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秃秃的梅花枝条之间,他仪态端方、温和儒雅,见她一脸不高兴,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少年手上只戴了一个白玉指环,拂过脸颊,触感温润。
小姑娘气鼓鼓地从地面上捡了一捧未化的雪,来不及团成雪球,就朝他扔了过去,他佯作气恼,拾雪回击。雪粒在冬日的阳光之下朦胧四散,少年和少女的身影,也在微茫的雪光间渐渐消逝了。
不过须臾,梅花枝干后变得空空如也,一片沉寂。
“阿姐?”
宋澜的声音再次将她从时刻萌生的幻境中拉了回来。
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落薇踉跄了一步,宋澜连忙扶稳了她,如同旧时宋泠的习惯动作一般,伸手半揽住了她的肩膀。
落薇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缓了许久才让自己勉力清醒过来。
宋澜在她耳边轻声询问道:“冷吗?”
落薇摇摇头,勉力露出个笑,回握住他的手:“不冷的,方才就是有些出神,想起那时……那时你年纪小,还没有我高呢,蹲在井边吃一枚绿豆糕,险些噎到。”
宋澜眨了眨眼睛,想起这些事,神色舒缓了一些:“是啊,我初见阿姐,便得了庇护,只觉得姐姐是神仙真人、天女临世,那日之后,阿姐还差人为我送了整整一食盒的果子。”
“那时候,除了在宫宴上,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精致漂亮的点心呢,蜜煎局顶顶好的雕花蜜饯、香橼子,鹿鸣饼、五香糕,他们连着为我送了三日吃食,第三日有一道……”
“有一道蟹酿橙。”
“对,对,我长成之后,再也没有吃过那样好的蟹酿橙,是膳房中的老师傅辞官了么?”
落薇平静地回答:“那是我与你皇兄一同做的。”
宋澜忽地沉默下来,半晌后才凄清一笑,仿佛在轻声自问:“是吗?”
他垂下眼来,看着落薇——如今他已长得比落薇还高了,来政事堂议事的冠冕未去,珠玉乱撞,是天子沉沉的威压:“阿姐为何要应了礼部,让我一人去太庙祈福?”
落薇没有躲闪他的目光:“用人者罪人,为君者罪己,陛下节衣缩食、为国祈祷,本该是为君之道。朝中之事,陛下不必担心,我和太师为陛下守着便是。”
宋澜眉心微蹙,没有因她这话解惑。
落薇分明知晓他即将弱冠、有意亲政,按照从前她的行事作风,此时应当劝他事必躬亲,不要放权给玉秋实才是。
可今日她突兀做主,要他离开皇城十日,给出的理由又含混不清,除了自作主张,难道是她要趁这十日……去见什么人、做什么事么?
宋澜心中一凛,思前想后,缓缓下定了决心。
不知是不是他疑心过甚,总觉得落薇近日反常,不如借此机会,将朱雀卫和叶亭宴同留皇城盯着她。
若能探清她的目的,他心中也更有数些,若她并无贰心,也好定定他的不安。
他还在心中细细盘算,落薇却已将话题引到了别的事情上,她往前走了两步,随意地在廊前坐下来,继续与他叙旧情:“话说那日别后,不久便是除夕,我虽遣人送了吃食,却一连许久都躲懒没有进宫。随后先帝春巡,将我带了去,再次来时,便是夏日里,在资善堂中遇见子澜了。”
宋澜顺着她的言语回想,没有说话,落薇瞥他一眼,见他眼睫微颤。
“是……阿姐和皇兄,又救了我一次。”
第28章 纯白不备(四)
夏至深时,资善堂园中的芭蕉郁郁葱葱,一片欲滴翠色,临近窗前的几扇,还隐约能见淡淡的墨痕。
落薇换了揉蓝薄衫,手提食盒,蹦蹦跳跳地走在宋泠身前。
春巡时宋泠赠了她一把好剑,落薇十分高兴,缠着随行的燕少将军教她用剑。
好不容易学会了,想要回来舞给宋泠看,却不知道哪里惹了他不高兴。
宋泠足足三天没理她,今日才纡尊降贵地先跑来找她说话,落薇亲手做了置于冰碗中的蔗浆樱桃,总算将人哄好了。
随后二人便想起宋澜来资善堂后还未去见过,于是重制了一碗,一同来寻他。
宋澜已换了件干净的黑色襕衫,漏了一襟雪白中衣的边儿,戴幞头,因无内监服侍,便自己背了小小的书箱,正慢吞吞地往书堂走去。
落薇瞧见他后,刚想扬声呼唤,便被宋泠拎着后颈拽了回去。
她有些不解地顺着宋泠的目光转头,却见穿金着玉的五皇子淇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气冲冲地挡在了宋澜身前。
宋澜拽着书箱的背带,小声唤:“五哥。”
话音未落,宋淇便飞起一脚,正正地踹在了他的胸口位置,宋澜不防,痛呼一声后仰面跌倒。
书箱磕到阶上,内里的纸页散落了一地。
宋淇气急败坏地喝道:“你放肆!竟敢……”
离得不算近,剩下半句没有听清楚。
落薇眼见宋澜被踹得连面色都有些白了,急忙地想上去阻止,宋泠却半揽着她没有撒手,神色微冷地继续听二人对话。
宋澜捂着胸口,不知说了什么,于是宋淇更怒,一手打翻了他刚刚捡起来的书箱:“你生辰不祥,母妃又是兰薰苑幽禁的贱人,爹爹和二哥肯叫你来,已是天恩浩荡!你居然还这般不知轻重,蓄意……”
他说着便要再动手,宋泠顺手摸了腰间玄铁制成的宫令,借力甩了过去,正正砸中宋淇的手腕。
宋淇余怒未平又被勾起,一把接住那牌子后,龇牙咧嘴地转头怒斥:“谁敢——”
说了半句,他突然瞧见了来人,于是立刻改口,有些心虚地结巴道:“二、二哥。”
落薇上去扶起了宋澜,宋泠负手走近,冷声道:“欺侮幼弟,出言不逊,老师和先生们素日的教诲,你忘得一干二净?”
宋淇垂着头嘟囔道:“兄长不知,是这小子先……”
宋泠道:“你手足兄弟,当如何称呼?”
宋淇立刻改口:“是,二哥,臣弟知错了。”
他哭丧着脸朝落薇挤了挤眼,落薇冲他挑挑眉,以示自己无能为力——她平时与诸皇子关系尚佳,五皇子虽性子跳脱些、顽劣些,总归不是恶毒心肠,今日这般行径,将她也吓了一跳。
宋泠叫宋淇致歉,宋淇却死活不肯,僵持了半天,还是宋澜先道:“无事,皇兄,是我自己……做错了事。”
宋淇瞪了他一眼,宋泠见调和不得,只得道:“你自去慎戒堂领罚罢。”
“是。”
宋淇冲他行礼,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落薇无奈道:“阿淇平素并不如此,你们这是怎么了?”
宋澜却不愿多言,只是拍拍身上的尘土,朝二人端正地行了个礼:“多谢皇兄和阿姐相护。”
宋泠事后得知,原来在宋澜来资善堂这三个月里,十分不受待见,每每都是独来独往,还常得宋淇捉弄。
饶是如此,他还是坚持每日来进学听训,晨起暮归,守时地给诸位先生问安,从来不曾抱怨。
宋泠见他无人照顾,便在内侍省指了个资历老些的刘禧过去照料,刘禧为人持重,十分尽心。
自此之后,宋澜在资善堂内跟着宋泠来往,成为了与他关系最密切的皇子。
落薇给诸位皇子公主带宫外的新奇玩意儿时,总会多带给他一份,私下唤他出来,又殷殷叮嘱:“子澜若是有何难过之处,要告诉我们,有我和阿棠哥哥在,定然不让别人欺负你。”
宋澜不好意思白拿她的礼物,但无旁的可送,只能以他在兰薰苑收集晒干的梅花相赠,他送了,又觉得有些拿不出手,躲在海棠树后不肯出来。
闻言才高兴地应了一声:“阿姐和皇兄,真是全天下最最好的人。”
落薇仰着头去瞧那些梅树,忽地落下一行泪来。
宋澜知晓她是在怀恋宋泠,心下不悦,又不能开口,忍了又忍,最终只是轻轻将她揽进了怀中。
落薇靠在他的肩上,听见他低低的声音:“薇薇不要伤心,我陪着你。”
于是落薇便知他如今应当是难受到了极处——不是因旧事和她伤情,而是明明身为凶手、却不能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苦忍。
他从前就不叫“二哥”,总是规规矩矩地唤“皇兄”,现如今,他连一句“皇兄”都不肯在她面前说了。
她带着些报复快意,眼泪流得更凶,最后与他相拥,哀哀地道:“下次出宫时,还是要去汀花台上的。”
宋澜搁在她肩上的手抓得她生痛,可她知晓这是宋澜的怒火,只觉快意。
“好。”
离开之际,落薇回头看了一眼荒芜零落的兰薰苑。
宋澜登基之后,他母妃从此处搬离,从此再也没有旁人住进去过。宋澜着人封了兰薰苑旁的宫门,只留了这片梅林和简单几个宫人,惫懒地照料。
她伸手拭去眼尾的泪痕,心中唾了自己一句。
或许宋澜永远也不会知晓,她的眼泪也曾为他流过——为他纯白的消逝,可那滴泪混在那些令他愤怒的怀恋之中,怎么分辨得出来。
躲在海棠树后的少年终归不再。
或识乾坤大,空负草木青。
那日与宋澜在兰薰苑久坐之后,落薇刚回琼华殿,便听闻宋澜将叶亭宴召去了乾方殿后书房。
她与烟萝摆了棋盘弈棋,叫她猜这一步的用意。
烟萝便笑道:“娘娘突然在政事堂诸臣面前叫陛下上太庙,他推辞不得,自然会疑心娘娘的用意,召心腹去,是为了在宫里留一双眼睛。”
说到这里,她“啧”了一声:“不过,应当也不只一双眼睛,小人倒是好奇,叶大人虽是文臣,却是将门出身的,陛下再宠信些,会叫他进朱雀吗?”
“自然不会,”落薇一口否定,落了手中的黑子,“他可比朱雀得用多了,科考一途,虽能擢拔寒门学子,可如今士子,有谁不是考前便受各派拉拢、居于世家的?制举出身的清白孤臣,万金难求,玉秋实之后,宋澜太需要这样由他一手扶上来的相才了。”
烟萝道:“那位常学士……”
落薇便摇头:“宋澜于制衡术最有心得,怎会将宝压在一人身上。况且,若无常照,单有叶三,恐怕暮春场护驾之事,他心中都要嘀咕,说起来,叶三终归还是不够了解宋澜,常照误打误撞,倒是帮了他的忙。”
烟萝一一听了,若有所思。
她与落薇将那盘棋下到末了,才轻声问:“娘娘在政事堂中的举措,是否过于冒险了些?叶大人出现之前,娘娘没有这样心急,您便这样笃信他斗得下太师?”
落薇紧紧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笑道:“时机到了,有些事情不得不行——斗不下,左不过再换一枚棋,我只担忧他除去太师的行动太快,让我来不及布置就要被迫与他正面对上,两相对比,好像还是后者更可怕些。”
三日后,皇帝拟准出宫祈雨,刑部和典刑寺却因暮春场的刺杀案犹在争吵不休——叶亭宴和常照已然议定了两省、六部并殿前侍卫中所需追责的人,而林召与那驯马人中,究竟是谁行刺杀,仍旧难解。
刑部和典刑寺互相推诿,无人敢定论,于是公审的日子也是一推再推,最后宋澜听得烦了,便叫继续扣着,待他祈雨归来后再开公审。
他行此举,落薇心中便多少有数了些。
宋澜着叶常二人和朱雀主刑,还拖了这么久压着不松手,便是认准了林家在刺杀中并不无辜。
退一步讲,就算林召无辜,宋澜恐怕也想等自己祈雨归来后慢慢地收拾了林家——国库正急,先前落薇托张平竟在政事堂议事时刻意夸大些亏损,兼之叶亭宴对于林家富可敌国的暗示,果然叫宋澜心动了。
林家倒台,不仅是剪除了玉秋实的左膀右臂,更会叫更多的人对他隐约不满。
届时一粒火种,便可燎原。
而宋澜出宫跪太庙,匆匆几日,看了叶亭宴的传信,却发现落薇并无任何异动。
这几日,她除了每日到乾方后殿与玉秋实等人议事外,连琼华殿都没有出过。
搁了叶亭宴的传信,他又看了常照和刘明忠的,得到的答复一般无二,似乎是为了避嫌,落薇如今比平素出门还少,既没有会见外臣,也没有借机行任何可疑之事。
叶亭宴和常照一人到琼华殿拜会一次,落薇留人说话,都是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将人送了出来。
宋澜缓缓焚了手中的信,心中暗道,果然是他前些日子太过紧张的缘故。
落薇准了礼部,要他出宫祈雨,或许只是单纯地为他的名声着想。
十日一晃而过,宋澜回宫时从街市中过,消瘦不少,虽江南仍未有落雨的消息,但众人皆赞天子年少仁厚,是明君之象。
于是他更笃定,回宫后先去寻了落薇,与她一番痴缠,她也仍旧温柔体贴,叫他将提起的心一分一分地落了回去。
殿中燃了浓郁熏香,约摸接近早朝的时辰,宋澜被脚步声惊醒,落薇便披了薄纱去问,回来缓缓地道:“张平竟大人不好了。”
张平竟是老臣,与苏舟渡还颇有几分交情,平素看着精神矍铄,却不料已是病入膏肓,强撑着罢了。
这番发作起来气势汹汹,才不得已叫人知晓的。
第二日落薇便出了宫,亲至张府探望。
令她意外的是,张平竟居然留了叶亭宴在近前说话,听闻她来了,忽地称精神不佳,将叶亭宴一并赶了出来,叫他与落薇在前堂候着。
张平竟的病榻之外,是一片昏昏的中庭,仆役们为避凤驾都已退下,落薇将自己带来的人也打发了,开口便问:“你与老大人是何时相识的?”
叶亭宴眨了眨眼睛道:“方才。”
不等她开口,他便继续:“一别十日,没想到陛下不在宫中的日子,臣倒比平时更难见娘娘了。”
落薇幽幽道:“叶大人不必忧虑,这回陛下寻你、寻朱雀、寻旁人盯着我,一无所获,下次便不会了。”
叶亭宴拱手作揖,一脸真诚:“娘娘这是欲盖弥彰之计,臣敬服。”
落薇懒得与他在口舌上争,干脆忽略了他的话,径直问:“明日便是刑部公审,不论结果如何,封平侯被拉下水来总是板上钉钉,只不过本宫有些好奇——陛下是因封平侯的家财才动心,这刺杀一事总归得给个说法,叶大人预备好说辞了吗?”
叶亭宴把玩着自己手指上的白玉扳指,闻言抬头,朝她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此事的说辞……”
他凑近了些,香片味道也逼近:“臣好像没有预备好,明日若是臣的计划出了纰漏,将自己也拖下水去了,娘娘可要……救臣一命啊。”
第29章 纯白不备(五)
落薇蹙眉,不解其意,思索片刻忽地想起前几日叶亭宴提起常照时的神情,闻说此人智谋策略,并不在叶亭宴之下,若他是太师的人,是否会让他忧虑一番?
而叶亭宴说了那一句之后,再不肯言及其他,只是信口开河、东拉西扯地说起了些琐碎的事。
一会儿是夏日将至而江南仍旧无雨,一会儿是昨日在东市买了一匹天水青的布料,金明池外荷花结了骨朵,有鸟横过都城,遍见冶游男女;他经过坊间,听见些隐秘旧闻;张公病症严重,话都说不囫囵……
他说得兴致勃勃,并不在意她给出什么反应,落薇有些头疼地支手坐在堂前,听久了,竟觉得心中反倒平静了些。
或许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从天狩三年以来,她斟酌前后,每一步都是临深渊、履薄冰,身处皇城深处,似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胸口越压越重、越积越多。
如同当日去往点红台的道中,她戴了黄金雕琢的凤凰顶冠,上缀一颗万金难求的东海明珠,华彩照人、尊贵无匹。
能够得这样一顶冠,是世间许多女子的梦想。
很可惜,她不属于这些女子,这顶金冠与这座皇城如今带给她的,只有沉重的迫痛。
这些家长里短的街巷趣事,如此俗世、寻常生活,已经有太多年不曾有人在她面前说过了。
落薇呆呆地坐在张平竟的前堂当中、一面“敬天悯人”的匾额之下,非常耐心地听叶亭宴说了许多。
在他口干舌燥地说累了,拾起一碗茶来喝的时候,落薇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起这种事,但此时此刻,她确实充盈着想要讲述的欲望:“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
相似小说推荐
-
别撩,会心动(晴空岚) [现代情感] 《别撩,会心动》全集 作者:晴空岚【完结】晋江VIP2023-07-21完结总书评数:1689 当前被收藏数:9025 ...
-
替身关联了女主的系统后(枸杞黑乌龙) [仙侠魔幻] 《替身关联了女主的系统后》全集 作者:枸杞黑乌龙【完结】晋江VIP2023-07-21完结总书评数:1436 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