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秋实突兀插嘴:“陛下,叶御史与这位常学士此次救驾有功,若论主审,臣以为,遣二人共同行事最好。”
常照亦叩首道:“臣同林二公子有过一面之交,愿尽心为陛下查清原委、厘明责任所在。”
宋澜思索一番,便道:“甚好,朕回宫便拟旨,许你二人出入暮春场与禁宫,金天卫可行协助,朱雀中人,你二人拿了证据,再来审问罢。”
从方才宋澜遇刺之后,落薇就察觉叶亭宴有些轻微的出神。
她本不知这常照是不是叶亭宴安排的人,但听太师言语举荐,便知应当不是。
若是如此,照叶亭宴的性子,合该多言几句,叫宋澜只托付他一人才是。
可叶亭宴今日只是红着眼睛谢了恩,连离去时都有些步伐踉跄。
御驾将出暮春场时,烟萝无声地归来,落薇见她正好未更换侍卫服饰,沉吟片刻,便道:“你私下里,去跟叶大人报个口信,就说,明日清明假毕,苍云息影之时,本宫请他至旧处一叙。”
烟萝领命转身,落薇犹豫片刻,又唤住了她:“还有……你代本宫问一句,他双眸泛红,可是有旧疾?”
第24章 物外行藏(七)
入夜之后,裴郗终于按捺不住,提了盏灯往前廊处去,叶亭宴门前守了两个人,正在窃窃闲谈。
他打着灯照了照,发现是叶亭宴的两位密友,一位是从南境跟来的江湖医者,神医决明子后人,只是不知为何不姓李,而是姓柏。
另一位则是当初承明皇太子每年都要去拜访的江南隐士,姓周,单名嘉,字楚吟。
裴郗朝两人搭手行礼:“柏医官,周先生。”
柏森森笑眯眯地摆手:“小裴,不必多礼。”
裴郗问:“公子自暮春场归来后,便把自己关在房中,如今可好些了么?”
柏森森便道:“不太好,我瞧他这个样子,大抵是快……”
周楚吟瞪了他一眼,于是柏森森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改口道:“哎呀,人活一世,倏忽几何,自苦至此,谁劝也无用。”
周楚吟叹了一口气:“你进去瞧瞧他罢。”
于是两人将裴郗带来的那盏灯挂在了房门前,相携离去,裴郗推门走进,先嗅到了一股浓重的油墨香气。
叶亭宴如今眼睛不大好,很少点灯,室内光线昏昏,只在一角燃了一只孤苦伶仃的红蜡烛。
木窗洞开,被夜风吹得吱呀乱响,于是那烛火的光也飘忽不定,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吹灭。
他爱诗画、爱笔墨,窗前摆的五折素屏已被题满,墙上还挂了各式各样的书画。
白纱与宣纸共舞,满室风凉。
在府中时,叶亭宴不爱束发,常穿的也是轻粉薄纱大袖衫袍,还常被柏森森调侃“有魏晋遗风”。
出乎裴郗意料的是,此刻他面上不见半分哀色,只是拢着袖口,正在专心地写字。
听见有人走近,叶亭宴笑了一笑,头也没抬地道:“错之,你来瞧瞧,这幅字,我怎么也写不好。”
裴郗默不作声地凑到近前,见他所书的是张炎《木兰花慢·为静春赋》中的一阕。
“看白鹤无声,苍云息影,物外行藏。桃源去尘更远,问当年、何事识渔郎。争似重门昼掩,自看生意池塘。”[1]
旁的都好,只有头一句,被抹得一团漆黑,在一侧重写,写后仍不满意,于是重复此举。
裴郗心知,这都是皇后遣人送来那一句“苍云息影之时”的功劳。
但她不过是随口一言罢了。
见他不吭声,叶亭宴抬头瞥了一眼,微红的眼尾泛出点笑意来:“正好,我来考考你,你看这一阕词,作何解?”
裴郗心中淤塞,故意避开了前两句,正色道:“孔夫子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2];苏子瞻语,用舍由时,行藏在我[3]——古人常说入世是心怀天下,出世是隐逸超然,张炎不以为然,直言入世和出世都在尘世之中,只有将其置之物外,才能得真正的自由。”
“解得好呀,”叶亭宴笑道,“白鹤无声时,苍云息影处,本该是万籁俱寂、自由超脱的,我悟不到这一层,自然写不好这幅字。”
他掷了笔,随意地将方才写字的宣纸揉作一团,弃置了去。
季春夜里,忽地响了个惊雷,裴郗吓了一跳,连忙过去将那扇花窗关了,却仍是晚了一步,墙角红烛灭去,一室的昏暗颓然。
他出了门,将先前提来的灯捉进来,映亮了进门处摆着的一株盆栽病梅。
裴郗在那病梅前顿了一顿,开口道:“公子回京以来,逯逢膺身死、林奎山入局,一切顺利,总有一天,我们能将这株病梅上所有横生的纸条剪除殆尽,让一切恢复从前的模样。我知晓公子心中有恨,有恨,便要更加无情,何必自苦至此?”
他将灯挂在病梅之上,一步步走近了,咬牙切齿道:“只要公子想,我去替公子杀了皇后。”
叶亭宴被他逗笑,没忍住咳嗽了一声:“刺杀中宫?错之奇思妙想。”
裴郗怒道:“我问过数次,公子不肯告知,周先生和柏医官也不肯告知。虽说公子如今想在朝中行事,需依赖皇后庇护,可是利益相关,她是聪明人,在玉秋实失势之前本就不会毁了同盟,既然如此,公子何必执意与她……藕断丝连?我离开幽州、前往汴都科考之时,公子曾亲口对我说,来日回京,必杀皇后。”
叶亭宴无意地攥紧了方才揉皱的宣纸,片刻之后却低声道:“错之,你可知晓……”
他缓缓抬起头来,灯光映过深不见底的双瞳:“我回京之前,本以为皇后与宋澜,该是心心相印、不分彼此的,可是这一番牵扯,并非是我情不自禁。”
裴郗愣了一愣,才明白他的意思:“公子是说……是皇后为拉拢公子,刻意如此?她、她难道是看出了什么?”
叶亭宴摇了摇头:“我与从前半分相似也无,她如何能够看出端倪?只不过……我所以为,她与宋澜半分裂隙也无的情意,就如同当年我与她的情意一般,是一方看似织得稠密精巧的锦缎,手抚之,目视之,柔美绮丽,不见破绽。”
“然而一切皆是假象,阳光之下,这锦缎其实千疮百孔,权力、野心、欲望,毁了旧人盟约,自然也会毁去新人的。现如今,我已经看不穿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或许……我从来没有认识过她罢。”
裴郗道:“所以,公子与她互相利用,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看清她的所图?”
叶亭宴并未回答他的疑问,只道:“被全心信任之人背叛,当属大恸,当年宋澜以此计诛心,如今换我,也该让他仔细品尝一番这般滋味才是。”
裴郗低声嘟囔:“公子有情,他们二人无义,这般手段,焉知对狼心狗肺之人有无效用。”
临走之前,又殷殷叮嘱:“如今皇后不知公子身份便行放浪事,手到擒来,朝中得她如此对待的,未必只有公子一人,公子要打足精神,切勿再为她伤怀了。”
叶亭宴微笑着在他身后关了门。
门窗皆闭,他听见淅沥雨声,忽而想起,方才裴郗来前,周楚吟和柏森森入内,与他说过同样言语。
不过这二人不似裴郗般生愣,听完便啧啧叹着离去了,一人摇头“痴儿痴儿”,一人附和“口是心非”,最后异口同声“不误正事已实属不易”“药石无医”。
叶亭宴苦笑了一声,缓缓展开方才揉皱的宣纸,时至如今,他也分不清自己口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但与众人一番言语之后,倒为他心底滋生的欲念寻了个好借口。
次日叶亭宴进宫,先被宋澜召去了乾方殿。
进殿之前,他遇见了恭恭敬敬的常照。
昨日常照出现得十分突兀,他出宫之后,立刻嘱咐人去查了他的底细,得知他为求前程,拜到了林奎山和玉秋实门下。
按理说,这应当是玉秋实为了与他斗法推出来的棋子,可是与他会面时,叶亭宴总觉得心中有一番怪异。
他如今官职比常照高些,常照见他,拱手行礼:“叶大人。”
叶亭宴应了,本不想多言,谁知常照却问了一句:“大人是叶氏子弟?”
这话问得蹊跷,叶亭宴怔了一怔,心中暗道该着人查一查他与叶氏的关系,口中却道:“常学士何出此言?”
常照悠然答道:“心有仰慕罢了,改日我上门去向叶大人讨一碗茶喝,大人可不要嫌了我。”
叶亭宴道:“自然,如今你我同办暮春场刺杀大案,何苦无相见之期。”
常照笑道:“正是。”
宋澜见他,所言之事应与常照无二,左不过是叮嘱二人查出什么来先不必外传,报与他知后再行决断。
毕竟是皇家春猎,百官皆在,金天卫和朱雀司左右护驾,眼皮子底下居然还是闹出了这样的事,倘若刺杀之人的理由不成体统,恐怕会令皇家大失颜面。
叶亭宴应后,如常去了琼庭当值,至约定时间,才更换了衣物,到高阳台上赴约。
这次落薇到得比他早些,因殿外潮湿,她没有坐在从前叶亭宴所居的石凳上,而是主动进了昏暗的殿中。
落薇素喜洁净,头次相会之后,应该着人将此地修缮了一番,如今此殿虽外表破旧,内里却纤尘不染。
叶亭宴闲步过去,瞧见内室那一顶床帐甚至都换成了深兰色。
落薇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他走近了才回过神来,转身相对。
她今日照例穿绀青色,头顶缠了条红色发带,除此再无珠饰。
妆不似从前,描得淡雅,几乎看不出来,反倒让那张脸上添了几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天真风情。
落薇顺手搁了手中的团扇,不料叶亭宴在她面前跪下后,一言未发,先将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她想抽回手来,叶亭宴却握得用力,不肯松缓,于是落薇蹙着眉,唤道:“叶大人……”
“娘娘的手伤了,”叶亭宴伸出手指来,暧昧地摩挲了一下她手背上已经愈合的微小伤口,“留了疤可怎么好,臣带了上好的祛疤药膏,为娘娘涂些可好?”
落薇一怔,便收了想要抽回手的心思,任凭他仔细地为她涂起药来。
药膏冰凉,在她手背上绵延一片酥麻触感,落薇勉力忽略了这怪异感觉,开口问道:“叶大人胆子也太大了,暮春一场闹剧,不知你是如何谋划,又预备怎么收场?”
叶亭宴轻笑了一声,缓缓地道:“娘娘想知道吗?”
落薇的目光拂过他泛红的眼尾、漆黑的双瞳,他意味深长,动作分明是温柔的,却让她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幻觉。
随后,她听见他说:“……那就拿出些诚意来罢。”
很久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情绪了。
她成为皇后这几年来,在朝中见过各色臣子,满怀抱负的、笑里藏刀的、心狠手辣的,她与众人周旋,从他们身上学来许多,又用学来的东西邀买人心、收纳心腹,得心应手,不知何时把自己变成了如今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只要能够看穿对方的心思,看穿对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就算是与玉秋实和宋澜的对峙,她也从不觉得自己落于下风。
可是他……
从他在岫青寺出现的那一刻,或许更早,从他跪在琼华殿的海棠之前,轻声细语地将她在西园命案中所有的计较一字不差地猜出来的时候。
落薇就清清楚楚地明白,面前这个人,有朝一日一定会成为令她忌惮的敌手。
可是这样的思绪竟然没有让她恐惧,而是让她生出了一种心惊肉跳的喜悦——当日她在廊下大笑,也是因为这种心情。
落薇自己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棋逢对手的欣然,还是窥见机遇后,宁愿玉石俱焚,也要尽力抓在手心的疯狂。
她自小长大,性子中有母亲的天真良善、有父亲的宽厚儒雅、有宋泠的持身中正……成长中的每一个人,都变成烙印留在了她的身上。
而最深最痛的一道伤疤,是失去他留下来的。
落薇反复去想,从前她一定会厌恶这样失去掌控的感觉,但如今她甘之如饴,甚至从这样旧秩序的破坏中获得了诡异的满足感,或许是因为她已经独身在天地樊笼中待了太久太久,只有行于危崖的惊险,才能让她感觉自己仍然活着。
所以叶亭宴过于危险,有什么要紧。
与他越过边界、生出这样错乱的暧昧关系,有什么要紧。
至少眼下,他能够帮她对抗想要对抗的庞大力量,为她一个人的战争送来兵刃和粮草。
那便足够了罢……将来会不会死在他的手中,能不能叫他死在自己的手中,都是将来的事情啊。
落薇重新抬起头来,看向面前跪着的叶亭宴。
不知为何,想清楚了这些以后,她忽而觉得,对方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看懂了。
无论是初见时不顾礼数的道中相逢,还是后来高阳台上的大胆邀约,以及岫青寺中、麓云山后的一番纠缠……他并非不能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得毫无破绽,只是懒得如此行事罢了。
她先前情绪紧绷,认定这样心思幽深的人物不可能对自己有旧情。
现如今豁然开朗,落薇忽然明白,对叶亭宴而言,“有旧情”和“便宜行事”根本不算矛盾,他投奔她,是权衡利弊之下最利自身的选择,为何还要费心将有利无害的情绪收敛。
毕竟他又不是什么尚儒爱道的十全君子,想要便直白索取。
求权柄、慕声色,本就是天下男子所求,他亦不能免俗。
于是落薇勾唇笑了起来。
她弯下腰去,刻意贴着他的耳侧问:“叶大人,该怎么叫你瞧见本宫的诚心?”
叶亭宴的手紧了一紧。
落薇伸出手指来,作弄般地拨弄了一下他额间的几丝碎发,见他反应,更笃定了自己想法,越想越觉得有趣。
或许真是从前打交道的人都太过正直了些,她几乎忘记,美貌也可以做杀器。
她看透了他,便重新掌控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在你死我活之前,这一丝丝微渺情意,谁有,便是谁落下乘。
叶亭宴没有看懂她突如其来的转变,低沉道:“娘娘觉得呢?”
落薇轻轻用力,回握住了叶亭宴,另一只手则顺着他的鬓发下落,重新摸到了他的侧脸。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想错过他面上任何一丝微小的表情,语调也不自觉放轻了些,几近气声:“叶大人会看见本宫的诚意的,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两件事想要问你。”
叶亭宴屏息,听见她道:“其一,你就对我说一句实话,你几次三番不顾危险地与我会面,真是为了当年旧情?”
她不再叫“叶大人”,也不称“本宫”了。
叶亭宴这次没有慌乱,他几乎有些放纵地任凭自己将脸贴在了那只手上,半真半假地一口咬定:“娘娘要听实话,便是不止当年,点红道前惊鸿一瞥,臣是……一见钟情、见色起意。”
她知道这也不是全然的真心话,不过正好落在预想中。
落薇面上笑意更深:“其二,你在北幽时,送了陛下一副《丹霄踏碎图》,此举,何意?”
叶亭宴不料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怔了一怔,片刻后才反问:“娘娘可知何意?”
落薇语焉不详:“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笃定此举能得陛下欢心?”
叶亭宴忽地感觉她的手很冷,冷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微微侧脸,离开了她的抚摸:“娘娘可知,臣家中亦有兄弟多人。”
落薇平平道:“我自然是知晓的。”
“自少时,父亲母亲便偏爱兄长,每每出征总要携他同去,而我总是被留在家中的那一个。”叶亭宴道,“美其名曰爱无偏倚,实际上我从小就知道,只有珍爱,才不舍得叫人离开自己的身边。”
“父亲母亲,大兄二兄,都是很好的人,我心中也是敬重他们的,可长期活在这样的偏倚之下,我并非如表面上一般不在意啊。”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兄长葬身幽云河之役时,我悲痛欲绝,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悲痛中,就是掺了一丝奇异的快意在——上天总是公平的,夺了我的爱护,便用他的寿命补偿。我尚且如此,陛下这位自小不受宠的皇子,又该如何?”
他倒是十分坦诚,自己内心深处那些不堪的恶念,就这么毫不遮掩地袒露在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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