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纵歌沉默了片刻,才说:“阿姐,独守月衡山的这百年,我真的还活着吗?我现在还能想起百年前,将士围坐的火光,烟州的荷花,青州的大雪,桑州的好酒…年轻的将士聚在一起谈论家乡,他们问过我,将军难道不想家吗?那时我没有回答,现在我已失家失国。”
他说:“阿姐,我想再活一次,哪怕只有半年。”
茉浮天的话音有些不稳:“你、只剩下半年…岁岁呢?你有没有想过,岁岁要怎么办?”
“我想过,我想她好。”他缓声说,“十几年前,她还很小的时候,我就找到了她,想要护她一世无忧——可是哪怕封印了剑骨,我也只有百年光景,百年过后她转世轮回了,可那时世间已无我。所以我给了她一半灵根,带她入三辰宗,凡人的一生太短暂,她应当踏上仙途,长生无恙。”
“剩下半年,我会涤荡世间污浊,然后把毕生修为都传给她。为师要我的徒儿,万万人之上,无人可伤她。”
剖灵根、启仙缘,吾命换吾徒。
“你……”茉浮天久久不能言语。
应纵歌缓缓摩挲着那个白瓷茶杯,转眸看着窗外斜阳西坠,漫漫长夜就要降临,黎明到来之前,他会燃尽自己,为岁岁照亮黑暗。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的眼神其实很温柔,温柔又明亮,桃花眼熠熠生辉。
虞岁岁下楼来到客栈的大堂,现在坐着的都是仙门的修士,平日里饮酒的雁阙人都消失不见了,一看事态不对,凡夫俗子当然只能躲得远远的。
她一下楼,大堂里对坐的归海落英和孟逢春就向她招手,“岁岁,快过来。”
虞岁岁走过去坐下,问道:“其他人呢?”
“唉,”孟逢春微叹,无可奈何地说,“这间客栈里不是还有几个合欢宗修士,方才他们被围攻,绯衣他们看不过,动手那些要抓人的修士打了起来,现在绯衣他们护送那几个合欢宗修士逃出雁阙了。”
归海落英抬手浅按着眉心,道:“我们担心接下来还有修士被群起而攻之,就留了下来。”
虞岁岁也叹了一声:“大家要怎么才能相信,昨晚的事情,并不是那几个宗门做的。”
孟逢春也为之不平,“这几天我与几位煞血门的修士接触过,他们宗门并不像传言中那样不堪,断然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归海落英摇了摇头道:“柳策之前暗中探查过黑市的扶摇蝶来源是北荒,而且昨天晚上,伤亡的也有合欢宗和煞血门的修士,哪有凶手会对自己人下毒手?他们要偏听偏信,我们也没有办法。”
孟逢春深深皱眉。
片刻后虞岁岁问:“芸嫣长老刚才说要离开雁阙,你们要跟着回去吗?”
“回。”归海落英说,“我师尊特意叮嘱过,雁阙局势动荡,让我们尽早回三辰宗。”
孟逢春接下她的话,“回去之前,能帮多少人就是多少人。”
虞岁岁觉得,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们自己不回三辰宗,免得让他们担心。
这时,一个穿着披风的瘦小女俢快步下楼,她半张脸都被兜帽掩盖,穿过大堂的时候,她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站住!”门边一桌是四名负剑的男修,一人拔了长剑横在女俢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男修恶声恶气道,“哪个宗门的?穿得这么鬼鬼祟祟。”
女俢似被吓了一跳,她退了半步,嗫嚅道:“我、我是三辰宗的修士。”
虞岁岁确定,那天在前来雁阙的云舟上并没有看过这名女俢。
“哦?弟子令牌呢,拿出来。”男修显然并不相信。
“令牌,令牌我当然有…”女俢颤着手摸向腰间,但下一刻她单脚点地踏上横在眼前的剑刃,借力跃向客栈大门。
——她没能成功,那个男修抓住了她的披风,用力往后一扯。
“呲啦”一声,披风裂开,女俢惊叫一声,她一只手臂受了伤,颈侧有着鹤与花的刺青。
大堂里的其他修士纷纷起身祭出武器,刀剑凛光比大堂里的烛火还要亮眼。
“是煞血门!你们这群没良心的畜牲!我师弟今年才十三岁!”
“北荒女皇可是发布了悬赏,一个煞血门修士一万灵石!”
“这小娘们是爷的,都别跟爷抢,爷很快就能换一把新剑了。”
虞岁岁和归海落英、孟逢春对视一眼,无需多说,下一刻三人也召出武器冲了上去,围在那名女俢身边。
虞岁岁手握揉云碎,挥出剑招挡住了几名最先冲上来的剑修。
孟逢春以笔为剑,运起灵力凌空写下一个“守”字,一轮防御法阵就以他为中心展开。
防御阵的阵法纹路上簌簌飘满了落花,归海落英折扇轻展,灵力涌入支撑这个法阵。
但他们只有三人,而且虞岁岁和孟逢春都是筑基期修为,哪里挡得住一众修士的围攻。不一会,防御法阵就被各种攻击轰出了蛛网一样的裂纹。
归海落英说:“岁岁,师弟,你先带着人离开这里,我和师弟来挡住他们。”
“好,万事小心。”虞岁岁点头,扶起那名女俢,和她一起站在揉云碎的剑刃上,御剑冲出了客栈。
下一刻防御法阵碎裂,那些修士盯准了虞岁岁身边的煞血门女俢,纷纷要御剑去追,但他们被突然蔓延交错的灵藤拖缠住了。
归海落英将手中折扇收进腰封中,顺手拔出了腰间的软剑,她一步踏出,脚下万花盛开,每一片花瓣的边缘都锋利如刀。
“三辰宗扶光山,归海落英,恭请诸位赐教。”
身后的打斗声不断远去,虞岁岁挽着那名女俢没有受伤的手臂,防止她跌落下去。
“谢谢道友。”女俢忙不迭道谢,又急于自证道,“不是我们,真的不是,我昨晚没有害人,只是被砍了一剑,然后我就躲在衣柜里没有出去…”
“我知道,我相信你。”虞岁岁出声安慰她,又拿出了扶伤丹递给她,“你手上还有伤,先治一下。”
女俢接过,连声道谢。
雁阙关不小,片刻后她们才赶到了边界地带,虞岁岁本来打算直接从高空中飞越城门,但是揉云碎疾冲的剑气撞上了一层结界,结界上的阵法纹路受到攻击亮了起来,上面蛰伏的紫电威光如龙如蛇,悍然朝着虞岁岁的方向冲了过来!
情急之下,她从锦囊里甩出了几张防御灵符,加上用灵力调动揉云碎上的霜天剑意,才抵挡了那些雷电。
“怎么回事?”她身后的女俢怯怯抓住她的衣袖,细声细气地问,“出不去了吗?”
“好像是。”虞岁岁谨慎地往别的方向甩出了几张御火符,灵符燃起的火都引起了法阵上雷法的反击,直到将那几张灵符轰杀成灰才罢休。
她身后的女俢见此,一张小脸都吓白了。
虞岁岁总结道:“这个法阵何其庞大,将整个雁阙关都笼罩了。”
她的视线越过高耸城墙往外望去,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黄沙随风几番怒卷,模糊了排列整齐的黑色军阵,冰冷肃杀的兵戈之气冲天而起。
——雁阙被围城了。
虞岁岁缓缓握紧了悬在腰间的月衡令。
正当她要传音给应纵歌,雁阙关外列阵的铁骑忽然整齐张弓引弦,下一瞬,密集如雨的箭矢朝着她们疾射而来。
“我们被发现了!”女俢惊惧地往虞岁岁身后缩,带着哭腔地问,“怎么办?”
虞岁岁来不及回答,只能调动所有灵力去支撑霜天剑意展开防护结界。
“定戈——”
很熟悉的声音,清冷,却带着雷霆之怒。
下一刻,一把重剑横挡在虞岁岁身前,剑势倾天,如一座巍峨山岳拔地而起,向四周扩散而去的剑气如巨浪滔天,瞬间将那些箭矢卷碎催折。
“华霄——”
一把长剑应声而出,当空斩切,斩出的剑光如半轮明月,直接将笼罩整座雁阙的结界斩出一个整齐的切口,幽蓝冰霜爆开,与阵法上的雷电厮杀不休。
转眼间,又是几柄长剑横空而出,直到将庞大结界斩切成渣。
虞岁岁静静看着,她身后的女俢在数那些剑:“一,二,三…”
她数到十四的时候,虞岁岁回头,隔着凛凛长风,看到了不远处的应纵歌,他身后,最后一线夕阳坠落了下去。
青年踏空而立,一身肃杀威严,他伸手于前,像是在下棋一样,将自己的十四把剑置于最优的区位,众剑齐出时仿佛携带赫赫龙吟。
他的额链不见了,连同垂在眉心的并蒂玉莲也看不到,但他那双桃花眼变成了一青蓝一赤红的异色瞳,美得锋芒毕露。
重莲剑骨,万剑皆是掌中御物。那枚并蒂玉莲应该是某种封印。
虞岁岁身后的女俢看呆了,怔怔道:“好漂亮…”
虞岁岁不由得感叹,这样的人,天生就是来让世人仰望的。
“岁岁,先回客栈等为师。”
应纵歌说完,飞身掠去,随手取了一把长剑,越过城门向下斜斩,迎上万千铁骑的兵戈。另外十三把剑刃随他而去,直入军阵。金铁相撞一样的兵戈交锋声响起,伴随着灵力爆破的轰鸣,犹如一场风暴。
夜色渐浓,虞岁岁御剑站在高空,铁骑冲锋或回防时扬起滚滚黄沙,她看不清下方的交战,但风中刺鼻的血腥气提醒她,她在亲历一场战争。
身后的女俢害怕地吞了吞口水,对她说:“我们回客栈?我、我能不能跟你待在一起。”
“嗯,好。”虞岁岁回过神,一边安慰她一边御剑回去,“放心,没有人会再抓你了,他们已经顾不上了。”
“真的吗?”女俢不太敢相信。
“嗯,回煞血门吧,告诉你们宗门的其他人,尽快离开雁阙。”
等她们回到客栈大堂,里面已经是一片混乱。
“北荒怎么派兵围了雁阙?”
“雁阙的结界被破了!一十四剑,这、这是真的吗?”
“南雍边境燃起狼烟了,据说守边的将士正在向雁阙进军,这是要开战啊!”
“害,我们可是修士,管这么多做什么,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是要紧的。”
虞岁岁看到角落那一桌都是煞血门的修士,就对身后的女俢说:“你们宗门的人在那边,快过去吧。”
“谢谢你。”女俢道谢,然后快步走了过去,像一只迷路的幼兽找到了家。
归海落英和孟逢春上前来,见到虞岁岁没事,都松了一口气。
“岁岁,我们赶紧走,芸嫣长老在云舟上等我们。”归海落英要来牵她的手,“遥遥他们已经过去了。”
“师姐,孟师兄,你们先走吧,我要等我师尊。”虞岁岁握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替我向大家道一声珍重。”
——按照原著剧情,不出意外,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岁岁也是。”归海落英伸手抱了她一下,“如果是剑尊的话,一定会保护好岁岁的。”
其他人还在云舟上等候,所以他们没有多留,再三嘱咐虞岁岁好好照顾自己后就一起离开了。
虞岁岁目送他们的背影逐渐远去,然后转身穿过一片混乱的大堂,走上了最高层那个雅间。
桌上还有她拿的山茶花白瓷杯,里边沏好的茶还用法阵温着。她坐在桌旁,捧了那杯茶,慢慢喝完了。
夜色黑沉如墨,月亮被层云遮挡,一丝光都透不下来。
她点了一盏烛火,拿了衣物去洗漱,然后就躺到床榻上翻话本。看着看着,莫名想起刚才应纵歌一身肃杀的样子,美人师尊大杀四方,这样的人意乱情迷起来才带感啊。
坏了,怎么现在看什么话本都能想到师尊啊。
罪过罪过,她熟练地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师尊对不起。
她合上了话本,正打算下床去倒杯水喝,一撩开床帘就看到了静静立在床前的应纵歌。
“师尊?”虞岁岁微微一怔,“你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怕吓到你。”他的发梢有些湿润,身上也残留着些许未散去的水汽。
雁阙关外尸骨成山,战场不同于其他,战场上的人其实已经没有空去想胜利,只剩下求生的意志——杀了敌人,就是生,就是胜。战场上没有对错,只有生死,为了生,他们可以疯狂厮杀。
所以他的衣袍上不可避免地沾了血,最后他一身浴血地提着剑,都不用挥剑出招,那些残兵剩将都被他那副人间修罗的模样惊骇得连剑都拿不稳。
他本来想第一时间就回来见岁岁的,但看着他们眼中的恐惧,他意识到了那时的自己是可怕的。
所以他先去雁阙北部的河流清洗掉一身血迹,慢慢缓和了脸上冷厉肃杀的表情。可惜无论洗多少遍,他身上还是带着沙场的气味,混杂了血腥和铁锈味的兵戈之气。
月衡山巅不可触及的百年冰雪,还是降落在了人间的战场上,见血封喉。
虞岁岁看着他眼中闪过的些许苦恼神色,大致猜到了师尊是去清理身上的血迹,她倾身过去,伸手牵住了他有些冰凉的手,道:“师尊,欢迎回来。”
“…嗯。”他垂眸轻轻应了,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揉她柔软的发心。
快要碰到她的头发时,他忽然停住了动作。
——就在刚才,这只手还长剑在握,执掌杀伐,无数的敌人倒下,鲜血的气味浓稠不散。
相比起重甲加身的铁骑,他的徒儿温软如同枝头绽出的一簇新蕊,美好又脆弱。而他的手摧杀生命,葬送一切。
——他不知道,他真的可以像以前一样去触碰她吗?
虞岁岁看着他眼中的犹豫,再想起刚才那句轻极了的“怕吓到你”,她就抬头,自己去蹭他的手心。
“我才不会被师尊吓到。”她说,又起身毫无预兆地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
应纵歌有些手无足措地抱住她,她身上好温暖,让他忍不住将她再往怀里拥紧了。
虞岁岁在他颈边轻嗅,然后道:“气味没变嘛,师尊身上还是一样的味道。”
幽而淡的冷香,依然让她安心。
“岁岁真好。”他慢慢轻抚她垂落的长发,轻声道,“为师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桌上那盏灯,想到这是你留的,忽然明白了,游子归乡,看见家中灯火的那种心情。”
昏黄烛光随风轻漾,那一刻他的心尖也温软了下来。哪怕刚经历了战场厮杀、血腥凛夜。
一想到她,心便温柔。
温柔得心都要碎了。
“无论多久,我都会等师尊回来的。”虞岁岁侧过脸枕在他肩上,借着烛光细细打量着他异色的双瞳,轻声赞叹道,“好漂亮,像宝石一样。”
“什么?”应纵歌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在夸什么。
“师尊的眼睛。”她把手肘撑在他挺阔的肩上,凑近了看着。
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眸光躲闪,长睫颤了几下,面上浮起几丝类似于羞赧的神情。在她专注的注视下,眼尾那颗泪痣越来越红。
害羞了?真好玩。
虞岁岁心中拿准了师尊对她几乎毫无底线的纵容和溺爱,所以她大着胆子,直接上手,不安分的指尖点上了那颗泪痣,“师尊这里也很好看。”
应纵歌下意识握住了她的手指,眼尾都细细地抽搐了一下,半晌他轻咳一声,说了一句:“没大没小。”
虞岁岁无辜地眨眨眼,“可是真的好好看,我很喜欢。”
“……”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情绪,但耳尖浮起了一抹薄红,眼尾泪痣也艳丽如朱砂。
美人师尊真好欺负啊。
可能是刚刚看了话本,虞岁岁越发放肆了,她有些期待地问:“师尊会骂我逆徒吗?”
“?”应纵歌有些疑惑,然后他伸手点了一下虞岁岁挺秀的鼻尖,有些好笑道,“岁岁在打什么坏主意?为师平时可不是这样教你的。”
可是是现在他们两人的距离太近了,虞岁岁一听到他说这句话,就回想起了昨晚刚做的那个旖旎绮梦,梦境里的师尊说“别急,为师教你”。
这个莫名其妙但又羞耻的联想让她不好意思了起来,默默收回了点着师尊泪痣的那只爪子,对着手指道:“就是想听一下嘛。”
“可是…”应纵歌的神色颇为认真,“岁岁并没有做过什么忤逆为师的事情。”
虞岁岁不敢说话:“……”
那是因为,您不知道我每晚都在做些什么梦啊师尊!更别说之前的长命锁。
她可能是心血来潮,真的想听师尊说她一句“逆徒”,也可能是眼前的师尊太好欺负——
虞岁岁毫无预兆地伸出手,用指尖在他唇上轻轻一抹,从唇角到中间的唇珠。淡色的唇被她按出些许红润,初春薄樱一样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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