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凤阳阁,走在出宫的路上,公孙峪迫不及待对张重渡说着自己打算如何查明真相。
张重渡回应着,心思却到了别的地方,他同公孙峪不一样,公孙峪忠于的是大皇子这个人,只想着要如何报仇,而他思索的不仅仅是报仇。
天忽然阴了一下,张重渡抬头望去,云层遮住了太阳,心里莫名慌张起来,加快了步伐往宫门外行去。
就在他快走到宫门口时,远远看见一队金吾卫护送着一个轿撵往紫宸殿方向走。他一眼就认出这支金吾卫就是早上出去那支,虽离得远,但那位嬷嬷衣服的颜色他记得。
张重渡心生好奇,往那轿撵看去,轿撵上的纱帘遮挡着他的视线,什么都看不见。
“张兄,看什么呢?”公孙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笑道:“要往紫宸殿去,说不定是谁为讨好陛下找的乐师或佳人呢。
张兄,去我府上用晚膳如何?我还有好多想法都没对你说。”
张重渡转回视线,觉得方才自己的行为很反常,他一向不理这些事,今日怎会如此在意?
“公孙兄实在抱歉,在下已十日未睡过一个安稳觉,想早些回府歇息,改日我请公孙兄到我府上一叙。”
公孙峪点头道:“这十日张兄确实操劳了,是我思虑不周。”
言语间两人已走到了宫门口,互相作揖后,上了各自的马车。
马车缓缓往侍郎府行去,行至半路,张重渡掀开车帘对驾车的展风道:“先不回府了,去十里巷。”
张重渡来到十里巷时,天色已暗。
柯其仁正在煮茶,见他进来时神色暗淡,起身道:“可是事情不顺?”
张重渡坐到他对面,“柯将军不必担忧,事情很顺利。”他伸手指想对面的位置,“柯将军,坐。”
柯其仁落座,为张重渡斟上一杯茶,张重渡将紫宸殿前、御书房内和凤阳阁发生的事一一告知。
柯其仁听后道:“事情比我们预想的还顺利,下一步公子打算如何?先查太子谋害大皇子的证据吗?”
张重渡摇摇头,以手指沾茶,在乌木桌几上写下一个字:等。
柯其仁看后,沉思片刻,笑道:“公子心思缜密,沉得住气,老夫敬佩。”
等公孙峪先行调查,等五皇子三顾茅庐。
公孙峪此刻定然迫不及待开始调查大皇子的死因,势必会引起太子注意,他只需等太子急于解决此事时露出马脚,再顺藤麻瓜找到证据。
门口突然传来急切“咚咚咚”的叩门声,门环被敲得震天响,隐约还听见女子呼唤的声音。
张重渡和柯其仁相识一眼,起身往院门口行去。
院门口展雨刚开门,秀竹便跌了进来,一旁的展风忙飞奔上前扶住,“秀竹,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秀竹推开展风,来到张重渡面前,哽咽道:“公子,我把楚姑娘弄丢了,怎么办啊,我找了一天,到处都找不到,楚姑娘她眼睛看不见,要是被坏人骗走,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可怎么办啊。”
张重渡呆立在原地,一下就慌了神,心好似被紧紧箍住,连呼吸也不能,他努力镇定情绪,可刚一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发着颤,“秀竹,你别急,慢慢说,今日都发生什么事了。”
秀竹哭着说道:“都怪我,非要拉着楚姑娘去听戏,听戏时,我内急,独自留下了楚姑娘,谁知茅房离得远,我去得久了一些,等我回来人就不见了,戏台下也乱乱糟糟的。
我问过掌柜才知道,有两个听戏的男子不知因为什么打了起来,他也说不清楚姑娘去了哪里,我问了在场的所有人,有个老妇说,打斗中踢翻了我们的桌子,楚姑娘摔倒在地,帷帽也掉了,她才知道楚姑娘眼睛看不见,好心把楚姑娘扶到了戏院门口远离打斗之地,谁知一会人就不见了,她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公子,我现在好怕,好怕楚姑娘会遭遇不测。”
张重渡倒吸了一口气,如此看来,楚姑娘极有可能是被人带走了,可谁会带走她呢?
“展风展雨,现在立刻去上京的青楼打听,有没有新买去的姑娘,记住,每一家都不能放过。”
楚姑娘失了帷帽,露出了姣好的面容,又瞎着眼睛,身边也没有人,最容易被买卖女子的人牙子看中。
张重渡转身对柯其仁道:“柯将军,我先告辞了,人既是我救回来的,就不允许她再有闪失。”
“展风展雨我们分头找。”
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出了门。
展风展风紧跟其后,展风不放心地看着秀竹,对柯其仁道:“师父,今晚就让秀竹留在这里,麻烦您看紧她,别让她到处乱跑。”
夜幕下的上京,对于百姓而言是晦而休的普通时辰,而对于皇亲贵胄和世家富户来讲,却时常是一场狂欢,这青楼,则是这些人的首选。
张重渡步履匆匆,从漆黑的十里巷走入了繁华的朱雀街,走进了一座陌生的青楼。
皇宫中,辛玥步履蹒跚,从明亮的紫宸殿走入了寂静的揽月阁,走进了熟悉的牢笼。
“公主,公主!”远远地,辛玥听到了久违的声音,试探着问道:“是小灼吗?”
王嬷嬷扶着辛玥,笑中带泪,“是小灼,方才老奴可没骗公主。”
小灼哭得梨花带雨,“都怪我,公主,小灼对不起公主。是我脚滑,公主才跌落山坡,若公主回不来,小灼也不想活了。”
那日两人一起滑下山坡,却没跌落在一处,辛玥被张重渡救了,小灼在第二日清晨清醒,她如何都找不到辛玥,一时没了主意,只能想到回宫,幸好当时宫门口的守卫认得她,放她进了宫。
若那日辛玥没有被张重渡所救,或许她也会在第二日清醒,而后带着小灼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命运就这样被重新安排了。
辛玥摸索着拉住小灼的手,“傻丫头,能看到你平安,是我最开心的事。”
小灼见辛玥拉着她的动作有些不对劲,往前走了一步,将手里的宫灯往上提了提。
当辛玥无神的双眼出现在她眼前时,她下意识看向了王嬷嬷,王嬷嬷神情沉重地点点头。
得到回答的小灼哭得更凶了,“公主,公主你受苦了,奴婢对不起公主,呜呜……都是我的错……”
辛玥顺着小灼的肩膀抚摸了她的头,微笑着道:“不哭不哭,小灼别哭,我这眼睛可以治好的。”
小灼和王嬷嬷一同问道:“真的?”
辛玥道:“我们进屋慢慢说。”
方才在紫宸殿,父皇见她眼睛瞎了,只说了一句:可惜今后看不到玥儿作画了。
许是看着她可怜,也或许是那日父皇心情好,随口问了她遇刺的情况和这一月的遭遇,还让太医院派人给她医治眼睛。
她很想趁这个机会,让父皇赏傅公子和秀竹,话到嘴边她才发觉自己除了知道一个姓氏一个名字还有他们武林中人的身份,竟然连他们到上京以什么谋生,那处小院在郊外何处都不知晓。
要找到他们,必要花费些功夫,父皇是绝不会为她去找恩人的,说不定太子知道了还会找他们的麻烦,就干脆一语带过。
在说遇刺情况时,她说自己摔坏了脑子,很多事请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清醒后的事,如此说也是为了话传到太子耳中,能放下杀她的心思。
更没有说自己的眼睛应该是能治愈的。
她不知父皇这份怜惜能持续多久,能多一日总是好的。
故此,一直跟在她身边的王嬷嬷也不知晓他的眼疾是可以治愈的。
进屋后,辛玥对王嬷嬷和小灼讲了自己这一月的遭遇,既说了秀竹对她的好,也没有隐瞒张重渡对她的照顾。
最后,她幽幽道:“今生恐再无缘见到傅公子,武林中腥风血雨,只愿他余生安好。”
第18章 我可能是疯了……
王嬷嬷若有所思,心疼地抚摸着辛玥的脸庞,这个她亲手带大的孩子,贵为公主却遭受了这么多苦难,好不容易遇到了心动的男子,还是天各一方,只愿今后老天爷能对公主好点。
“公主今日一定累坏了,老奴伺候公主歇息吧。”
小灼道:“嬷嬷歇着吧,我伺候公主。”
王嬷嬷温和地道:“今夜公主恐睡不安稳,我陪着她更好。”
小灼点头退了出去,王嬷嬷侍奉辛玥躺下,为辛玥盖上锦被,自己坐在床下的脚凳上,轻哼着摇篮曲,一下一下拍着辛玥的后背。
辛玥觉得身体很累,心也很累,却一点困意都没有。
听着王嬷嬷的哼唱,感受着她的关怀,辛玥想到了秀竹,那丫头一定在焦急地四处找她吧,还有傅公子,会不会为她担心呢?
她既盼着他们在乎,又盼着他们漠然。
两种情感搅得她心一抽一抽地疼,她还记得自己站在戏院门口,被王嬷嬷认出,金吾卫请她上轿撵,她想等秀竹回来告别,谁知金吾卫一听她要等人,便开始询问秀竹的身份,还要带秀竹回去问话,她立刻意识到,定然是金吾卫以为秀竹知道她的身份却不把她送回宫是另有所图。
她本想解释,又觉得还是别把秀竹牵扯进来,她在宫中实在不是什么有话语权的公主,还有性命之忧,别再给秀竹和傅公子带去了麻烦,便说不等了。
只希望秀竹别太伤心,能尽快忘了她,至于傅公子……应该很快就会忘了她吧……
想起傅公子,辛玥觉得心里酸酸的,还有些委屈,但她更感谢他带给她从不曾有过的心动,若没有这一次遇险,恐怕她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体会。
“嬷嬷,你说我还有机会出宫吗?”
王嬷嬷扶着头快睡着了,听见辛玥说话,打了个激灵,“啊,公主说什么?”
辛玥知道王嬷嬷这一月肯定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没什么,嬷嬷快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王嬷嬷已经清醒了,回想了一下说道:“公主想出宫?”
辛玥柔柔回一声,“嗯。”
“再过两月是陛下寿辰,宫里的主子都会去护国寺为陛下祈福,公主既然想出宫,要不要也去求陛下试一试?”
辛玥摇摇头,“我不愿同皇姐们一起去。”她叹口气,“嬷嬷你快去歇着吧。”
快到四更天时,辛玥渐渐入睡。
而张重渡已经找了五家青楼,越找心越慌,他恨不的自己有翻天的本领,将整个京城都翻过来,把人找出来。
走出第五家青楼,他继续往第六家青楼找去,半路展风出现在他面前,“公子,今日我们先别找了,人牙子刚把人带走,怕是正在和老鸨商量价钱,还未曾把人送到青楼。再者人牙子也未必会将人卖去青楼,更者,也未必就是人牙子带走的。”
展风如此一说,张重渡才回过神来,他一向思虑周全,为何连展风都能想到的,他却没有想到?
说话间,正有一队夜巡的金吾卫走过来,展风掏出令牌让他们查看,金吾卫行礼后离去。
张重渡看着离去的金吾卫突然道:“我们去找姜统领。”
他很怕带走对楚姑娘的人做出什么腌臜事来,又怕楚姑娘性子烈会做傻事,他是一刻也不能等了。
展风挡在张重渡面前,“公子,已经快丑时了,姜统领早就歇下了,说不定姜统领今日在宫中职守不在府里呢?就算姜统领答应让金吾卫全城寻找楚姑娘的下落,也要等明日了。还有……”他顿了一下,“公子真的要麻烦姜统领?金吾卫大张旗鼓找人,恐怕不到半日整个上京的贵胄世家都知道公子为了寻找一个女子而……而发了,发了疯。”
此时的张重渡在展风眼中可不就是发了疯,这些他都能想到的事,一向心思缜密的主子会想不到?若想到了还要做,那和疯了有什么区别。
发疯?张重渡颓然后退一步,闭上了双眼。
半晌后,他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展风你说得对,我可能是疯了,我不会再动让金吾卫去找楚姑娘的念头。你先回府吧,明日一大早让府里所有的护卫都出去找人,记住,暗中行事。”
展风道:“公子,你不回府?”
张重渡道:“我再去找找。”
言毕,身影消失在了黑夜中。
当翌日的晨曦照耀,张重渡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府。
同一时辰,一名太医走进了揽月阁。
辛玥还未起床,小医官站在前殿四处张望,他一月前才入太医院,觉得这里和别的宫殿相比,确实寒酸了一些,博古架上没什么值钱的玉器,桌椅也都旧了。
王嬷嬷扶着辛玥走出来,小医官立刻道:“医官江禾煦来给三公主请脉。”
辛玥想了想问道:“你是太医院新来的?”
江禾煦道:“微臣上月刚到太医院。”
辛玥笑了笑,果然太医院还是不会派医术高的老太医前来,只派了一个新来的小医官交差。
辛玥坐到软榻上,伸出手腕,“有劳江医官了。”
江禾煦拿出薄绢覆于辛玥手腕,躬身为辛玥把脉。
片刻后,他道:“公主的眼疾是因经络不畅所致,服用汤药恐得半载,若日日施针不到一月应该就能重见光明。只是在眼睛周围和头部施针有风险,一个不慎此生便再无复明可能。”
辛玥心道,这小太医是比普通郎中医术高些,能说出病症痊愈具体时日。
“依江医官看,是该如何?”
“若三公主信得过臣,臣便每日前来为公主施针。”江禾煦停顿一下,“若公主害怕,服用汤药也可。”
辛玥鼻头一酸,她是真的被江禾煦的话暖到了。
从来,她生了病都是自己扛,就算是太医来了,也只会开个药方,匆匆离去,不愿在她的病情上多花费心思,更别说要日日来为她施针了。
太医院也不是没有来过新人,对她的态度同旁的太医没什么区别。
她沉吟半晌道:“每日施针需花费的时辰不短吧,我这揽月阁距太医院甚远,会否耽误江医官日常事务?”
江禾煦明白辛玥话外之意,这一月他也清楚各宫主子在宫中的地位,揽月阁这位,实在没什么存在感,太医院的太医自然不愿意讨好,但他入太医院不为荣华富贵,为的是查清自己师父,前任太医院院使林永之死。
如此说来,后宫各主子之间的勾心斗角他是不愿参与的,更不愿担着小心为那些主子诊病,反而更愿意为这位深居简出的三公主瞧病。
“《医说》中言‘为医者,须绝驰骛利名之心,专博施救援之志’。臣既为公主诊治,定然会竭尽全力治好公主的病症。”
话未直说,却已讲明,他不是不知辛玥在宫中的冷遇,只是选择了自己为医者的初心。
难得能在这浑浊的皇宫中见到一股清流,辛玥道:“我相信江医官的医术,就有劳江医官前来为我施针了。”
明知有险,亦有其他可选,还是选择了前者,是患者对医者最大的信任。
他一个刚出师的医者,别宫主子都嫌弃他年轻多有刁难,能遇到一个信任他的病患,他更不能辜负。
“公主放心,微臣定治好公主的眼疾。”
辛玥轻拍王嬷嬷的胳膊,王嬷嬷拿出一袋碎银递给江禾煦。
江禾煦却推回到王嬷嬷怀中,宫中老人王嬷嬷还是第一次见有打赏不要的人,愣了一下道:“江医官可是嫌少?”
辛玥听了起身道:“江医官,嬷嬷误会了。我知江医官不是贪图钱财之人,许是江医官到太医院时日短,只是为宫人才人们瞧病,还未曾给其他主子瞧过病,也或者其他主子未曾打赏,我也知江医官为人正直,可身在污浊之中,就要习惯它的规矩,否则是会被污泥呛死的,今日江医官拒了我的打赏没什么,但来日拒了其他主子的赏赐可就是驳了他们的脸面,会惹他们不快的。
江医官可知,你是第一个愿意为我花费心思瞧病的太医,我这不是打赏,是聊表谢意。”
辛玥一个被冷待的公主在尔虞我诈的后宫能存活至今,靠得可不是软弱可欺。
听江禾煦的声音,应是弱冠上下的年纪,她能感觉出江禾煦只是个初出茅庐,不通世故,醉心医术的少年,他既不为名利,又为何来了太医院呢?她想,应是另有他意。可他既然来了,就要懂得至刚易折,她希望这股清流在事成之后,能全身而退。
江禾煦看着那小包碎银,心好似被扎了一下,他知晓三公主并不富足,能拿出这些碎银很不容易,还能同他讲这些,心中很感激。
师父之前曾对他讲过宫中的规矩,可那时他不想入宫,不愿被束缚,只想当个游医,没着耳朵听,考入太医院后,也没人对他说这些,还好第一个赏赐他的人是三公主,若是其他主子,怕是已经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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