臂弯里的外套盖在谈斯宁身上,裹粽子似的将她包裹住。
与此同时,有人怪腔怪调地笑了声:“这姑娘谁叫来的?这么没眼色!”
书燃不理那些人,半跪着,低头叫了声宁宁。
她用手指拨开粘在谈斯宁脸颊上的头发,小声问:“醉了吗?”
谈斯宁瞳孔有些散,好在人还醒着,没有彻底失去意识,她说了句什么,书燃听见,张开手臂将她紧紧抱着。
“我说,你是来见义勇为的吗?”说话的人染了一头金发,打扮扎眼,语气也嚣张,“进门前也不打听打听,这屋里的闲事你能不能管?”
书燃这时才抬头,仰着雪白而精致的脸,盯着那些人,缓缓说:“谈家的人马上就到,无论宁宁做错了什么,能不能请诸位高抬贵手,饶她这一次?”
“饶?凭什么?”一头金发的人咬牙切齿,“我请她喝酒,拿她当座上宾,敬着哄着,不过是搂了她一下,亲了一口,她甩手就是一巴掌,迎面打我的脸。谈家人的面子是面子,我的就不是?”
书燃想了想,“我赔你酒钱和医药费,双倍赔,行吗?”
这话一出,不止金头发的那个,包厢里的人全部笑出来。
笑声尖锐而嘲弄,刀子似的刮着耳膜。
书燃神色不变,抱着谈斯宁,把她的脸往怀里藏了藏。
“金头发”扔了个烟头在酒杯里,他起身,缓缓走过来,在书燃面前半蹲下。
距离拉近,对方身上沾着浓烈的酒气和香水味,书燃蹙了蹙眉,同时,听到那个人说:“我对赔钱没什么兴趣,倒是比较喜欢看人脱衣服。”
语气玩味又轻佻,书燃心跳隐隐发颤。
“金头发”表情阴恻恻的,“你们俩把衣服全部脱光,在桌子站两分钟,我用秒表计时,时间一到,马上放人,既往不咎,怎么样?”
旁边有人看不过去,声音很淡地说了句:“差不多得了,你当谈家是好惹的吗?”
谈斯宁使不上力气,手指虚抓着书燃的衣袖,声音含混地骂了句脏话。
书燃低头,掌心贴着谈斯宁的脸颊,安抚地摸着。这一动,书燃领口下修长的脖颈线条便露了出来,皮肤是细瓷般的白,柔润无瑕,有种少见的洁净感。
“金头发”目光倏地沉下去,唇角却微妙地勾起来。
“这样吧,我退一步,谈小姐的衣服不用脱,你替她脱。”他盯着书燃,“脱光了,在这屋里绕一圈,我就放过……”
“这么大的恩情,小姑娘恐怕承受不起。”
一道男声突兀响起,从门口那边传来,清清淡淡,甚至带了点笑。
“不如,我来吧,我替她脱。”
书燃下意识地回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
也不知是光线太乌沉,还是浮动的流影遮住了他眼眸里惯有的深,书燃一眼望过去,竟瞧不出他此刻的表情。
一切都是模糊的,具象不出模样。
他带来的安全感却过份清晰,胜于一切。
周砚浔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人,沈伽霖、宋裴裴,还有夜店的经理和保安。
书燃来不及开口,就听他撂下一句:“眼睛闭上!”
她依言照做。
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书燃看见一只手,五指修长清瘦,带一枚链条形的指环,拿起放在桌台上的酒瓶。
“嘭”的一声重响。
碎光粼粼,不知是玻璃的反射,还是指环清冷的余韵。
后来,书燃才知道,一脑袋金色头发的那个男人叫徐墨谦,看着阴鸷,其实年龄很小,刚满十八。
徐墨谦是重市人,被优渥家境给宠坏了,家人送他到弈川读书,他正经本事没学到多少,吃喝嫖赌沾了个遍。
朋友组织的聚会上,徐墨谦见过谈斯宁一次,飒爽锋利型的美人,让他念念不忘,想接近她,又没什么门路。
今天,谈斯宁心情不好,出来喝酒,碰巧和徐墨谦遇上。徐墨谦凑过来跟她套近乎,嘴上不停地说好听话,手脚却不老实,总想占点便宜。谈斯宁瞧不上这种人,嘲了他几句,徐墨谦觉得被轻视了,气不过,偷偷往谈斯宁的酒杯里扔了颗药,想给她一点教训。
书燃看到他们时,谈斯宁正姿态狼狈地被徐墨谦拽着,往包厢里拖。
重响之后,酒瓶碎裂,徐墨谦捂着脑袋狼狈嚎啕,他认出周砚浔,心里一阵哆嗦。
徐墨谦是认识周砚浔的,确切地说,他见过周砚浔。
半年前,徐墨谦刚来弈川,骨头轻得不知斤两,在一个赛车俱乐部跟人飙车,输了之后翻脸闹脾气,拿一个在俱乐部做兼职的年轻女孩撒气,推推搡搡,满嘴脏话,甚至还要动手。
俱乐部的经理为维系客户,一个劲儿地让女生跟徐墨谦道歉,闹得正厉害时,两个黑衣保镖突然出现,把徐墨谦按在车前的引擎盖上,迎头浇了他一脸纯净水,让他冷静冷静。
保镖力气极大,徐墨谦动弹不得,挣扎时,一辆阿斯顿马丁缓缓开过来。主驾那侧车窗半降,里头的人只露一线侧脸,轮廓贵气而清隽,气质绝佳。
无论车子还是人,都让徐墨谦和他朋友看傻了眼。
有人嘀咕一句:“我曹,这款车型我只在车展上见过……”
赛道经理语气谄媚地叫那人周少,徐墨谦脑袋里闪过一个名字,脸色霎时一变。
那人根本没下车,让保镖把闹事的徐墨谦从赛道上赶了出去。徐墨谦心里也怯,表面上却咬牙硬撑,叫嚣着让经理把那人叫来,他有话要说!
经理只是笑,边笑边说:“徐先生,出来玩是为了开心,没必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毕竟天外有天。您以为呢?”
徐墨谦怎么会不懂,就像他的车跟那辆阿斯顿马丁,根本没有可比性。
类似的剧情今天再度上演,周砚浔甚至没用保镖,亲自上手,徐墨谦隐隐觉察他闯祸闯大了,无论是谈斯宁,还是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女孩,他都不该招惹。
徐墨谦捂着流血的脑袋连连讨饶,周砚浔压着脾气,按着徐墨谦的脖子让他闭嘴,又让夜店经理另开一间干净的包厢,叮嘱沈伽霖先把两个女孩子带走。
说这些话时,周砚浔一直背对书燃,也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看见徐墨谦满脸是血的狰狞德行。
另一个房间有阳台,窗子开着,寒风凛冽地吹,空气洁净而冰冷。
进来后,谈斯宁直奔卫生间,扶着洗手池吐得一塌糊涂。
书燃心细,站在旁边帮她撩起垂落的长发,掌心一下下地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折腾这么久,药劲儿散了不少,谈斯宁的眼睛逐渐清明,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冲脸,之后看着书燃的眼睛,对她说了声:“今天谢谢你了。”
沈伽霖问书燃怎么会和谈斯宁在一块儿,书燃解释说偶然碰见,她看到谈斯宁状态不对,跟了过来,刚好撞见包厢里的那一幕。
周砚浔和徐墨谦还留在另一间包厢里,书燃有点担心,频频朝门口张望。
沈伽霖咬着根烟,站姿有点痞,对书燃说:“别担心,浔哥就是跟那小子讲讲道理,他心里有数,不会下死手。不过——”
话音倏地一转。
书燃立即看过去。
沈伽霖耸了耸肩,“这事儿梁哥已经知道,他在深市出差,正往回赶呢。等他回来,徐墨谦是个什么下场,我就说不准了。”
书燃没见过梁陆东,不太明白沈伽霖为什么要提到这个人。谈斯宁却突然暴躁,抓起台子上的花瓶往沈伽霖的方向砸。
瓶子摔得粉碎,谈斯宁哑声说:“让姓梁的滚,我的事轮不到他来管!”
怨气远远大于怒气。
有种虚张声势的味道。
书燃扶着谈斯宁在沙发上坐下,递了瓶纯净水给她,问她要不要去医院。
谈斯宁后脑抵着椅背,细细的手指盖在眼睛上,语气很倔地说:“不去,死不了。”
“这鬼见愁的犟脾气,”沈伽霖笑了声,又叹了口气,“还好你及时给浔哥打了通电话,不然,后果我都不敢想。徐墨谦这垃圾,脑袋里装的可能是琥珀核桃仁,什么下作的手段都敢用,不知天高地厚!”
书燃忽然抬头,看向宋裴裴:“不是你把周砚浔叫来的吗?”
宋裴裴一愣,“不是啊。你上楼之后一直没下来,都过去五六分钟了,我有点担心,正要报警,就看见周砚浔带人进来……”
书燃心跳一沉,搁在膝盖上的手指慢慢握紧——
周砚浔没有接她打过去的电话,一通都没接,却接了谈斯宁的。
换句换说,他气势汹汹地赶来,发那么大的火,都是为了谈斯宁。
怎么忘了呢,谈斯宁说过的,他们是青梅竹马,就像她和小严那样。
这一晚,书燃撞见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和周砚浔有关,千丝万缕的关联,程沫、谈斯宁,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浴室里摔碎的手机……
即便知道他们什么都没做,心口的酸悸依然无法忽视。
气闷的感觉郁结着,逼得眼睛都泛红。
谈斯宁脑袋还晕乎着,自顾不暇,没注意书燃神色变化,倒是沈伽霖,难得精明一回,立即说:“嫂子,你别误会啊,宁宁跟浔哥纯纯兄妹情,宁宁喜欢的是……反正不是浔哥,真不是!”
书燃没做声,睫毛垂下来,挡住眼底的情绪。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多到让她第一次觉得谈恋爱好累。
喜欢一个人,也好累。
桌子上摆着几瓶酒,书燃分不清是金方还是黑方,伸手拿过来,给自己到了半杯,仰头喝尽。酒气入口浓烈,呛得她不住地咳嗽。
沈伽霖和宋裴裴齐齐吓了一跳。
宋裴裴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拦她:“傻子,这是威士忌,冲得要命,你当是冰红茶能解渴呢!”
书燃避开宋裴裴的动作,赌气似的说:“我就要喝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