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真的见过那个场面,前世随楚怀安外放的日子,治下就遇到过涝灾过后的瘟疫。
在挡不住病情传播的情况下,楚怀安下令焚了好几个村镇,虽然这是朝廷在面对这类情况时惯常能用的最有效手段,可是为此他也曾被这噩梦缠绕多年而不得释怀。
一个稍微有点人性的人,手上沾了无辜之人的血,都不可能轻易释怀的。
尉迟澍走时,傅云琅就知道,如今他的手底下也少不了这一遭了。
楚怀安那样的人犹且那般,这于尉迟澍而言,只会是更重的煎熬。
可是他是上位者,他要权衡利弊,保全绝大多数人的性命与财产,取舍之间,这是必然。
卢云乔始终未曾言语。
傅云琅其实知道,这些事怪不着她,也不可能是她参与操纵谋划的,可是卢家的不择手段将她的夫婿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既危险又煎熬,她心里有火,也有气,总需找个人发作出来的。
尉迟澍走后半月,只送了潦草一封家书,跟随送回京城的奏章带给她,算是报平安,之后就没有给她的只言片语。
而这场瘟疫波及太广,他还想极力保全人命,便格外的艰难些。
时间进到腊月里,尉迟澍走了快一个月时却突发噩耗,说是他在游走于各地赈灾的途中被流民冲击偷袭,失去了下落。
随行的卫队被冲散,欧阳方配合当地官府寻了三日未果,这才不得已将消息报了回来。
而此时,皇帝也因为一场风寒病倒,昏昏沉沉间,已入弥留之际。
傅云琅半夜里毫无征兆被惊醒,正满头大汗的坐在床上大口喘着气,清栀就端着烛台进来:“娘娘,郝总管传话,陛下……似是不大好了,请您赶紧过去一趟。”
寒风在窗外呼啸, 偶尔刮过窗棂,带起的风声凄厉如鬼魅。
胸腔中,傅云琅的心脏一直跳得狂乱, 脑子却是蒙的。
她又呆坐了片刻, 依旧觉得提不起力气,但还是强行打起精神, 掀开被子下地。
没顾上仔细整理妆容, 随便挽了发,穿好衣裳就往重霄宫去。
她在魏国宫廷这两年,虽是和皇帝常来常往的见面,但基本都是陪着尉迟澍来的, 实际上正面的直接交集并不多。
可是这一晚, 当她一脚踏进殿内,看着庄严华贵的寝殿里这般空旷和孤零零躺在偌大龙床上的皇帝时, 仍是忍不住鼻头一酸。
重霄宫的宫人跪了满院。
该是皇帝的意思, 他居然也没喊各宫后妃过来。
“陛下,太子妃到了。”郝总管亲自带着傅云琅进来。
守在床榻边上的两名宫人不需多言,自觉便退下了。
傅云琅飞快定了定神,疾步走上前去, 直接跪倒在了皇帝的床榻边上。
“父皇,儿臣来了。”她轻道了句。
那些虚妄的场面话已经不需要说,郝总管既然大半夜找她去说皇帝不行了, 那就指定是真不行了。
傅云琅抿了抿唇。
想着这个时刻,尉迟澍居然没能陪在他身边, 父子俩人该是有多遗憾……
眼泪瞬间绷不住, 流了满脸。
皇帝原也没在盼着等谁的,只平静仰头看着床顶。
听了动静, 他才稍显缓慢吃力的偏过头来。
见着傅云琅哭,他多少也有几分意外。
傅云琅这样聪慧机敏又有些手段的女子,事实上即使她不难过时,真想要演戏,那么情真意切的哭一场自是可以完美拿捏的,可是他了解自己这个儿媳,一眼便知,她这是真的伤心了。
也许单为着他这个人的成分不算多,可也就是如此,他反而更放心——
他不需要傅云琅对他有多少真情实感的孝心,反而更乐于见她将更多的心思都放到尉迟澍身上。
这一刻,她的眼泪,多还是为了替尉迟澍觉得难过和遗憾。
“生死定数,迟早都有这么一遭的。”皇帝定了心,神色极淡,目光已经有了几分涣散空洞,“不必难过。”
傅云琅知道,这一刻他不是没有想见之人,只想见的也是尉迟澍,而不是她。
她和尉迟澍夫妻一体,虽然她能代替他做很多事,可唯独这一件——
在生身父母心中的地位,是她无论如何也弥补取代不了的。
尉迟澍失踪的消息,皇帝是知道的,欧阳方的密报当时是直接送到他手上来的,若不是傅云琅最近日日在他身边侍奉汤药,反而可能被瞒过去。
“殿下一定会为了您保重的。”傅云琅喉咙堵得厉害,最终也只能给出这么一句安慰。
应付卢信礼的阴招,皇帝父子是从未掉以轻心的,尉迟澍这趟离京,自然会慎之又慎。
傅云琅打从心底里不相信他会真的遇险,可是那两州之地被圈入了疫区当中,伤病无情,她一颗心也总是高高悬起来的。
这一句安慰的话,对她自己来说,都没有十成十的底气,就更不要说拿来安抚皇帝了。
皇帝却也不知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应付还是单纯不想再打击她,他没接茬,只当是默认了她的话。
后,唇角又扯出一个弧度来,声音沙哑的低喃:“朕这一生,的确有憾事,但是不在此时,亦是不在今夜,由你来送朕这最后一程也够了。”
说着,他意有所指,望定了傅云琅。
傅云琅心中明了,他的确这时还在记挂着尉迟澍,想叫她事后宽慰尉迟澍,叫他别为了错过今夜而耿耿于怀。
傅云琅大力点头:“是,儿臣明了谨记,请父皇安心。”
皇帝的身子已然是不太动的了,他微微颔首,神态语气之间依旧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淡然。
他说:“朕这一副残躯,撑到天命之年其实也算高寿,是喜丧,只是以后朕不在了……挟恩图报这事虽是不体面,但朕这个为人父的也总免不了会有私心,太子以真心待你,以后你便替朕好生陪在他身边吧。”
他私下里是会唤尉迟澍名字的,但是这一次说的是“太子”。
旨在提醒傅云琅,她不止是尉迟澍的妻子,也是魏国的太子妃。
毕竟人生的路这么漫长啊,感情这种东西是有可能被改变和被磨灭的,在情意和恩义的两重枷锁之下,傅云琅踏实守在他儿子身边的可能性才更大一些。
上位者之间的明示暗示,傅云琅历经两世,又哪有不明白的?
“好,儿臣会的!”
她郑重应下,应下一位父亲对他儿子最后的牵挂与眷恋。
丧钟响彻整个皇都时,已经是四更。
彼时傅云琅还孤身跪在皇帝的床榻前,默默地送了这位命途多舛的帝王最后一程。
她的心情,是比预料中的更加沉重也悲痛。
她来魏国皇都不过两载,和皇帝之间直接打交道的事也不多,可是平心而论,无论是做为一位帝王还是一位长辈,这位皇帝陛下确实叫她心生感激,毕竟回首去看……
自她家破人亡之后,前后历经两世,只有这两年才是过得最好的。
无关身份地位,是过了太多年蝇营狗苟筹谋算计的日子,只有这两年才没了所有负担,前朝后宫的所有风雨都有人主动替她在挡。
即使这是皇帝坦诚的所谓“挟恩图报”,这份算计她也甘之如饴的愿意接受。
“郝总管……”傅云琅跪在皇帝床边,又缓了好一会儿的情绪,这才掏出帕子仔细擦了眼泪起身,“各宫娘娘应该很快便到,先叫人进来替陛下整理仪容吧。”
“是。”郝总管也抹了泪,转身出去。
然则他才刚走出寝殿没多久,院中就传来一阵响动,脚步声夹杂着哭嚎声:“陛下……”
而且还不是后妃,是前朝几位位高权重的朝臣的声音。
傅云琅立刻意识到有哪里是不对劲的,婆娑泪眼瞬间变得清明。
她匆匆往外走。
与此同时,外面郝总管似也正试图与来人交涉,只是没拦住……
下一刻,傅云琅才刚走到外殿,那一行七八人已经先后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皇室宗政老陈王。
皇帝嫡亲的弟妹当初都被丰王所害,而丰王那一辈里的男丁要么年事已高,缠绵病榻,要么就早已作古,是以丰王倒台之后宗政这位王爷就是选的皇帝的堂兄弟。
此时,同来的还有包括卢相在内的六位重臣。
众人哭嚎着冲进来,与傅云琅走了个面对面。
傅云琅当即冷了脸:“陛下仪容尚未整理,几位大人就贸贸然往这寝殿里闯,这就是我朝的规矩吗?”
众人眼中,她不过一个后宫女子,还是外邦和亲来的,尤其现在尉迟澍还不在,哪有朝臣肯买她的账?
几人眼中皆是露出不同程度的蔑视之色。
眼见着场面将要僵持,卢相却突然站出来,毫不掩饰怀疑之色的望定了她,直接发难:“陛下不幸驾崩,这是国之不幸,天大的事,怎的……今夜这殿中就只太子妃娘娘一人伴驾吗?”
此言一出,傅云琅立刻明了——
这位丞相大人是想就此拿下她!
果不其然,卢信礼此言一出,其他人就都不约而同跟着变了脸色。
郝总管这时则是连忙站到傅云琅身侧,解释:“太子殿下不在皇都,是陛下临危之际传了太子妃娘娘前来交代后事的。”
然则,尉迟澍的生死不明,正是皇族中人不可错过的良机。
这一次,没等卢信礼再质疑,便是陈王冷嗤:“是么?陛下临危之际,不召朝臣,不召宗亲,唯独只叫了一个外姓女子伴驾陪侍?”
说着,居然直接上手推了傅云琅一把,然后不由分说,直闯进内殿。
卢信礼没有冒尖出头,但明显目的已经达成。
尉迟澍生死不明,失去音信,这就是皇族其他分支趁机抢夺皇位的好时机,只要他稍稍引导——
随后搜出些许物证,就自是有人会将弑君的罪名扣死在傅云琅头上。
这样,她和尉迟澍夫妻一体,即使稍后尉迟澍侥幸脱险现身,皇族中人为了不被他报复,也只得死咬着将他们夫妻往绝路上逼。
傅云琅的脑子转得很快,已经开始不断回忆这几日卢云乔的一举一动。
如果说卢信礼有机会在皇帝这里安排下一个陷害她的局,那么所谓“罪证”就只能是叫卢云乔来布置了。
而这段时间,傅云琅几乎可以说是严防死守,每日来的比卢云乔早,走的比她晚,不错眼的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她几乎可以笃定,对方没机会在这里留下些什么。
但是卢信礼这般有恃无恐……
她没急着跟随众人进去,反而先与郝总管交换了一下神色。
郝总管亦是神色凝重,隐晦又坚定的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会有问题。
傅云琅是信得过自己这公爹的城府手段的,心思稍定,又听得闯进内殿那几人里陈王的一声怒喝:“你怎么也在这里?”
傅云琅连忙收摄心神,快走进去。
结果,就看众人被堵在刚进门那处,神色各异盯着立在床边满眼泪痕的卢云乔。
其他人只是有些意外,只有卢信礼,整张脸上瞬间闪过无数的表情,似乎费了好大力气才掩饰住。
卢云乔则是被贸然闯进来的众人吓了一跳的模样,略有些勉强的解释:“陛下重病,本宫侍奉汤药,就……”
说着话,她眼角余光瞥见后面进来的傅云琅,立时又像是看到了救星:“这些天一直是我与太子妃一同在此侍疾的。”
傅云琅心中剧震,随后不动声色的飞快四下扫视一圈。
皇帝这寝殿,还连着旁边一个暖阁,但她确定她之前过来时卢云乔不在暖阁,那么……
就当是这殿内另有密室了?
所以,是皇帝提前安排了卢云乔在此,来拆卢信礼的阴招?
虽然在这里的人是卢云乔,但陈王等人随后还是敏锐的转头朝卢信礼投去审视的目光。
卢信礼后背已经隐隐开始冒汗。
现在即使他真在这殿内藏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也是最怕叫人核实搜证的,卢云乔搅和进来了,弑君这样的大罪一旦揽上身,那牵连进去的就会是他卢氏全族。
为了锄掉区区一个傅云琅,他可不值得拿他全族性命去冒险。
卢信礼抿着唇,很快镇定,他再次流露出哀痛状,躬身向卢云乔请安:“臣等今日因为彻夜公干,留在了宫里,听闻丧钟响起,实在惦念陛下,便匆匆赶来。是有些仓促不合礼数了……敢问惠妃娘娘,陛下可有留下什么遗言?”
这话,他又巧妙的只问卢云乔,而刻意忽视掉傅云琅。
傅云琅静观其变,这种混乱又众人各怀鬼胎的场面,她自是懒得往上凑。
卢云乔则像是有所顾虑,先看了傅云琅一眼才道:“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是惦念太子殿下安危罢了。”
众人见傅云琅未曾否认,对这话也不由的多信几分。
这会儿陈王等人也有点被绕糊涂了——
能做到高官的人就没有真蠢的,他们稍微回想就能看出来是卢信礼怂恿他们第一时间赶来重霄宫的,隐隐觉得他该是在这事上有所图谋,可最先冲进来的却是陈王,现在卢家出身的惠妃和太子妃却口径一致,反而叫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也就这一来一去的工夫,后宫嫔妃陆续赶到,住的离宫城近些的皇室宗亲也相继有人递牌子进宫奔丧……
没人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陈王便领着众人跪下对着皇帝的遗体哭了一阵,表了表哀思之情,之后便声称要准备皇帝驾崩的后续事宜告退了出去。
傅云琅知晓,他这一走,自是急着回去找自家阵营的人筹谋,想趁着尉迟澍不在,抢夺皇位。
可是——
她不能强行将人扣留宫中。
何况,京城里的皇亲不止他一家,会因此生出狼子野心的也不只他一家。
与其她现在自不量力的站出来与陈王硬刚,还不如先坐山观虎斗,等一等后续……
傅云琅索性没出这个头,任由他们风风火火的来,又火烧屁股似的走。
之后,卢云乔也未曾解释什么,与她略略对视一眼就自觉出去,与其她嫔妃一起跪在了外殿哭丧。
不管这局面如何的乱,还是得叫皇帝体体面面的走的。
傅云琅懒得去管外面那些力所不及之事,想着先叫他们狗咬狗,她只一心安排准备皇帝的后事。
紧急搭建了几个时辰,天明之后灵堂已经搭好。
按照以往的惯例,大行皇帝驾崩之后,通常三日后新皇就得继位主持大局,但是现在尉迟澍下落不明……
满城素缟的哀嚎声中,傅云琅能够鲜明的感觉到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果然,过了前三日之后,这天一大早就在皇帝的灵堂上陈王已经率先发难,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给满朝文武施压,问他们要怎么办。
百官之首的卢信礼双手揣在袖中,老神在在的,许多人都在等着从他这里看风向,可是这位最有话语权的老臣却居然一反常态的一语不发。
傅云琅不可能继续隐藏,站出来据理力争:“陛下驾崩,太子自然便是新君,现如今他只是暂时失了下落,众卿有什么好慌张的?认真做好你们本职,等着太子殿下归来便是。”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然就会有人站出来表示太子在疫区失踪,凶多吉少。
然后,傅云琅一介妇人,孤力难支,很快被他们排挤忽略,剩下的人除了静观其变的大部分中立派,其余人分成两派——
一派以陈王为首,要求在宗室里另择新君继位,另一派以理国公府为首,提议可以先推举一位摄政王和协理大臣互相制约,共同理政,然后继续派人搜寻太子下落。
双方互不相让,吵吵嚷嚷闹到第七日。
就在两拨人再一次一言不合吵闹起来时,跪在后妃中间的卢云乔猝然昏厥。
淑妃和傅云琅连忙张罗将她带去偏殿,请了太医诊治后就得出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惠妃有孕,已经两月有余。
皇帝去卢云乔寝宫留宿,也就她刚进宫那一日,只是自今年入秋之后,卢云乔却每每入夜都爱送些亲手煲的汤和做的糕点去重霄宫,有时皇帝便会留他在寝宫说话。
他们在寝宫究竟做了什么无人知晓,但是她这样常来常往的出入重霄宫则是有目共睹。
虽然在绝大多数人看来皇帝子嗣不丰根本上就是他身体出了问题,卢云乔的这个孩子实在是来得有够蹊跷,可是现在也没有人能明确证明卢云乔的孩子就不是皇帝的。
至此,沉寂多日的卢信礼终于站出来,成了最强势的第三派,主张一力拥护辅佐卢云乔的这个遗腹子。
第095章 义妹
旁人有几分怀疑不好说, 单就傅云琅个人而言,她是十分笃定,即使卢云乔肚子里当真有货, 这个孩子也断不会和皇帝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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