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若唱得好了,咱们还能再添一把火呢。”
宋澜今日本要来寻她,她借口受了惊吓,推辞了,如若不然,还不知能不能睡个好觉。
帖子临完,落薇拾起来看了一眼,不屑道:“太师的字,想必是早年间便定了形,其间充斥着本人一丝也无的风骨,帖中所叙,他也全然不惧,可见字如其人,实在不准。”
烟萝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只看见后半段写的是——
未有生而不老,老而不死。
形归丘墓,神还所受,痛毒辛酸,何可熟念。
善恶报应,如影随形。
必不差二。[2]
第26章 纯白不备(二)
前殿熏香,纱雾飘拂,政事堂堆满了大胤开国以来几百年的古籍,高比廊柱,群臣肃然端坐在书山之下。
为首的玉秋实一袭绛紫官袍,面色凝重。
隔着珠帘,落薇瞧了一眼。
殿中不算明亮,她先看见的是对方的白罗方心曲领,天圆地方、象法天地。
宋澜轻咳了一声,刘禧便上前去,将搁在众臣之前的金枝烛架上最上端的一支蜡烛燃了,随后和他的徒弟刘明忠一同往帘前两端一站。
于是众人便知,今日一场议事如此算是正式拉开了帷幕。
照大胤惯例,本该是天子坐堂上,诸臣围坐论政,只是如今宋澜尚需垂帘,皇后又自请退早朝,商议过后,只好每月月中开政事堂一次,请帝后同至。
玉秋实身侧摆了一鹤形香炉,正是云山缭绕,然而他今日心中并不安定。
距离暮春场刺杀案已近十日,这十日以来,禁中无一丝消息,安静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这样的平静,却远比雷厉风行地处置了更加慑人。
林奎山十日来频频登门,求他救命,他虽儿女众多,正室嫡出的儿子却只有这一个,自小便疼宠骄纵,倘若折损此处,便是要了他半条命去。
林召此人在汴都声名狼藉,是位横行霸世的花花恶少,这几日他派人打探,手下人回禀,林召早些年间手中不仅有人命官司,更是牵扯过天狩二年承明皇太子办的那场科考舞弊大案。
当初林奎山花了大价钱,才让林召在那场大案中勉力保了一命,自此之后,林召在汴都收敛风头,老老实实地过了两年。
直至太子遇刺后,他才松了一口气,大摇大摆地重回了花街柳巷。
玉秋实冷冷地想,倘若他有这样的儿子,大概早就打死在祠堂当中了。
可这样不争气的东西偏是林奎山的命根子,他与林家关系亲密,于情于理也该为他将嫡子的性命保下来。
只是林召牵扯的不是一般的案子,那可是御前行刺,说不得便要定为谋逆、同诛三族。
玉秋实心中明镜一般,知晓这无用之人必定是被人设计了,但宋澜却未必会这样想,如若不然,他便不会如此沉得住气,足足十日都不召他进宫相商。
他还在思索,那边户部的老尚书已经展开了手中的书卷,开始絮絮念叨今春各部的收支进项。
宋澜春巡一事大费周章、花费不小,但也尚属情理之中。
可今岁江南春旱,赈灾要钱,去岁禁宫失火、尚未修缮,也要钱。
种种事项,竟让今年一季便有了二百三十万两的亏空。
户部尚书张平竟今年已经六十有二,仍旧中气十足:“……春巡原是北方边事,幽州难守,我朝北方疆域,四部联盟虎视眈眈、时常扰边,老臣与枢密素无来往,也要说一句,这一项开支,如何能削减?”
张平竟历经两朝,算是政事堂中最为滑不留手的老狐狸,当初宋澜初上位,落薇与玉秋实明争暗斗,他却硬是在此间明哲保身,谁也没得罪。
先帝当初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将户部掌财政的大权放心地交到了他手上。
他为人虽圆滑,骨子里却依旧是正统的儒门书生,虽说握着财政大权,倒也鲜少中饱私囊、贪腐结党,稳稳当当地在户部待到了如今。
张平竟开口之后,与玉秋实亲近的礼部尚书蔡璋便接口道:“张大人所言甚是,然江南春旱一事,也不得不管,礼部已提章奏请,纵清明将过,陛下也该往燃烛楼和太庙祈福求雨,上天感知诚心,必会普降甘霖。”
刑部尚书胡敏怀听了这话,冷笑连连:“礼部每每逢灾,总要废话连篇,蔡大人无论何事都主敬天,天地祖宗能否助陛下破了暮春场刺杀一案、充盈国库,解决如今大患?”
“……”
众人三言两语,便激动得几乎掀桌争吵,玉秋实回过神来,本想搁了手中的茶盏以作警示,不料他还未动手,便听珠帘之后皇后突地道:“各位相公,稍安勿躁。”
诸臣连忙噤声拱手,偶尔几个也只敢私下撇了撇嘴。
宋澜隔着珠帘看了落薇一眼,落薇扶着手边冰冷的黄金座雕,冲他笑了一笑:“如今是多事之春,诸位相公立身为国为民、心中急躁,吾与陛下明白,只是这事,总要一件一件做。”
玉秋实还在思索落薇这话什么意思,她便继续道:“暮春场刺杀一案乃是要案,虽说陛下遣御史和朱雀同办,总还是要经典刑寺和刑部的手,今日之后,二处与御史台商议,开公审以断——想必如此,敏怀便无异议了罢?”
胡敏怀方才夹枪带棒地讥讽礼部,也是对宋澜重用朱雀和御史办案的不满,听了这话岂有不应之理,连忙叩谢:“殿下圣明。”
可若是刑部、典刑寺同开公审,凭借叶亭宴的本事,林召便是绝计保不下来的。
落薇叫他起身,不待玉秋实开口,便从容不迫地抢白:“礼部奏请上太庙,吾以为,甚好。奏准,陛下于京郊祈雨十日,朝中诸事,吾与太师共议。”
天子冠冕珠玉乱撞,宋澜侧头去看,落薇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众臣见小皇帝平静地坐在珠帘之后,然而此时,他心中却并不平静。
刺棠案后,玉秋实假意将他推出来,制造权臣幼帝的假象,实际上二人早已串通,落薇素来当他是懦弱无依的皇子,略一心软,便为他铺平了登基之路。
宋澜知晓落薇出身名相世家,世代守正忠君,而她封后之后也并未辜负他的期望,不仅将手头政务处置得井井有条、给足了他长大的机会,还在争议一起时便作让步,撤去了早朝的珠帘。
如此一来,他是否亲政,便变得不再那么急迫——皇后半放权之后,朝中只有玉秋实辅政,众人看来,是他恐惧玉秋实的威势,但实际上,他对朝政和玉秋实的把控,远比众人所料要多得多。
于是宋澜干脆放手,将不怎么重要的朝堂中事下放,任凭落薇和玉秋实斗法,他自己只要培养心腹,等待二十岁弱冠后顺理成章地亲政。
到那时,他便不再惧怕皇后知晓旧事了。
当然,利剑悬于头顶,他不会全心信赖,只是当年知情人死伤殆尽,如今留下的除了死尸,便是直接相干的凶手。
落薇没有机会得知这件事,便不会有对他不利的理由。
而今日——
虽说落薇辅政良久,朝臣们听不出什么端倪来,但是宋澜自己心中清楚得很,这是落薇第一次事先不与他商量,便直接代他做了主。
她为何突兀行事?
难道朝堂浸淫良久,她也品尝到……权力的滋味了么?
宋澜一边这样想,一边道:“皇后所言不错,边事与农事,皆是关系国朝的大事,不需分轻重,至于国库……”
他略一思索:“去岁秦岭以北果实丰收,大获其利,朕想着,或可增赋税,使南北互济,或可引植株,使旱地有收,皇后以为如何?”
落薇没吭声,玉秋实便道:“臣春时便上过劄子,此为两全其美之策,臣以为甚好。”
张平竟抱着怀中的象牙笏板,瞄了一眼,却如皇后一般,没有言语。
政事堂诸人散去之后,宋澜与落薇一同乘辇回乾方殿,途中他前后思索,还是低声吩咐了刘禧的徒弟刘明忠:“你去琼庭寻叶大人,传他至乾方后殿等候。”
刘明忠领命去了,宋澜刚刚抬眼,就瞧见了面前二人正在经行的一片废旧宫室。
他心中一动,扬声道:“落辇。”
落薇的步辇就在他身后,皇帝过来相迎,她就着他的手下了轿:“陛下,怎么了?”
宫人们在原地等待,只有刘禧和烟萝远远跟随,宋澜牵着落薇,顺着道旁的青石板路向庭院深处走去,言语中依稀有怀恋之色:“阿姐记得么,此处……是我们初次相逢的地方。”
落薇本等着他开口询问方才政事堂中事,不料他这样沉得住气,于是她便抬眼望去,口中道:“子澜说笑,我怎么会忘记呢?”
目之所及,是一片梅林,梅花开放的时节已然过去,林中如今只剩枝干,虽有打理,却不精心,
梅林后,一片寂寂失色的荒芜宫苑。
落薇的心沉沉地往下坠了一下。
她想起旧事,想起她五岁随着父亲进宫,六岁便被传入宫中,成为了宋泠胞妹、舒康公主宋瑶风的伴读,与诸位皇子公主一齐出入资善堂,偶尔还会被皇后留宿。
说起来,她在宫中的时日竟比在家中还多。
听资善堂中先生教诲、习琴棋书画、春猎、随皇帝出巡……一桩一件,她记得清清楚楚,又印象模糊。
当时身边的人如今已经不剩几个,偶尔夜梦醒时,她都会怅然发觉自己又忘记了一些人的面孔。
若是非要择几个印象深刻的地方、不能忘却的时候,此地便算是一处,时候……大抵是昌宁十一年的岁末。
那一年落薇九岁半,宋泠还不到十二岁。
高帝在汴都为宋泠修建未来的府邸,地方已划定了,只待开春后破土动工。
在那个尚还晴好的寻常冬日里,落薇与舒康公主及宫人们捉迷藏,无意间闯入了一片略有荒芜的宫苑。
她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不多时便迷了路,只好顺着生了青苔的石板路一路往深处走去。
在那条路的尽头,她第一次见到年少的宋澜。
第27章 纯白不备(三)
园子里有许多梅花,香气清幽,小径尽头是一口砖石砌成的方井,落薇一路贪看梅花,走到井口近前才听见窸窸窣窣的人声:“谁?”
声音一滞,似乎被吓了一跳。
落薇走近了些,在那口井的背后瞧见了一个少年。
他蹲在井边,手中捧了一块咬了一口的点心,嘴角还留着残渣,脸颊消瘦,愈发衬得一双眼睛乌黑圆睁。
少年身上穿了一件昂贵的印花茱萸锦袍,只是袖口破损抽丝,还杂着深浅不一的污渍,已是陈旧不堪了。
况在这样的冬日里,再昂贵的锦缎也不能御寒啊。
“你……”
落薇躬下身来,还没问出口,那少年便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噌”地一声跳了起来,死死攥着手中的点心,后退了好几步。
远方适时地传来呼唤声:“六殿下……”
六殿下?
听了这个称谓,落薇飞快地思索了一番,脑海中只浮现出了一些模糊的印象——高帝如今仅有六个皇子,除却早早之藩的大王,二、三、四、五都已到了开蒙的年纪,她在资善堂皆见过。
只有最年幼的六皇子澜,还从未来过资善堂。
六皇子的母妃原是皇后侍婢,随皇后住在琼华侧殿,只是后来不知因何禁足兰薰苑,便鲜少在众人面前出现了。
皇帝不至,兰薰苑与冷宫无异,宋澜母妃体弱,可不知为何,高帝并未为他寻找身份更高些的养母。
于是宋澜自小便居住此地,由内监和教养姑姑服侍。
瞧他如今的样子,似乎过得不太好,是照应的宫人不尽心吗?
呼唤声传来之后,落薇还在回想着这些旧事,对面的少年便顾不得许多,飞快地将手中的点心一口塞进了嘴里。
那点心还剩了大半块,险些将他噎到,落薇见他捂着喉咙翻起白眼,连忙抽了自己的绢子,一手为他擦拭嘴角的碎末,另一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六殿下,缓些吞咽。”
话音将落,一个膀大腰圆的教养姑姑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还没将面前的场景看囫囵,便开口训斥:“郎君让奴婢们好找!”
落薇听她言语之间毫无尊敬,不免有些惊讶——皇城之内最是规矩森严,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放肆无礼的宫人。
“姑姑怎可这般呵斥六殿下?”
听见声音,那教养姑姑掐着腰抬起头来,才看见一侧身着杏粉霞光厚锦袍的小姑娘。
虽然年幼,但她面容姣好、穿戴讲究,说话时耳边的白玉坠子一晃一晃的,在暖冬的日头下映着白光。
那教养姑姑并不识得落薇是谁,但略扫一眼便知是皇城之内的贵人,忙换了一副笑脸:“贵人不知,六殿下顽劣,奴婢们只是担忧他受伤,才急急找来呵斥的,若有冲撞,还望贵人恕罪。”
落薇尚未回话,一侧的少年便扯住了她的袖口,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手有些脏,又飞快地撤了手。
少年声如蚊讷:“姐姐,我没有顽劣,只是太饿了。”
教养姑姑拧着眉头,但碍于落薇在此,不得不将口边的埋怨咽了下去:“午膳才过不久,郎君不宜再进食了。”
落薇侧头看了一眼,反而去捉了他的手,往来路走去:“无事,殿下跟我来罢。”
见二人要走,那教养姑姑唬了一跳,连忙跪挡在了落薇面前:“贵人不可!陛下圣谕,进资善堂之前,殿下是不许出兰薰苑的。”
“落薇!”
有人唤了一声,顺着那条逼仄的青石板路跑了过来,落薇远远望去,见是舒康公主,便高兴地挥了挥手,略一踮脚,又看见宋泠也跟在宋瑶风身后。
这下那教养姑姑再无不识之理,连连磕头:“奴婢给二殿下和公主请安。”
宋瑶风团团跑近,她身上的红色披风镶了一圈雪狐狸毛,看起来暖和极了:“你怎地到这里来了,亏得皇兄带我找到这里,要不我定然寻不见你。”
宋泠则一眼看见了落薇手中牵着的宋澜,他尚来不及与落薇说一句,便忍不住蹙眉关切:“岁寒,六弟穿得太少了些。”
教养姑姑跪在地面上告罪,不敢抬起头来,宋泠没有理她,脱了自己的墨狐大氅披在宋澜身上后,才不咸不淡地开口:“起身罢。”
宋瑶风拽着落薇往一侧走了几步,跟她咬耳朵:“……你怎么撞见他了呀,你不知道,母妃不得宠就罢了,他出生时,司天监特地上奏,称他生辰不祥,有孤克之嫌,还是离远些好。”
宋澜瑟缩着抓紧了宋泠的外袍,似乎听见了二人的话,红着眼睛朝她们看了一眼。
落薇心下十分不忍,小声反驳道:“天象之说虚无缥缈,他若只是离群也就罢了,可是你瞧他穿得这样少,平素肯定过得不太如意。”
宋瑶风多瞅了一眼,也觉得有些可怜,踌躇道:“说得也是,六弟虽不祥,好歹是我们手足兄弟,爹爹只说叫他开蒙前不许出宫,这些下人怎么这样欺负他?不过今日皇兄呵斥过,他们以后定然不敢了。”
宋泠为宋澜系好了衣带,絮絮问了几句。
他比宋澜长四岁,却高了一个头,宋澜平素少见他,怯怯地不敢说话。
于是宋泠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头顶的圆揪,认真道:“你是皇子,有人欺侮,便罚,罚不得,便唤我来……我回去也替你求一求爹爹,叫你早日来资善堂听学罢。”
宋澜抱着他的胳膊,又望向落薇,哽咽地说了一句:“多谢兄长,多谢姐姐。”
落薇和宋泠兄妹一起离开兰薰苑,临行前还回头看了看那站在井口的少年,他眼巴巴地看着几人的背影,见她望来,还冲她挥了挥手。
宋泠在她身侧垂着头,十分愧疚地道:“爹爹不许,我从前竟忘了来瞧瞧六弟,若早知道他……唉,终归是我这个兄长不好,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他失了外袍,于是落薇便贴近了些,用自己的披风裹住他的手臂:“二哥哥别难过,以后我们好好照顾六弟,明日我就叫人给他送果子来。”
宋泠拍拍她的脑袋道:“薇薇也知道照顾人了。”
他每次这样拍,总叫落薇觉得他在哄孩子,于是大怒:“我也是姐姐,当然懂得照顾人!”
宋泠勉力从愧疚情绪中抽离,忍不住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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