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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酥手(且墨)


良阿嬷瞪着她,嘴唇颤抖,伸出的巴掌也在颤抖,一时又急又心疼,看着她的脸说不出话来。余娴也头一次倔强得没有哭,只是望着她,神色错愕。
半晌,她说出一句:“我……我说对了是不是?”真是实心眼的孩子,她也不怕再被打一巴掌。
良阿嬷不再看她,转头离去:“明日跟奴婢回鄞江吧。奴婢会将小姐在麟南的所作所言尽数禀给夫人的。”
次日回鄞江的路上,余娴的脸肿起来老高,这下可泪眼朦胧哭得没个完了。良阿嬷望着窗外,也不哄她,春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一旁拿着鸡蛋想为余娴敷面,却频频被余娴捂脸擦泪的手挡住,急得不知无措。自余娴过了豆蔻之年,春溪也是头一次见她哭得这般梨花带雨。
余娴此刻根本顾不上昨夜誓死不哭的骨气,到底是干了几十余年气力活的嬷嬷,旁人是不晓得这一巴掌有多疼。而今在马车中,无外人看她娴静端庄的模样,她可哭个够,不可回宅后在萧蔚面前丢了这脸。
临着快到鄞江,良阿嬷心软了,对她说道:“小姐日后不可向旁人提起昨夜的话,更不可深究其中,自然不必再受苦楚。阿嬷是为了你好,那话落到夫人耳中,也是一巴掌的份儿。”
余娴抿唇,哭了几日车程才松和下的心,又被良阿嬷一句话勾惹出难受劲,她脸上的巴掌印还疼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姑且抽噎着答应了。
到萧宅时,已是傍晚,有下人提前来通报,萧蔚在宅门口等她,马车停下,良阿嬷和春溪先下来向他施过礼,他上前接手余娴。
却见余娴顶着如核桃般鼓起的一双眼和烙了巴掌印的一张脸撩帘出来,他愣住了。
余娴窘迫不已,却捡回了矜持,只握住他的手下了马车,随后一言不发地进了宅门。萧蔚紧跟在她身后,一路回到卧房。他关上房门,想要点一盏烛,下一刻听见余娴啜泣的声音,点烛的手就顿住了,问道:“你想让我看见吗?”
余娴不说话,只低声啜泣。萧蔚没有点灯,就着窗外走廊上的灯火,坐到她身旁。
“怎么哭了?”萧蔚轻声问她:“谁打了你?”
黑暗中传来窸窣的声音,是余娴在掏绢帕,掏了半晌没掏出来,啜泣声更大了。
萧蔚抿唇垂眸,抬起手臂,将手横在她面前:“嗯?”
纤劲的红酥手周围萦绕着松香,余娴抬眸,瞧不见,但知道是他的,犹豫片刻,她伸出指尖捏住了他的袖子边。
萧蔚正想说大可不必如此拘谨,尚未出口,只觉掌心濡湿一片,原是她虽只握着袖边,却捧起他的手背,将脸全数埋在他手心。
有些灼热的泪滴落下,和着她呼出的气打在掌心,有些酥麻,此刻寂静幽深的房中,触感更加明显。萧蔚的心口也跟着痒了一下,饶是不能看清,也惹得他转过头看她。
待哭得够了,余娴轻打了个哈欠,手中稍微松了些,萧蔚收回手,余娴却下意识又握紧了拉拽到心口,险些暴露情思,一瞬心慌意乱后,她赶忙松开:“抱歉,我方才是……因为把你当我阿娘了。”
萧蔚微挑眉,神色不改地抬起手:“那此刻,再握着吧。”
余娴歪头不解:“什么握着?”
萧蔚抿唇,轻声道:“我的手,握着。”
余娴蹙眉,比他的声音还轻些:“为何?”
萧蔚思忖片刻,温柔地说:“因为你方才把我当你阿娘那般握着。我想看看,你把我当夫君握着,是如何握着。”
余娴心头剧震,顿时羞红了脸,好在房中无光,他瞧不见,让她放心些许,踌躇半晌,她想遍了如何委婉而不失暧昧地给出一个动作撩拨于他,却始终没有想出,最后只好道:“亦是那般握着的,无甚区别。”
此话一出,房中沉默比方才更甚。
就在余娴颇觉自己毫无情趣之时,腰肢一软,松香迎面,萧蔚将她轻轻搂了搂,她的呼吸已在他唇畔,两胸轻贴,她芳心大动,侧颊红烫得引出了那巴掌的肿痛。
然而下一刻,萧蔚猛然放开了她,磕磕绊绊地问道:“无、无甚区别?难道、难道你阿娘会似我这般搂抱你?”松手太早,这句词显得说晚了,撩人不够,他亦有些懊恼。只因他亦不知两胸相贴时,女子的柔软如此清晰,促使他耳尖一红,立刻便松手了。
被推开的余娴懵懂不知发生何事,只觉暧昧戛然而止,人就落回了床榻:“啊?什么?”她甚至没听清萧蔚精心策划好的那句戏词。
萧蔚抿了抿唇,调整了气息神色,淡定地倾身过去,一只手撑在了她身侧,轻声问道:“我说,难道你阿娘会似我这般对你吗?”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肩侧的青丝亦落于她颈间。
“你如此作势,是想怎样对我?”余娴被迷得神情恍惚,脱口就问:“你要亲我吗?”
话一出,萧蔚噎住,顿如骑虎难下,神情亦恍惚了。他就说方才那一句词只能对应搂抱之时,不能随时顿歇重来。

第10章 他睡够书房了
他许久不作为,反倒衬得余娴那一问是在急切相邀,她羞赧得再次红了眼眶,心道良阿嬷还曾说自己是她的心肝,舍不得委屈一分,而今还不是抬起巴掌就落下了,她又何须相信男人的装腔作势,竟自作多情地以为他是情难自控想要亲吻她。这般经久不动,是在给谁难堪?
思及此,她又啜泣起来。她一哭,萧蔚慌了神,自己确实是下.贱之人,只想着时时撩拨于她,把控住她的心,维系婚姻好作利用,但没想过稍一越界,作搂抱之势,竟然将她欺负得哭了?他赶忙道歉起身:“余姑娘,是在下僭越了。”
谁知他一起身,更坐实了余娴想他是“装腔作势”“并不想吻她”的猜想,想到良阿嬷这几日看她在马车上哭得嗓子折了都不曾哄她,她哭得更厉害了,泪珠子大颗大颗滚下来,萧蔚吓得抬起双手示意自己已经没碰她了:“别哭了,在下不碰你便是。”
他也如良阿嬷那般,连碰都不碰她了?余娴哭声越来越大,回荡在整个房间,犹如夜嚎鬼煞。
萧蔚干脆从床榻上站了起来,用此生最快的语速催促道:“我不挨着你坐了,你莫哭,你莫哭。若你仍是觉得不妥,我这便出门去,不招惹你了。”他从未见过端庄的余娴这般肆意狼狈,怕她为此难堪,想立即离开,又觉得独留她一人在这幽暗房中实在残忍。
于是走之前他将房中蜡烛点上了,良心这才好受了些。
他一离开,余娴的难堪确实少了几分,抱着被褥小声抽泣,想到他方才无措的样子,倒是头一次见,她又弯着湿漉漉的月牙眼破涕为笑。
当夜,萧蔚用膳、梳洗皆不敢回房,吩咐小厮在书房铺了被褥。彻夜难眠,思考自己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分明去麟南之前她还对他有几分情动,还以为小别胜新婚,回来后他能更进一步抓牢她的心,怎么忽然就不想让他碰了?看来情爱之事不得心急,还需从长计议。
余娴好些年没哭得这样酣畅,又舟车劳顿,太过疲累,次日起得晚了,良阿嬷也没来为她掖被、唤她醒床,果然还在因为她说母亲的事和她置气。
春溪拿煮滚剥好的鸡蛋为其敷面,见她神色有些失落:“小姐在找良阿嬷吗?她一大早就出门了。”
“去哪儿了?”余娴心思微明,想到阿嬷说要将她在麟南所言所行禀告母亲,忙问道:“回余府?”
春溪摇头:“说是前儿个和您争执,惹得您不高兴,她上街买些讨您欢心的物什给您赔罪。”
余娴笑开了:“真的吗?她去多久了?这个时辰怕是要回了,我去门口等她。”爱她的阿嬷不再生气,还主动与她讲和,她高兴得急忙下床更衣,吩咐春溪绾发时动作快些。
到了萧宅偏门,她张望许久也不见人,有些疑惑,又问春溪:“阿嬷去的那条街很远吗?”
春溪摇头亦作狐疑不知。余娴沉思片刻,脸上的期待便没了,为了验证猜想,她转身唤旁边小厮去牵马拉车。春溪一愣,“小姐去哪儿?找阿嬷吗?许是就快回来了,咱们回屋去等便是。”
余娴神色淡然,低声道:“你看着门,若是阿嬷回来了,你就说,我去余府了,看她反应如何。”春溪听完满脸讶然,还待要劝她,她已经跨门而出。
马车在余娴的催促下很快驶到了余府,也是余娴让马夫绕过一圈,将马车停在余府后边的小门。她下马车,示意马夫和护卫都不必进去通报。
余府的侍卫听见了,互相交换了眼神,好似下一刹就要趁机进去通报,被余娴看在眼中:“我无须旁人接待,便不用通禀。阿爹阿娘阿兄与我亲密无间,无论我出嫁与否,他们只会随时为我回府欢喜,亦不用通禀。我与他们都不介意这客套琐事,你们却要自作主张吗?”
侍卫忙道不敢。余娴这才松了口气,悄悄收敛了些故作出的气势,她进入小门,轻轻关上,低着头快走,几个在后院浣洗的丫鬟瞧见她,齐声问好,她吓一跳,镇定过后赶忙比了噤声的动作,在几人疑惑的视线中,红着脸快步离开了。
来到余母的院中,一个丫鬟仆妇都无。余娴心中愈发笃定,良阿嬷购置完物什后,并未回宅,定是来余府向母亲通禀自己已知“家主”一事。她握了握手,心想既然都走到了这,不如一探究竟。
到底是头回做这等窃窥之事,余娴心惊肉跳得很,只敢佝着腰躲在阶梯旁的石墩下,隐约听见房中传来对话声,字句模糊,她便提着裙摆蹑手蹑脚摸到窗边蹲下,此时声音清晰可闻,果然是余母和良阿嬷。
“既然萧蔚身家清白,并无不妥之处,您也可以放心了。”良阿嬷轻声安抚。
余母叹了口气:“那日听到你说他扣留了楚堂赠给阿鲤的机关匣,我便想到了两年前阿鲤被绑架的事,彼时真是整日整夜都心神不宁,还以为是当年留存的祸患回来复仇,才想教你去查他底细。”
良阿嬷继续安慰:“那也是没办法的,任谁经历那些,不会多留个心眼。别说您了,奴婢当时听到‘玉匣’两字,也是顾不得其他,急忙回来禀报给您的。”
余母的声音沉了些:“这几年我总有种感觉,有人在挖当年‘玉匣’之事,企图闹出满城风雨。不知是我罪孽太深,活该思虑深重,还是确有此事。”
余娴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活要蹦出嗓子眼。阿娘因萧蔚爱好珍藏“玉匣”,便让阿嬷去查了萧蔚底细?萧蔚被阿娘查出个清白是好事,可阿娘却说她自己当年“罪孽深重”?玉匣是何物?和她两年前被绑架有何干系?她的身体微微发抖,已无法继续屏气,轻喘息了声。
“谁?!”屋内的人竟立刻警觉,余娴来不及细想,仓皇要逃,没走几步听见房门大开,有人喊她:“阿鲤?!”
唤她的是娘亲。已被瞧见,逃得了一时,也总归会被拿问。余娴索性也不跑了,红着脸转身,心虚地唤道:“阿娘……阿嬷,午好。”
在余母和良阿嬷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她朝两人走了过去,双手绞紧的绢帕暴露了她此刻紧张的心情。余母一把将她拽了进来,良阿嬷左右张望一番,见无人被她引来,才紧紧关上门。
余母浑身发颤:“你怎的……”怎的不通禀?怎的蹲在这?怎的听了去?她一时不知问哪个,遥想到后果,险些晕了。
良阿嬷扶住余母,让她坐下顺气,余娴见这架势,知道自己怕是晓得了比萧蔚胸口冰凉还要了不得的事,匆忙跪下了。
“阿鲤知错,窃听一事非贤淑女子所为,有违闺中教诲,下次不敢了,阿娘莫气坏身子。”她认错倒是快,余母却并未消气。
余母瞪着她,露出活要饮血啖肉的神情:“你听去了多少?”
余娴垂眸,一五一十禀告:“只听了片刻钟,从阿嬷说查了萧蔚底细,让您放心方始。”
两人肉眼可见地松和了些神色。良阿嬷闭上眼叹气:“小姐,您可是因奴婢掌掴了您,对奴婢有疑,才跟踪至此?”
余娴轻轻点头,见两人的神情又是一松。
思考片刻,她想到什么,问道:“所以,阿娘和外公离心,是因为阿娘当年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是阿娘口中所说‘罪孽深重’的事?”
话音刚落,余母“噌”地起身,抬起手也作势要打,咬牙切齿问:“你说什么?!”
余娴被突如其来的震怒吓得身子一抖,良阿嬷见她犯了余母大怒,慌忙抱住她,将她挡在身后,转头急急劝说余母:“夫人方才还怨奴婢那日打得重了,阿鲤身娇,再受不得一巴掌了!阿鲤,快说你再也不会提起此事!你那日答应了奴婢,不得再提的!”
余娴怔愣在原地,望着余母要落下的手掌,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如实说道:“阿鲤知道,阿娘是想隐瞒真相来给予阿鲤护佑,可明明是家人,为何不坦诚相待呢?饶是真相可怖,阿鲤又不会嫌弃亲娘。其实您和外公彼此记挂,若因当年的事离心,实在不该,阿鲤只想知道真相,帮您和外公解开心结。”
余母缓缓放下手掌,盯着她,险些要动摇,最后那纯真清澈的眸子还是让她退缩了,她皱眉反问道:“你何时变得如此固执?你从来不会忤逆我与良阿嬷的,我们说什么,你做便是,阿娘是为你好,知道太多没有好处,你又为何要问?我乖巧听话的阿鲤去哪儿了?”
余娴见她露出伤心欲绝的神情,再抬眸看到她发中藏起的白丝,萌生几分愧疚,低下头轻声道:“是阿鲤多嘴了。”
良阿嬷这才松开她,余母将她扶起:“阿鲤,今日的事,你当作没有听到,阿娘也当作你没来过。你心悦萧蔚,阿娘再也不会刁难他,只要你乖,好吗?”
余娴低头,好半晌没说话,这不像是询问,倒像是被一把大刀架着威胁。她被迫点过头,才觉得房间没那么逼仄。
良阿嬷与她一同回萧宅,春溪还等在小门,见她们一起回来才松了口气,她还真不敢和良阿嬷说那等没规矩的话。
一连几日,余娴都不爱说话出门,她在房中看话本磋磨日子,并未留意到萧蔚已有好些时日不曾回房睡。忽然有次,萧蔚的小厮在卧房门口和春溪交流,说是天冷了,要多抱一床被褥到书房,余娴才发现萧蔚睡在那里,这么久竟也没来吵她。
她假意要找话本,想去书房问候他,不成想在路上便遇到了也正要往卧房走的萧蔚。
视线相接,两人纷纷想起那晚难堪的事,彼此都觉得自己不被对方进一步接受,遂同时驻足不前,遥遥相望。
萧蔚还在心中措辞,把握撩拨的尺度,余娴已觉这几日书房寒冷,委屈了他,率先走上前想寒暄几句。眼看余娴临到身前,萧蔚生怕离她太近,待会儿又将她惹哭,便往后退了一步。余娴见他退后一步,顿时明白过来,他是在欲擒故纵,而她自己也不想太主动,便刻意往前侧方一步,惹得他又退后几步,她就从他身侧擦着肩走了过去。
萧蔚抿唇,立即转身唤她:“阿鲤。”
余娴迅速转过头:“嗯?何事?”
萧蔚朝她走去:“春溪说你不想旁人打扰,这些日子我便未曾去过卧房,如今你心情好些了吗?”他不信,都点这么明白了,她还不接话茬准他回房。
余娴记着那夜他宁可落荒而逃也不肯吻她的仇,摇头道:“还没好。怎么了,你想回来与我同睡吗?”

第11章 娘子想玩什么
萧蔚被她突如其来的直白唬得愣住,稍作沉吟,他打算以退为进:“同寝而眠并非要事,在下不会浅薄若此,当务之急,是得见娘子开心颜。”话音落,他从袖中拿出一玲珑小罐,递给她:“前些日子,在下向陛下讨的赏赐,是心旷露,若是夜晚无在下作陪时娘子睡不着,便拿来用吧。”
他是懂如何一句话让人愧疚一辈子的,余娴盯着他,一边在心中唾弃自己睚眦必报的小人之心,一边连忙伸手接住了小罐。小罐上绘了彩鲤,必是他精心挑选。她抬头,喊住了转身待要离去的萧蔚:“夫君,我……你今晚……”
萧蔚顿了顿脚步,侧身回眸,神色淡然,稍一颔首向她示意后,阔步离去,回过身的刹那,他嘴角一丝弧度转瞬即逝。
余娴双手捂着小罐放在心口处目送他离去。每当他察觉她的不适,与她疏离时,便会以“在下”这等谦词自称,可他不晓得,这两字被他咬在唇畔,只像他的红酥手一般,看似疏离,实则透着以退为进的勾惹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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