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薇听得有些恶心,脊背阵阵发冷。
她想起宋澜十分欣赏地告诉她,叶亭宴早料到了有人会拿他与沈绥的关系作筏子,在沈绥出事的第一时间便作了义愤填膺的檄文。
怪不得……怪不得北幽短短几日,他就能让宋澜全心信赖、引为知己。
不是他洞察人心,窥破了宋澜的心思,而是他们太过相似,最能理解彼此不可见人的幽暗。
她有些笑不出来,却撑着没有让自己面上露出破绽,叶亭宴还在继续说,一字一字落在心中,像一条条毒蛇。
冰凉肆虐,纷乱不堪。
“我知晓陛下得皇兄多年照拂,心中该是有情,可我也知晓,没有人甘愿一辈子充当被照拂的角色,人君尤甚。我献图陛下,也是一赌,如今便是赌对了,君知臣、臣知君,该是佳话,娘娘如今是陛下的妻,也应当能体贴他旧日不可言说的苦痛罢?”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连舌尖都有些麻木。
这些话于落薇而言,只是寻常一番剖白,可于他自己,不啻凌迟之痛。他分明知晓他们的无情,可还是那么希望能在她面上看见一丝因这些言语而生出的厌恶。
再大胆些,再异想天开些,他们多年的情分,她或许会为死去的储君不平一句,哪怕只有一句呢?
幻念全然落空。
落薇听了,面上没有一丝变化,也没有露出任何神情,一片彻底死寂的空白。
沉默片刻之后,她甚至重新摸上他的脸颊,意味不明地赞了一句:“好,甚好。”
那一瞬间,叶亭宴盯着她纤细的脖颈,感觉自己真的很想杀了她。
在圣贤书中长成的前二十年,他从来没有生出过一丝暴虐的情绪,可如今面对着她,他愈发觉得,或许有朝一日,自己会舍了所有的“风骨”“道心”“儒教”,与她纠缠到金石俱碎、兰艾同焚。
不过如今,觊觎君后之妄行,他都无畏,背弃天恩之苟且,她都坦然。
彼此纯白不备、身心不定、道之不载[1],或许也能算一种殊途同归罢。
落薇闭着眼睛,终于想清楚了叶亭宴哪里与宋泠相似。
形貌先不说,若把宋泠比作中天之月,把宋澜比作夜色之深,那叶亭宴就是分明一片漆黑,却偏要为自己捉一抹月光,来尽力掩饰。
之前她不够了解他,总觉得虽说此人心计深沉,但无端一片皎洁,秋水为神玉为骨,说不得诡计之下别有洞天。
原是她太过思念,生出巨大错觉,光是拿他与宋泠相比,都是对宋泠的侮辱。
求什么气韵风骨,生什么不平期望。
她冷笑一声,刚刚睁开眼睛,还没有说话,便被一股蛮力从端坐的凳上扯了下来,正正栽到叶亭宴的怀里。
叶亭宴扯过她来,揽在怀中,他原本是跪在她脚边,此刻便顺着这番动作跪坐下来,见她慌乱神情,他心生一丝快意:“娘娘,问完了吗?”
落薇恼怒了一瞬,顷刻便定了下来,瞧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无端生厌,偏他熏的又是茉莉檀香,她闭上眼睛,就能以假乱真。
难道他以为,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肆举动,便能够掌控了她去么?
她根本不在乎,这算什么禁锢。
于是落薇忽然用力,将手抽了回来,随即两手捧住叶亭宴的脸,在他唇边落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你瞧见本宫的诚意了吗?”
叶亭宴没料到她的举动,身体一僵,沙哑唤道:“娘娘……”
落薇却道:“不要说话。”
她闭着眼睛,貌似很专心地吻他,但他应她所求噤声之后,立刻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
她亲吻时,在想着谁?
如今他不过是一个外臣,她就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她在朝中心腹良多,还有谁得过这样的对待?
总归如裴郗所言,绝不单只有他一个罢了。
于是叶亭宴有些恼怒地伸手摸到了她的后颈,反客为主,狠狠压了过来。
落薇紧咬着牙关不肯松缓,叶亭宴在她下唇上轻轻咬了一口,趁她不备,才如愿深吻下去。
床笫之间,落薇憎恶宋澜的亲吻,几乎从未与他有过这样缠绵纠葛的时候,然而叶亭宴不是有求于她的小皇帝,也干脆地撕下了那张君子假面,肆无忌惮。
这次他没有因为她的妄为而无措,落薇甚至不懂他从哪里生出来的这些炽烈情绪。
叶亭宴如同渴水一般吻她,心中却漫延过来一片哀意。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亲吻,是在相识第十年的春天。
苏舟渡病重,他随父皇频频出宫,亲至府中探望,少女一袭素衣,坐在海棠花树下的木窗前发呆。
他知晓,高帝和苏舟渡有意为他们二人定下婚事,礼部这几日甚至已开始拟写聘太子妃的令旨。
落薇抬起头来,看见他在花雨之下走近了,于是露出一个笑容来:“太子哥哥。”
册立储君之后,她就改了口。
他干巴巴地问:“我新得了一块璞玉,想刻了之后赠予你,你喜欢什么样式?”
“都好。”
落薇红着眼睛坐在树下,他在她面前静默地立着,花落满了二人的肩头,然无一人拂去这有情之物。
直至他下定决心,低低开口:“薇薇,礼部已经拟旨,但我仍想问一问你——”
“你愿意嫁给我,住进东宫来,成为我的妻子吗?”
他们相携过了这么多年,心照不宣,但直白表述心意还是头一次。
这样的话出口,就算他知晓她的爱慕,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
落薇没吭声,他舌尖微苦,逼迫自己继续说:“你若是不愿被皇城束缚,或是……心中另有他人,也直白告诉我就是,老师将你托付给我,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仍是无人回话,久到叫他忍不住心里打鼓,几乎不敢抬头。
回过神,少女已经从窗前跳了下来,一路小跑着扑进他的怀中,甚至主动踮起脚尖,送上了一个生涩的吻。
他又惊又喜,珍爱地抱紧了些,听见她恨恨地说:“宋灵晔,你是个傻瓜!”
转眼一瞬,前尘往事如云流散。
叶亭宴微微睁眼,见落薇闭目蹙眉,很不安乐的模样,他胸口滞涩更甚,忍不住吻得更凶。
落薇本意只是想瞧叶亭宴如同上次一般吃瘪的神情,再说虽然他不配,但她将他当做旁人吻下去,心中便有一分恶趣味的羞辱意。
如今被他捉住,倒显得是她将自己送入虎口,连道理都说不通。
落薇生了恼意,想推开他,却被他一手攥住手腕,反复摩挲。
他手指上的茧,想必不仅是握笔,更是长久握刃才生的。
她吻过去时,波澜无惊,然而随着他的侵占,她心中紧张陡然暴涨,心头怦怦乱跳,叶亭宴浑然不觉,气息威慑迫人,让她恍惚觉得,此刻能够呼吸,似乎都要依赖对方的恩赐。
落薇眼前发白,终于寻到一丝间隙,便使了所有力气,奋力将他向外一推。
动作比心思还快。
“——啪。”
叶亭宴被她用力的掌掴打偏了头,素白面颊上立刻浮现出一个红色的掌痕来。
他一愣,伸手摸了摸自己侧颊,不怒反笑,甚至将另一边脸也凑了过来:“娘娘打得痛快么,打一巴掌换一个吻,臣觉得上算得很,不然娘娘再赏一个?”
落薇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觉得嘴唇和方才打他的手心都痛得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恨恨道:“叶大人可算讨到诚意了罢?本宫有些倦了,不如我们来说说正事罢。”
叶亭宴半揽着她的腰,朗声大笑。
“臣遵旨。”
两人一番刀光剑影、针锋相对,又将谋算絮絮述说了,起身才觉今日纠缠得久了些,所幸叶亭宴和常照如今奉命办案,晚了也有说辞。
落薇在冰冷地面上与他纠缠良久,起身觉得腿麻腰痛,叶亭宴却恍若未觉,见她踉跄了一步,甚至主动过来,扶住了她的小臂。
一座旧殿之中,最容易朽坏的是当年看起来最华丽的锦缎,她私下遣人收拾,先换了殿中褪色的垂帘、床帐,后重贴了窗纸,扫尘除灰,静室焚香。
叶亭宴侧过头来,目光一晃,又看见了内殿那顶更换过的床帐,到口的关怀突兀吞了回去,换了一句流连浪荡的:“是娘娘着人修缮了此地么?可巧,臣最爱青色、最爱兰色,回去便将自己的帐子也换成一样的。”
听出了言语中的调戏意味,落薇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是吗,那叶大人厌恶什么色彩?”
叶亭宴佯做思索:“唔,容臣想想……”
落薇没好气地道:“思索出来别忘了告知本宫,本宫明日就派人将此地一切都换成那般颜色。”
叶亭宴笑道:“娘娘这般在意,真是厚爱。”
落薇学着他的神情假笑:“自然,大人不必谢恩了。”
夕阳华彩,正是万千气象,大殿门一开,叶亭宴下意识地伸手一挡,侧过了脸。
这让落薇忽地想起一事:“对了,上次本宫叫冯内人问了一句,大人原有眼疾?”
叶亭宴默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道:“娘娘心细如发,臣……早年失算,被人设计关押,后于黑暗之处乍然见光,瞎了一段时间,旧疾绵延不治,时常复发,娘娘见笑了。”
落薇有些意外地重看了一遍那双眼睛,心里不知为何颇觉得遗憾,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叶大人出宫之前,可要找个地处遮一遮面上淤痕。”
叶亭宴便伸出双手,温文道:“求娘娘赏赐。”
落薇瞪他:“本宫能赏你什么,难不成赏你一柄团扇,叫你遮脸行走?”
叶亭宴无辜道:“只要娘娘肯赏,臣不介意。”
于是落薇无法,只好将烟萝唤来,叮嘱她去寻个宫人借一盒匀面香粉来,务必要最常见的款式,不能窥出来处才好。
烟萝领命去后,二人在高阳台上稍等。
正值夕阳西下,天际红霞密布,叶亭宴站了一会儿,从袖口处掏了一方蒙眼的丝帕:“值此美景,理当同赏,可惜臣不能直视,朦胧时才勉强能看,娘娘为臣系了可好?”
落薇心知,就算自己拒绝,对方也定要继续言语纠缠,既然如此,不如省了这一番功夫。
于是她干脆接过来,一言不发地将那帕子绕过了他的眼睛。
他比她高,便弯下腰来。
隔着朦胧的丝帕,他依稀看见她在咫尺之处,头一低便能亲吻的地方。
手指拂过他的发丝,眼睫低垂。
她与从前一模一样,连认真的神态都与他梦中所差无几。
叶亭宴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软了一下。
走不出往昔牢笼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千方百计地试探,想在她身上探寻出一些旧情未忘的证据,然而无一例外,总是落空。
可纵然对方无情至此,他仍旧不能自拔。
尽管他闭口不谈,不愿意承认,甚至在裴郗面前编造借口,希冀着将自己也骗过去。
但这一刻,他无可救药地意识到,他想要的真的很少,所谓的诚意……不需要炽热的唇、绵延的吻,能够温柔地、安静地看过同一轮夕阳,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入夜之后,烟萝秉烛越过一重又一重院落,走到琼华殿最深处时,她瞧见落薇正在灯下写字。
宫人们纷纷退去,烟萝将蜡烛安到烛台上,才走到落薇近前来。
她低头去瞧,落薇正在临帖,刚写了第一句。
“仲尼梦奠,七十有二”。
如今她已不临兰亭、不写飞白,完全弃了从前的喜爱,一切书法,推翻重来,等闲更是不肯施笔墨,落笔变幻无常、字迹不一——是吸纳了从前的教训。
烟萝只看了一眼,便道:“小人为娘娘制了碗凉丝丝的酪来,娘娘吃了再写罢。”
落薇抬头便看见铜镜中的自己红唇微肿,只得无奈地停了笔,端了她递来的碗碟,低头示意道:“你来瞧瞧这字如何?”
烟萝这才发现她所临碑帖并非唐人笔墨,而是书在一张瑞鹤笺上的,她低头细细辨了,发现一侧落的印是“自白”。
便错愕道:“这是太师的帖?”
落薇道:“是太师临的《仲尼梦奠帖》,我从旁人处得了,拿来钻研一番,都说见字如面,框架风骨,或许也能窥其心意罢。”
烟萝看了半晌,随后道:“傍晚娘娘归来,所述太少,小人前思后想,还是觉得只凭那驯马人的一面之词便想扳倒封平侯,实属不易。”
落薇笑起来,却没有回答她的疑问:“阿霏,你记不记得,你初来琼华殿时,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我记得,”烟萝思索片刻,便道,“那时绝望,我问娘娘,太师在朝中根深蒂固,又与陛下沆瀣一气,怎么看,我们所行之路都是死局。”
“是很难的。”
“随后娘娘便告诉我,修剪一株病梅,并不是将它的主干硬生生地掰正,而是从细枝末节入手,一根一根剪除他横生的枝节,这些枝节之间,又各有不同,剪法也不同。若落在朝中,便是说太师周遭之人,有见风使舵者、利益相连者、各怀鬼胎者,种种不一。”
“对左右摇摆人之人,当今朝局,该行何策?”
“小人以为,怀柔为上。”
“那利益相连者呢?”
烟萝一时哽住,斟酌片刻才道:“斩断利益实属不易,或许……有攻心计。”
落薇赞了一句,道:“正是如此,对于玉秋实这样的居高位者,最难的便是一一顾及手下。叶亭宴挑封平侯开刀,便是因封平侯乃是玉秋实众多拥趸之中,与他关系最近、利益牵涉最多之人。”
“这样的人,他势必也会下最大的力气来保,但是无妨,从林召在暮春场被那个驯马人反咬时,这一局的结果便是稳赚不赔。”落薇喝完了那碗酪,顺手搁了碟子,“封平侯算不得聪明人,只消宋澜中计,将二人送进朱雀司,封平侯必然慌乱,向玉秋实求助。这时候,咱们这位太师大人就会面临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这人,他保是不保,该下多少力气去保?”
烟萝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陛下疑心这样重,朝中不会有人比太师更懂,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利用这点铲除政敌,于是此事太师若是贸然插手,便要冒被陛下疑心的风险,太师为人谨慎,想清楚这一点,必定左右为难。”
“只要他开始摇摆,这一局就算是成了,”落薇重新提笔,写了第二句,“方才我听叶三道来,只庆幸他没有投到旁处去,这一把刀若是对着我的,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
她瞥了一眼原帖,运笔飞快:“回来之后,我往深处想,更觉有趣,林召已然入彀,无论救不救得下来,只要他死了,这一局就破不了,说不得连封平侯自己都会被牵涉进来——春巡归来后,政事堂算开年大账,可有许多亏空呢。”
烟萝心中跳了一跳。
去岁江南天灾,赋税少收,禁宫内还失了一场火,修缮尚未完成,国库正是缺钱之时,叶亭宴若在宋澜面前提上一句,宋澜难道想不到此处?
落薇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悠悠地道:“无论如何,封平侯都要血亏一场,能不能保命都要看造化,如此,玉秋实与封平侯也必生龃龉。试想,封平侯尚且如此,其他人又该如何?寒心一生,冰封千里,想回暖可就难了。”
烟萝为她研墨,缓缓想来,摇头叹道:“此计当真诛心,小人听着心惊肉跳。”
落薇伏案写字,不知想起什么,笔尖一顿,浓墨落了一滴:“不过,世间确实无人能够算无遗策,叶三的谋划到底还是出了变数——他本想趁宋澜遇刺时射出一箭,博他更多信赖,谁知一番筹备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竟还有一人借了他的东风。”
烟萝道:“小人听说了,好似是琼庭中一名姓常的学士。”
“他若是太师的人,同叶三打擂台,倒真是一出好戏,不知能唱成什么样子,”落薇打了个哈欠,道,“罢了,你我便先看戏罢,就算出了变故,他也该应付自如才是,如若不然,当真是辜负本宫的期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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