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安认真思忖片刻:“你回府叫夫人房里人给找一下衣裳带过来,我在此处等着。”
楚乐不多言语,应诺回府给主母取御寒的冬衣和大氅。
他这一来一回的工夫,楚怀安就一直等在城外寒风里,却始终未见傅云琅的马车露面。
之后,他依旧是守诺,亲自回相国寺给曲怀意送了衣裳。
只是没多留,很快又找借口离开。
这回下山时,问了山下岔路口茶寮的掌柜才知,傅云琅当时下山确实走了相反的方向,并未回城。
那个方向,有属于她的农庄,也有皇庄和姚皇后的私产,他一时也猜不准对方究竟去了哪里不好去找,只得带着楚乐先回了城。
傅云琅去的地方确实不在他猜测之内,她清晨来相国寺仅是走了个过场,然后马不停蹄去了猎场行宫。
过了秋猎那段非常时期,整座猎场地广人稀,显得异常空旷肃穆。
寒霜打黄了草场,四野茫茫,一片萧索。
傅云琅目标明确,找到马场管辖之下的庄园,跟管事打听聂三娘姐弟的情况。
庄子上掌庶务的管事婆子见她骤然到访,不免惶恐,态度小心翼翼:“那姐弟俩啊……小四伤着了,还在将养,三娘就接了他喂马的活儿,正忙着呢。姑娘您要见他们姐弟?要么您先请上房里喝茶,奴婢去喊他们过来。”
傅云琅未曾理会她的殷勤邀请,站着未动:“三娘的那个幼弟伤得很重?”
“就是……咱们这地方偏僻,又没个像模像样的大夫给瞧,就……好得慢些。”那小马奴的伤是姚皇后下令打的,婆子不敢在她面前多言,支支吾吾。
傅云琅没耐性听她打太极,目光收冷,加重语气道:“我是问那孩子的具体伤势如何了?”
那婆子自认为无论傅云琅来意为何,终究找茬找不到自己身上,索性心一横,说了实话:“别的都还好,那孩子皮实,就一些淤血肿胀的皮外伤,但可能是小孩子家家的骨头要脆生些,就折了大腿骨,这伤……不太好治。”
傅云琅斟酌沉吟片刻:“没有生命危险?”
“没……”
“带我去见聂三娘。”
那婆子始终拿捏不住她心思,只得带着她去,“这地方养着牲畜,即使日日打扫,味道也不好闻……”
言语之下是想劝着傅云琅别过去,傅云琅只面无表情往前走。
那婆子将她带去马棚。
之前负责在这里做活儿的两个小马奴都伤了,聂家那个是确实伤重下不来床,另一个则是借着爹娘贿赂管事的关系,以养伤为名躲懒,偌大一个马棚,全由聂三娘一人负责。
打扫,喂马……
傅云琅去时,她刚清理出一簸箕马粪,面无表情的弯身从棚子里出来,一身的脏污,满头大汗。
见到光鲜亮丽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傅云琅,少女明显很是愣了下。
引路过来的婆子板起脸来刚要呵斥,傅云琅已经冷声道:“你下去吧。”
那婆子气势汹汹的一口粗话强噎回去,甚至涨红了脸,却又不敢忤逆,临走警告的瞪了聂三娘一眼,暗示她不要乱说话。
聂三娘这时才放下手里簸箕,大约也是知道傅云琅这样的贵女忌讳此地脏污的环境,她就立在原地未曾主动靠近:“上回姑娘走得匆忙,得您恩典给了救命的机会,奴婢本该带着弟弟当面予您磕头道谢的。”
说话间,她当场便要跪下磕头,还了欠下的礼数。
“带上你弟弟跟我走。”傅云琅确实不可能强行去接触这马棚里的脏污,她也站着没动,单刀直入的开口:“你卖身予我做我三年的奴婢,我脱了你弟弟的奴籍,保他后半生衣食丰足,无灾无祸,行是不行?”
聂三娘弯到一半的膝盖直接僵住。
她诧异又满是怀疑的盯着傅云琅打量,明显对这等“好事”起了芥蒂之心。
傅云琅并不计较她的僭越无礼,任她打量。
直至聂三娘重新冷静下来问她:“为什么?”
傅云琅实话实说:“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应该是会有些凶险,我的贴身婢女应付不来那样的场面,不适合与我同行。你若愿意随我去,咱们就三年为期,若是三年后我还平安活着,我也还了你的卖身契,送你回帝京与你弟弟团聚,但是若我客死异乡,我死在哪里你便留在哪里,替我守坟直至终老。这算交易,不是恩惠也不是人情,你若觉得我开出的筹码尚可,就现在回去收拾行李,带上你弟弟跟我走,若是不愿,便当我今日不曾来过。”
立在她身后的青穗,甚至是直到此时才知她此行的目的。
青穗以往只是深感宫廷之中没有自由,规矩森严,处处受约束被打压的日子不好过,却还从没想过傅云琅这一去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而她不肯带着自己,原来竟是……
小丫头一瞬间就又红了眼眶,急切上前一步:“小姐……”
傅云琅没叫她说话,再次向聂三娘施压:“走不走,现在就决定。”
事实上,聂三娘却是没得选的。
“好。”少女坚定果断的点头。
傅云琅面上神情不变,点头道:“那就回去收拾,今日天色已晚,我在这里过一夜,明日一早你们过来签了契书跟我走。”
言罢,她也不再试图与聂三娘深谈什么,转身便走。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此次南下要走的究竟是一条怎么样的路,既然要去,她自然就得早有准备,青穗对她最是忠心不过,可是她舍不得带着,聂三娘这样的人,不知根不知底,自然不会是什么太好的选择,可是跟姚皇后讨要的人一样不能保证对她死心塌地,还不如用了聂三娘。
这个姑娘,胆子正,又很聪慧果敢,甚至还有个明确可以被她拿捏掌握的软肋,是她目前所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选了。
出了马棚,傅云琅再次寻到那个管事婆子,言简意赅交代了要带走聂家姐弟二人之事,拿出跟姚皇后要来的口谕,马场管事也干脆利落的交了人。
次日清晨,她拟定了一份契书,聂三娘虽不识字,却居然也完全不怕被她诓骗,干脆利落按了手印,傅云琅便带上他们姐弟回京。
马场这边给聂家小马奴准备的是一辆简陋的布篷马车,大冬日里不仅不能御寒,甚至于山路颠簸,还要耽误赶路。
“你们一起,上我的车。”傅云琅当机立断。
姐弟俩虽然已经连夜清洗,并且换上了自己最干净体面的一身衣裳,可是看着她那辆华丽坚固的马车也依旧望而生畏。
聂三娘立刻便要拒绝。
傅云琅道:“我着急赶路,天黑之前得回去。”
聂三娘于是不再说话,扶着自家兄弟一同登上了傅云琅的马车,只是上车后,姐弟俩只规矩的挤在最后外面的一角。
傅云琅也不理人。
她昨夜没睡好,就只捧着手炉闭目养神,反而是青穗细心,多拿了条被子帮着聂三娘一起给她弟弟垫在了伤腿下面,而这一床还带着好闻熏香气息的缎面软棉被又弄得那少年越发如坐针毡,不得劲了一路。
为了赶时间,路上傅云琅没让停下歇脚。
中午时分,青穗带着聂家姐弟窸窸窣窣啃干粮的动静将她吵醒。
她倚着软枕看过去,看青穗将大块的肉干递给少年,少年又反手塞给了姐姐。
聂三娘是个很有主见和决断的姑娘,约莫是觉得为了一口吃的互相推搡很丢人,便接了他递来的肉干,若无其事大口的嚼着吃。
少年偷偷多看了姐姐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笑意。
傅云琅看着觉得有趣,随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三人挤在马车的一角吃东西,不曾注意傅云琅醒来,少年受惊不小,被嘴里的饼渣呛得直咳。
聂三娘回话:“他排行四,姑娘叫他小四……”
话音未落,少年便梗着脖子嚷道:“我有名字。扶光,太阳那个扶光。我姐也有名字,她叫聂扶摇,指风声的那个扶摇。”
聂三娘黑了脸,又不好当面训斥。
傅云琅闻言,只是笑了笑:“知道了。”
后半程上,傅云琅心情便好了些,上午打了盹儿,过午她精神也好了许多。
傍晚时分,前方的城门已经遥遥在望,却在这时,马车毫无征兆的突然停了下来。
傅云琅疑心重,示意车里的人暂时莫要妄动。
侧耳倾听,外面离着远些的地方隐约有交谈声,却并非争吵,她这才给青穗递了眼色:“你去看看。”
青穗下车去看,片刻之后回转,面有难色道:“小姐,那位楚大人拦了咱们的马车,他说……想与您单独说两句话,有要紧事。”
第039章 过往
青穗并不晓得自家小姐和那位楚大人之间还有牵扯, 只是因为庙街行刺那晚楚怀安的人帮忙报官后得了帝后夸赞,她便知道了有这么个人。
甚至于昨日在相国寺中相遇,她都没能对号入座。
这会儿这位楚大人却贸然拦了傅云琅的马车, 小丫头便是十分的谨慎忧虑。
傅云琅垂眸片刻, 直接拎着裙角下马车,对她道:“你先上车去。”
后, 她又看了眼聂扶摇。
青穗依言上车, 聂扶摇则是跳下车来搀扶于她。
楚怀安身边还是只带了楚乐一个亲随,明显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今日刻意坐了一辆十分低调的布篷马车出行,楚乐驾车, 等在稍远的地方, 他则是又被此次护送傅云琅出行的侍卫拦着。
傅云琅径直走过去,示意侍卫退下:“我与楚大人说两句话, 片刻就来。”
侍卫恭敬退开。
傅云琅没有刻意吩咐, 聂扶摇也自觉跟着他们后撤一段,只她始终严阵以待,冷脸盯着这边楚怀安的一举一动。
傅云琅着急回去,直接开门见山:“楚大人是刻意在此等我的?”
昨日回城后楚怀安就让楚乐守在了城门这里, 可是等了一下午加今天一个白天都没见傅云琅的马车出现,今日他下衙门后又赶了过来,继续守株待兔, 终于等到了傅云琅回城。
楚怀安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 聂扶摇明显戒备的目光如有实质盯着他,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对方,认出她是在猎场上出现过的那个马奴……
这一天一夜之间, 他在城里打探了一圈消息,已经认定是傅云琅这边出了什么变故,却拿不准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意识到傅云琅昨日该是特意去寻的这个丫头,他心中预感开始朝着最坏也最不可思议的那个方向倾斜。
楚怀安的眉心隐约一跳,又立刻强行稳住心神。
他也不绕弯子,正色问傅云琅:“昨日你说你要远行?究竟是要去哪里?我没听说永平侯世子最近有请什么外放的差事。”
他二人之间,毕竟是太过了解,了解到已然形成一种天然的默契,能轻易看透对方大部分的心思和算计。
尤其——
楚怀安还是与她一样重生回来的,他知道的事情不比她少。
傅云琅自知瞒他不过,索性直言:“大魏。”
上辈子被送去和亲的明明是长安公主,并且稍微有点政治感官的人都能一目了然,这是一场政治联姻,这个和亲的任务也唯有皇室嫡出的长安公主能够胜任。
“为……”楚怀安倒抽一口凉气。
他想问为什么是你去?脑中却在电光石火间想通了缘由。
下一刻,就整个慌了神。
上辈子,在他的认知里,除了他俩刚做出“丑事”那段时间,姚皇后是跟傅云琅赌气了一阵子,后来就很好了,时时处处的关照他们。
傅云琅不会与他说心事,他便也一直理所应当的以为她与自己那位姨母之间的感情一直都是那般亲厚的,毕竟外间一直传言姚皇后待她如亲生,却从未想过,后来他亲眼看到的姚皇后对她的那些“胜似亲生”的好,皆是在姜沅芷因故早逝之后。
毕竟,傅云琅出宫前都是如何过日子的,他未曾亲见,外面人的传言也仅仅都是道听途说。
上辈子的后来都发生了什么,楚怀安一清二楚,所以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承德帝为了他的江山帝位,绝不会主动破坏这桩婚事,唯一能把傅云琅往这个死胡同里逼的,就只有她的亲姨母姚皇后了。
“此事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我自己也愿意去。”傅云琅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已经猜到所有事实的真相了,所以不等他再问,她便直言,“不过对方肯定不满意,所以暂时不能叫他们听到风声。你我到底故人一场,想来我不说,你也能知道其中利害,只希望楚大人守口如瓶,莫要将消息外泄。”
她的神情语气,平静到仿佛是在闲暇议论旁人的琐事一般。
楚怀安突然回忆起数月前的那个晚上,她自宫门之内追他出来时候的情景。
莫名的罪孽感涌上心头,他望着眼前少女一如往常般冷静平和的面孔,嘴唇蠕动,艰难开口:“那天你去宫门外拦我,是因为那时候你就知道……”
傅云琅坦然的勾唇一笑:“抱歉,曾经打过利用你的主意。”
当时,她并未想到有朝一日姚皇后会想推她去做姜沅芷的挡箭牌甚至替死鬼,但确实知道,如果她自己不先下手为强,这辈子很难过得比上辈子舒心顺遂。
她对自己当日的行为用了“利用”二字诠释。
楚怀安心中百感交集,正有千言万语,又顷刻间被她堵得严严实实,尽数压回了喉咙里。
他一直觉得傅云琅上辈子心里对他是一直揣着怨恨的,她本本分分,又兢兢业业的与他做着夫妻,关系却永远拿捏在冷淡疏离之间。
他也一直坚定的认为她嫁给他既是不得已也是不情愿的,人前人后,他都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好夫婿,而她,也一样是个面面俱到的好妻子,彼此之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却总是少了几分真情的。
这时候,当那些过往真的成为不可追溯的过往……
楚怀安的心中,突然前所未有的彷徨与懊恼。
傅云琅并不担心他会泄密,两国联姻,事关重大,除非楚怀安是想拉着他的妻族全家去死,否则,他不会自不量力到敢去坏承德帝的事。
傅云琅冲他颔首告辞,转身要回车上。
“傅云琅。”楚怀安突然仓促叫出她的名字。
唇齿之间,这几个字却喊得无比生疏别扭。
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年,连架都没吵过一次。
她一直唤他做夫君,他则称呼她为夫人,即使是在床笫之间,也都十分克制,绝不失态。
而傅云琅喊他名字唯一的一次,楚怀安却记得很清楚。
那是有一年冬天,他带她回乡祭祖顺便过年,寒冬腊月里,雪天路滑,马车翻滚进山涧。
为了护她,从山上滚下去时他一直都死死将娇小的她紧抱在怀里,用身体护住。
结果傅云琅只受了点轻伤,他却不仅被山石树枝剐蹭的一身外伤,腿也撞到树干,断了骨头。
那山谷很深,又因为马上就要入夜,极不好走,家丁护卫们寻了他们整夜。
两个人被困在山坳里,天寒地冻的出不来。
他因为受伤,邪寒入体,发起了高热,昏昏欲睡。
她惶惶的抱紧他,将御寒的氅衣都给了他,他神志不清,听她不断在唤他的名字,让他撑着点儿,不要睡。
恍恍惚惚间,有温热的液体砸在他眼睫上,但又很快被凛冽寒风封冻。
那次之后,她手上就留下了顽固的冻疮寒疾,每每冬日里稍一个不注意,十根手指就肿得萝卜似的,又痒又疼,皴裂流脓,非得要熬到来年春暖花开日才能慢慢恢复。
即使他寻访名医替她来瞧,也终生再未调理好。
楚怀安觉得自己想为她做点什么,可是事到如今,他能做什么?
现在的他,还不是手握重权在朝堂上如鱼得水的股肱之臣,连上个奏本,劝谏一下帝后的资格都没有。
傅云琅回眸看他。
他视线对上她清冷平静的目光,心中几经周折,最后只浅浅的吐出四个字:“你要保重。”
傅云琅点头微笑:“我很惜命的,即使去了大魏,我也不会是第二个长安。”
她和楚怀安之间上辈子是那种关系,即使再是彼此了解,现在也是连朋友都做不成的。
所以,她的态度一直保持得疏离又冷淡,而后继续走向自己的马车。
聂扶摇扶着她重新上了车。
手炉已经冷透了,车上没有办法换新炭,傅云琅揣着手,马车走动间,窗帘微晃,她瞥见楚怀安依旧立在官道边上的身影。
她的马车与他错身而过时,傅云琅虽是心如止水,却也不免回忆起一些事。
曲怀意的存在,她上辈子就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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