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他说假皮不会出血,但他也说生肉与假皮长在一处,有时也会疼痒,或许就是今晚这一刀,让他睡不着。她的手法轻柔,磨蹭许久,终于上完药,又执烛观赏了一会儿他的睡颜,玉雕似的俊容,此刻沉静如水,连气息都泛不起空中微澜,只有幽幽松香在他身周萦绕。
余娴察觉自己看得太过入神,脸红低下头,生怕被发现,匆忙吹熄烛火合眼入睡,一想到方才观他样貌,实在心乱如麻,翻身侧睡,用手捂着发烫的脸背对他。
她一吹熄烛火,萧蔚睁开双眸,长呼了一口气。别误会,他方才确实是睡着了。那他是从什么时候醒的呢?是从余娴手中烛火烧出的蜡,滴到他侧颈的那一刻。
他猜到余娴没有完全打消猜疑,他入睡后,余娴定会再度看他心口伤疤有无渗血,借擦药之故也罢了,他装睡的本事足够应付。却没料到她如此专注,浑然不觉手中烛蜡落泪多时,一滴一点,尽数烫在他身上,刺痛非常,不输酷刑。
一开始他还揣度此女子是否看穿了他的把戏,故意折磨,心道其心机城府兴许不亚于自己。后来发现她用药手法轻柔,才知她是真单纯。萧蔚抿唇,思及此,轻叹而携笑。
次日上朝前,他在镜前抠了半刻钟的蜡块。
萧蔚刚出宅门,余娴就醒了过来,她一夜未有好眠,正是等待此刻,到底楚堂哥赠的玩物有何了不起?她故作自在去了他的书房,门口府卫向她问好,她说来翻几本书便进去了。
那匣盒不藏不匿,就端放在书桌上,余娴一眼瞧见,走过去捧起,确实是楚堂哥那方,她幼时想玩,楚堂哥说是父亲独赠予他一人的特制机关盒,十分珍贵,不可以弄坏。上面还有花纹符号写作提示,楚堂哥教过她如何作解,只是时隔多年,需得回忆。
她在桌前坐下解机关盒,唤春溪去找书:“主要看看有无江湖奇诡之类,最好其中内容有讲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诡医偏方。”
春溪点头,没有多问,很快翻找起来。
如此消磨,这日头过得极快,萧蔚回到宅中时,她还未将匣盒解开,额间已有一层薄汗。春溪并未找到类似书籍,有些气馁,拿出腰间绢帕为余娴擦汗:“姑爷怕是要回来了,还要解吗?”
“就快了。”余娴逐渐想起步骤,摸索出解法,只待最后几步即可打开。她解机关摇晃时,听见了里面“哐啷”响动,其中定有乾坤。
萧蔚走到书房门口,府卫向他问好,他“嗯”了声,又听屋内有人,府卫解释道:“夫人说来寻几本书看,进去多时了。”
下一刻他将门推开,“咔哒”一声,机关盒也正巧解开。余娴捧着机关盒与萧蔚对视,两人俱是一愣。春溪反应快,往前站了一步挡住余娴,向萧蔚施礼:“姑爷好。”
萧蔚颔首示意她起身,走到余娴身边,气定神闲道:“看来你已经发现了。”
余娴慌张看他:“什么?”
他紧盯着她,手上却摸向机关盒,将内匣抽拉了出来,拿起匣中发簪示意:“喜欢吗?”
余娴的视线平移至发簪,双眸微睁。那发簪上一尾彩色碎玉拼接成鳞片的锦鲤,鱼鳍和尾巴纤薄透光,是彩琉璃烧制,在鱼唇处有小颗七彩光珠串成的流苏,作锦鲤吐出的气泡,轻轻摇晃,两条流苏相击相鸣,甚是可爱有趣。
春溪自觉地退下了,在门口和拉扯脖子往里探的良阿嬷遇个正着,被其抓到一旁耳房中问来龙去脉。
这厢萧蔚已为余娴戴上发簪:“这是你的兄长赠你的匣盒,我知内有暗匣,想着再为你备上一层惊喜,于是私自扣下,解了数日,才将发簪顺利藏进去。本想晚些送你,带着你解谜机关,没想到你自己先发现,且只用一上午就解开了。”
原是为了给她惊喜?!余娴羞愧地低下头,自己竟然怀疑他别有用心,实在是不该。她摇头:“楚堂哥曾教过我如何解这匣盒。”
萧蔚眸光微闪,循序再问:“是你父亲赠他的玩物吧?确实有些复杂,机巧之处书中全无记载,想必是岳丈对匣盒多有研究,自创的机关。”
余娴想了片刻,点头回:“没错。余家祖上富庶,幼时确实听几位老嬷说过,父亲花了大把钱财在匣盒上,但那也是我出生前老早的事了,自我有记忆起,没见父亲把玩过此物。”
果然如此,萧蔚心中暗道。他抬眸,见余娴正故意摇晃脑袋,摆动头上流苏,心情大好的模样,他想起昨晚落蜡之仇,遂故意问她:“听说你是来找书的,找到了吗?”他知她昨夜早已见到匣盒起疑心,今次并不是来找书的。
余娴一怔,顿时哑言,虽然她确实是来找书的,但不能教他知道是何书,她支吾道:“没找到。”
萧蔚眸光溢彩,逗她得逞,心情亦大好,却依旧面无表情:“需要我帮忙吗?”
余娴低头,侧身从他旁边溜走:“不用了。”
府中没有她要找的书,良阿嬷从春溪处听说了,心中觉着她能多打发些时间在看书上,也好过总和萧蔚在一起,来日余情难断,遂准许她多去宅子外的书斋逛逛,不必拘束于小小书房。
于是,寻了个萧蔚出远门的时日,余娴带着春溪来到有名的书斋。春溪跟在身后,问她为何择选这般遥远的一房书斋,却不带侍卫。余娴摇头并未解释,只伸出手用帷帽将自己的面容又遮得严实了些,春溪只好学她的模样将自己的帷帽也掩了掩。
书斋老板正拨弄算盘,见两人装束怪异,多打量了番。余娴低声对春溪道:“和上回同你说的一样,找记载江湖妙手、诡秘偏方的书籍。”
老板听力好,抬头看了她一眼,搭腔道:“没那种书啦!三年前圣上下令整理近几十年留下的杂文野章,什么野史话本、诡传夜谈,不入流的东西,早被烧干净喽!”说着,他又低头拨弄珠子,等待两人上前发问。
余娴和春溪面面相觑,隔着纱帘,却都隐约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惑。余娴思索片刻,上前一步追问道:“那可有秘密抄售的?”她记得两位兄长就总能倒来禁书,和她说过这等宝贝是要靠挖的。
老板咧嘴一笑,抬手示意她附耳:“我这儿是没有了,但你要想知道哪儿有,还真得通过我这儿。”说着,他搓了搓指头暗示。
春溪眼神好,迅速掏出一锭银子给他:“快点说。”老板得了银子,迅速放入怀中,再不拖沓:“像这种见不得光的活儿,都在花家。你要找这书,是想找什么人,那人定然也在花家。但花家不在鄞江,地处麟南,且其中龙蛇混杂,两位姑娘要去的话,记得买个麟南本地的打手,否则,容易被坑蒙拐骗。”
“麟南?”那是余娴娘亲的故乡,可她幼时在麟南,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来头大的花家:“请问花家是?”
老板又解释道:“花家不是家,是山中集市,划界尴尬,无人管辖,许多江湖术士、神医、百晓生都居住那处,自然也有抄售禁书的卖家。在那里,要知道什么、需要什么,被称作种花,种花种花,就是等结果的意思。”
余娴恍然大悟,欣喜道:“这般有趣。”
“有趣?”老板再次上下打量她,又笑道:“嗐,我都忘了,闺门小姐有的是钱,多买些打手不是问题,倒真能蹚这一趟。”
余娴谢过了他,示意春溪再给一锭银,老板接过掂了掂,正疑惑,又豁然开朗:“我懂我懂,当没见过姑娘。”余娴颔首,带着春溪出去了。
两人回程途中,春溪几次欲言又止,还是余娴开口了:“春溪,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吧。”
“小姐要去做什么呢?”春溪急切地问道。
余娴看看周围,确定没人后对春溪说道:“去为萧蔚寻找治疗隐疾之人。”她不能让萧蔚心口的伤痛痒一辈子,最好能找到不需要重新剜心填疮,就能治疼的方子。
春溪更是一脸不可思议:“您是大家闺秀,要去那地方找人,吩咐孔武有力的下人去就是了。”
余娴摇摇头,轻声说道:“春溪,你知道余府中那棵大树最妙的地方在哪里吗?我荡秋千的时候,时常站在上边,从高处看它的枝丫。我发现枝丫伸出高墙,才会因为被日光照耀到而落下斑驳的剪影,每一块剪影才会真正不同。伸不出高墙的枝丫,厚重的院墙就将自己的影子覆盖在它身上,只有黑压压的一片。”
春溪似懂非懂:“小姐两年前似乎就和我说过这些,但春溪不太懂。”
余娴撩起帷帽,日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眸子愈发澄澈:“麟南陈家是锻兵世家,可我不太懂娘亲为何不通武艺,又为何不让我练武,哪怕知道世人总是小楼听戏时遇到的那般人,她也宁愿我守在闺阁处处受到保护,出门要她和良阿嬷准允,而非让我习武。”
春溪不解:“可是,大家闺秀都是这样的啊。”
余娴解释道:“我自诩端庄娴静,是鄞江城大家闺秀的典范,可大家闺秀就是我在母亲和良阿嬷面前乖顺听话,在父亲面前娇弱懂事,在外人面前文静识礼,在萧蔚面前也有放不下的矜持。这些东西好像树根一样扎在我心底,很难改掉。我想去什么地方会问父母,想做什么会问良阿嬷,遇见心仪之人会问姻缘寺,从未问过自己。这么多年,唯一让我觉得有望改变自己的机会,就在此刻,就在花家。因为我第一次有自己想做,而且因是隐疾之故,不得不对任何人保密的事情。我已经踏出第一步去做了。”
“我不全是为了萧蔚,他的隐疾不能告诉他人,于是让我找到了我可以堂而皇之地‘不用过问任何人’的理由,找到了我可以去做想做之事的契机。”余娴肯定地道:“我是为了自己。”
“非去不可?”春溪隐隐感到她的决心。
“非去不可。”余娴点头,她的声音细软,语气却决绝。
春溪纠结了半晌,最终点头:“好,奴婢会帮你。”
回到萧宅,良阿嬷拉着春溪问余娴找了些什么书看,春溪便说找了些话本,但瞧不起兴致,便没买。良阿嬷问了她在哪个书斋,春溪一五一十回答完,才被放去。
待萧蔚回宅,已是深夜。余娴坐在桌前写信,萧蔚方走进院中,就从窗上看见了她伏案的剪影,橘色的暖光勾勒出她的侧颜,有种别致的美。他推门而入,问她在作甚。
余娴捏着笔,不敢看他:“下月初,我想回麟南看望我的外公,我们成亲时他在外地,没能赶来鄞江,想必很遗憾。我正写信给外公,提前告知一声。”
“去多久?”她不知道,实在巧的是,萧蔚也正要派人去麟南做事。此时他微抬眸凝视她的面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情绪。
“快则半月,慢则一月。来去也要费些时日的。”
余府上,良阿嬷也正禀着余母此事。
“她去麟南待这么长时间?”余母思绪转了几转,最终摇头叹道:“你去我房中,把那东西拿上。”
良阿嬷疑惑:“何至于此?”
余母摇头:“前些日子我收到消息,有不少外乡人涌入麟南,都是冲着花家去的。我想着,正好阿鲤也回麟南,你伺机而动,偷偷去一趟花家。”
“好。”良阿嬷迅速答应,而后才问道:“种什么花?”
余母低声道:“萧蔚。”
良阿嬷一怔,眉头紧蹙反应过来:“可是因为奴婢说他私自扣下二少爷的机关匣一事?难道您怀疑……”
余母缓缓点头:“虽然春溪丫头说那是为了赠阿鲤发簪,但……到底不可大意。此事,先不必告知老爷。”
烛火跃动,将她们的影子映在墙上,勾勒出一幅无声的惊心动魄。
九月初是好日子,晴空袅袅,惠风和畅。春溪与良阿嬷扶着余娴上马车,撩开车帘,萧蔚抬手抚了抚余娴额间飘零的几丝秀发:“一路平安,等你回来。”
在良阿嬷面前,余娴更不好意思作出羞怯模样,只淡然点了点头,缩回脖子,将帘子放下。车夫驾马吆喝,抓紧启程。
路途遥远又颠簸,良阿嬷时时观察余娴的神色,怕她吃不消还硬撑。余娴却一路兴致昂扬,神采奕奕,浑然不见往日里走一段路便须进食小憩的习惯。良阿嬷放心了许多,看来这萧蔚也不是全无用处,这些时日余娴的性子也肉眼可见地豁达开朗了不少。
陈家是麟南锻兵世家,有整个端朝最阔绰、最上乘的锻造工坊,能锻造出世间最好的兵刃,百年前就有不成文的规定:“更朝替代不改陈家”。陈家虽握有开疆扩土的宝器,但从来也只造兵刃,无心争夺,谁当皇帝在他们眼里都一个样,照样制宝打铁。世代君王无不着人暗访试探,陈家都以“归顺”为说辞将宝器贩给朝廷,安抚君王之心。唯有今朝不同,新帝登基后不久,陈家就真正归顺了朝廷,获封爵位,常年为端朝的战士供应武器。
余娴作为陈家的掌上明珠,每回来麟南,都有种出嫁的错觉。陈家人早半个时辰就会候在城门口,待接到了她,便一路敲锣打鼓地迎回去,路上行人见场面热闹,都冲她招手,小贩嗅到商机,也纷纷挤上前唤她买鲜果甜饼、簪花玉佩,一行人堵得街道水泄不通,她要好一阵才能到家门。
幼时外公若是无事,也会拿着锣鼓来接她,接到后就让她骑在肩膀上,慢悠悠地走一段再打马回去,如今外公年事已高,她也长大,城门口是不常来了,但也会等在家门口。
“外公。”余娴下马车,一眼看见门口拿着糖葫芦串等她的外公,她眉开眼笑,小步跑上前,抱了上去。
陈雄笑哈哈地抱着她拍了拍,将手中糖葫芦串递给她:“外公没能赶去看你成亲,还想着你会带郎君回来见我呢!后来翻到你爹之前来的书信说你郎君是个什么给事中,要上朝的,我才知道又是个当官的!真是晦气!”他说着,脸上胡子都气得抖了抖,用一根玉簪别起的花白头发也摇摇晃晃。
余娴低头啃着糖葫芦不敢吭声。她知道外公一直不喜欢当官的人,说是太坏,专门坑骗女孩子,当然更看不惯将母亲坑骗到鄞江的余父。
春溪蹦蹦跳跳来到陈雄面前福身:“老家主!奴婢先去收拾小姐的包袱!”
陈雄笑她:“我还不知道你!是想去厨房偷吃吧?春溪丫头,你跟着阿鲤去新宅受欺负了?新姑爷不给你们吃饭?”
春溪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奴婢现在已经不偷吃了!小姐也没有受欺负!”
这时,良阿嬷背着包袱上前一步,向陈雄请安:“老家主,老奴代夫人向您问好了。”
陈雄脸上的笑意瞬间没了:“嗯。”
又是这样,余娴偏头看向外公,自打她出生起,母亲和良阿嬷就像是被驱逐出陈家的人,从来不受外公待见。陈家上下跟她说,是因为母亲忤逆外公给她促成的亲事,非要远上鄞江嫁余家,而帮着母亲逃婚的良阿嬷也跟着遭了殃。后来母亲除了逢年过节带她看望外公,也不常回麟南了。
“外公,阿鲤的夫君给您送了很多东西,我们进去拆开看有些什么。”余娴适时截断严肃的气氛,拉着陈雄进屋:“主要是阿鲤坐了好几天的马车,腿都累了。”
几人这才又笑开,前后拥着进门。
夜间,余娴用完膳,良阿嬷来给她铺床。她看着良阿嬷忙碌的背影,突然说道:“阿嬷,白日里听外公说这几日赶巧了,晚上办了灯会,阿鲤想和春溪去看,您要一起去吗?”
良阿嬷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柔声笑道:“阿嬷现在身子不似你们年轻人了,几日的马车下来累得慌,明儿便不去了。只是麟南近日有许多外乡人赶来看灯会,你们多带上几个护卫,别走散了。”
余娴松了口气,笑盈盈回道:“好。”
待良阿嬷打着哈欠回屋后,春溪关上房门,悄悄问余娴:“明夜咱们就要去?”
余娴点头:“我去,你别去。明晚灯会时我们假意走散,我上花家,你就带着那群侍卫在灯会随便转悠找我。我会找好打手带我走快路上山的。”
春溪皱眉:“奴婢不跟着您,您一个人真的行吗?那地方可不是闹着玩的。”
余娴握住她的手:“正因如此你才不能跟着我,你我都不会武,若是同样遭遇不测,谁来求救兵呢?我若一个时辰还未回来,你就带着护卫到花家找我,之后我再想个理由和外公他们解释。你放心,既是种花结果之地,自然有一套自己的章法,否则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江湖流仕愿意隐居于此,最多不过是被打劫钱财,不会有人坏了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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