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桑正阳也在。
他本跟着桑翊去到东风楼,拜会纪尚书。可多少年了,东风楼依旧没几人能进去。也就身为国子祭酒的桑翊,凭借着讨教前朝风俗的由头,每年春节进去一次。
是以,桑正阳自然没能去到东风楼,他也不客气,转头到了纪明的绛雪轩。
二人尚未说上几句,落玉便前来禀告桑家三姑娘,来给公子拜年了。
桑正阳抬眼瞧着款款而来的自家妹妹,“你来作何?给先生拜年?”
◎先生,定然是出事了!◎
桑沉焉斜了他一眼,而后恭恭敬敬给纪明见礼,“先生,学生特来给先生拜年。”
若说方才的纪明好似庭院中的那株芭蕉,待见到了桑沉焉,见她半张脸嫌弃自家五哥,半张脸恭敬给自己行礼。
心中那团积郁许久的闷气,陡然散去了三五分。
这姑娘,怎能如此这般,变脸。
他点点头,算是应下。
纪明正想说个什么,桑正阳插话道:“大郎,你作为先生,我作为五哥,今儿我斗胆在大郎跟前,替自家妹妹讨个赏,目下这等欢声笑语、一派祥和景象,能莫问课业么?”
作为三岁就来明理堂念书的公子,桑正阳算是和纪明一块儿长大。两人抬抬眼皮,都知道对方何意。
果然,纪明噎了噎。
桑沉焉见状,分外感激五哥,也恭敬给桑正阳道了安。
桑正阳着实无甚口德,当着桑沉焉的面儿,揶揄道:“大郎,我这个亲哥哥啊,还是借着你的面子,才得了我自家妹妹一声安康。
实属心酸呐!”
说着,桑正阳又要西子捧心,难过一番。
平日兄妹胡闹便罢了,今儿当着纪明的面儿,这厮还如此胡来。桑沉焉有些气性上头,提醒道:“五哥。我对你向来都是敬重的很。”
“不当不当,你对你五哥用敬重!甚为不妥。今儿我就来教教你,这敬重可不是这般用的。”
眼见的越发胡闹了,桑沉焉觉得很丢脸,偷偷瞄了一眼纪明。
他像是很享受一般,一手握着书册,一手抚在膝盖上,极为放松地半仰在圈椅上,满目闲适,分外悠闲。
许是察觉到桑沉焉探究的视线,他轻轻侧头,四目相对,轻笑着道了声:“无妨。”
他眼中的笑意,甚至还带着些纵容,桑沉焉很是不明白。
没等她想明白,桑正阳已然起身,拉着她转过百宝阁,行到西侧的书案下,也不管这是桑沉焉的东西。
提笔就开始写字。
好好的一张宣纸,桑正阳豪迈万分的一笔字,赫然写下:敬重。
桑沉焉:没人管管么,真的是太丢脸了。
五哥越发放肆,纪明也全是纵容,惹得桑沉焉委实顶不住了。同桑正阳好好掰扯起了这敬重不敬重的事。
兄妹二人你来我往,丁点不相让。
少男少女斗嘴,跨过半开着的窗牖,随风扬散。
落入纪明耳中,他居然纹丝不动,不去计较礼仪规矩,也不去计较圣人所言。
整个人颇有些三月春风,懒洋洋端坐在书案后。
这一刻,于纪明而言,忒为难得。
直至巳时三刻,桑翊来人请桑正阳,说是去前院,给戚夫人告罪,今儿叨扰了许久,很是不该。
待桑正阳走后,桑沉焉趁着空档,给纪明致歉,说是扰乱了书房的清雅之气。
纪明依旧是暖阳三月,听见桑沉焉的话,像是突然从闲适中抽离。
沉吟半晌,“这清雅之气,有何用。我倒是羡慕桑三姑娘和五郎的兄妹情义。”
桑沉焉听不明白,只当他是没有妹妹陪着一同胡闹,顺着宽慰道:“先生府上,不是还有六姑娘和七姑娘么。一道过年,也挺热闹。”
说罢,她闭了嘴,方想起有些不妥。
这二位姑娘,正正经经书香门第出生,吟诗作画,女工管家,跟她可不一样。
纪明不言。
此刻恰逢落玉前来催促,说是褚夫人将携家带口回府,已经遣人来寻了。
临走,桑沉焉起身,再次恭敬谢过纪明,“先生那日托五哥送来的生辰礼,学生很喜欢。在此,多谢先生。”
绛雪轩的温暖祥和,不过是片刻光景,桑家兄妹二人一走,复又冷清起来。
纪明独身一人立在南面窗扉前,手持书卷交叠在身后。春日的寒风夹杂着阴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起一片衣袖翻飞。
碧波池一潭死水,芭蕉丛散开腐气。如同东风楼的万年不开门,更如同这偌大的纪府,门庭冷落,几人惦念。
他轻叹一声。
泰康一十八年已毕,仍旧一事无成。
刚离开绛雪轩不久,落玉猫着背跟在桑沉焉身后。她怪道:“落玉,来的路我识得,你回去跟着先生吧。我能自己走。”
落玉左右看看,见着无人,悄悄领着桑沉焉到了树荫之下。遮天蔽日的翠绿,并未因着去岁的风雪增减几分颜色,苍翠依旧,隔绝天地。
落玉好像很是急切,匆忙向桑沉焉行了礼,压着嗓子道:“三姑娘,十五之后绛雪轩讲学,姑娘可要多多开导公子才是。仆斗胆恳请姑娘!”
少女没能明白,恁事儿没有,先生有何生气的?
“莫不是羌戎不敌,纵着月氏过了阴山了吧?!”
能让先生伤心的事,莫过于此吧。
横竖不能是小事。
此言一出,落玉恨不得抬眼好好瞧瞧这姑娘。
倘若是月氏过了阴山,还用得着他如此小心翼翼提醒。届时,但凡是个有人的地儿,有的是人操心。
“三姑娘,倒不是因着这个,是……哎,您往后就常来就是。”
纪明的好友不多,就在桑正阳、桑沉焉兄妹二人跟前,能有个人气样。
落玉也不多耽误解释,又行了礼,急匆匆离开。
桑沉焉蹙眉:真的有大事发生了。
阴山的谢将军还顶得住么?
念着落玉小心的模样,不好光明正大询问他人,桑沉焉便带着疑惑过了两日。及至正月十五元宵灯会,依旧热热闹闹。不用出门,就立在逐星小筑二楼,凭栏而眺,也能望见街道上人潮如织,灯火阑珊。
她心中关于月氏过阴山的担忧,终于落到了实处。
哎,没打起来。甚好,如斯美景,如斯盛世。
何来的祸端。
算是她自己瞎操心了。
没了顾虑,桑沉焉寻到褚夫人,说是要同二姐去赏灯会,还点名要五哥陪着。褚夫人一向是不拘着孩子们的。
待兄妹三人出了门,行过宜男桥,桑沉焉才嬉笑着跟桑正阳说道:“五哥,我想着今日这般热闹,先生在外游学两年有余,定然早已忘了京都的元宵灯会是何等繁华。我打算去请先生一道?”
桑正阳顿住脚步,扭头看了看万事不上心的傻姑娘,她何时有了这等眼色。
“且等着,我随你一道去。”说着,看了看桑钰嫣,见她并无反对之意。领着丫鬟仆从,浩浩荡荡行到纪府角门。
圆月高挂,斜斜地撒下清辉一片,落在飞檐的美人灯上,落在翻飞的酒旗上。今夜,月宫嫦娥守护这片朦胧夜色,门楼军士守护楼下行人。
偏生纪府的角门,仅两盏挂灯伶仃立在屋檐下,灯壁“纪”字高悬,穗帏冬风摇曳。
桑沉焉突然有些冷,偏头看了看自家五哥,见他眉头紧蹙,说不出的难过。
任凭车马喧嚣,堂堂户部尚书府上,徒有清冷月色。
兄妹二人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桑钰嫣指着半开的角门,“你二人不是说要来的么,瞧,角门还开着,想必守夜婆子还没睡。你二人快去看看。”
因着今夜本就是出门赏灯游玩,几人并未乘车。直挺挺站在纪府门口,桑钰嫣觉得不妥。
话音方落,桑正阳和桑沉焉抬脚就去敲门。
片刻功夫之后,桑沉焉一马当先,走在二姐和五哥之前,往绛雪轩飞奔而去。
踏上绛雪轩踏跺的那一刻,她好似明白了那日落玉的欲言又止。
先生,定然是出事了!
奔走得太快,根本没瞧见候在屋檐下的落玉,桑沉焉扒开大门,大声道:“先生,学生来请先生赏灯。”
先生,学生希望你开心。
话音未落,桑沉焉定在原地。
透过百宝架,屋内对坐的二人清晰可见。一人身着圆领广袖长袍,端坐于西面,是纪明。另一人身着暗纹交领长衫,端坐于东面。
许是听见桑沉焉的叫喊,二人皆是回头望来。
定睛看了许久,桑沉焉才觉出,另一人是日前在东风楼前所见的公子。
心中的那股子担忧还未下去,又多了失礼的窘迫,桑沉焉的脸颊,红一阵白一阵。
又逢桑正阳和桑钰嫣赶到,一齐四人,齐刷刷盯着少女。
一口热气直往天灵盖窜,如何也压不住。
这日子委实没法过了。
终究,桑正阳打破僵局,朗声行礼,“不知宋三公子在此,失礼失礼。”
桑钰嫣、桑沉焉这等闺阁儿女,根本不认识顶顶大名的宋三公子。因着这声提醒,二人方道了声“宋三公子安康。”
宋禀起身一一回礼。
这算是囫囵吞过去了。
瞧着桑沉焉仍有些懵,桑正阳致歉,“舍妹顽劣,让宋公子见笑了。”
“桑三姑娘纯真可爱,宋某有机会一见,已然是幸事。”
一直关注着桑沉焉的纪明,此刻走到百宝架旁,将桑正阳请了进来。而后才回身朝宋禀道歉,“宋兄且稍待。”
领着二位姑娘出了绛雪轩,行到暖阁,柔声吩咐丫头,茶水点心伺候。安顿好桑钰嫣,领着桑沉焉于廊下受训。
“你可知错?”
桑沉焉甚是狗腿,连连道:“先生,学生知道错了。请先生责罚。”
万料不到是这个结果,纪明一口气堵在嗓子眼。
“你!”
自我宽慰几句,他舒缓了语调,“绛雪轩虽说平日也是我为你讲学之地。然,也是我书房所在。今儿宋三公子在,你如此莽撞进来,你……你……你的规矩礼法学到何处去了?”
桑沉焉埋头不言。
总不能说,阿娘教得少。
更不能说,偌大的京都,除了皇城,也没几个府邸如纪府这般严苛。
纪明则认为她顽劣,气得有些气息不稳。
呼出的热气,随风飘散。
一时丫头托着茶水点心至廊下,进到内间给桑钰嫣添了杯热茶。
桑钰嫣手持茶盏,鼻尖萦绕着龙凤团茶的幽香,透过半掩着的窗户,瞧着廊下二人。
男子浅云长袍上,竹林压花纹错落,从笔挺背膀,穿过金玉带銙,垂至脚面,就算看不见面皮,也端的是一幅矜贵公子模样。
可他偏生遇上了自家憨直的桑桑,气得一个劲儿喘气。
忒不能看了。
饶是桑钰嫣学得一派京都贵女风范,也笑得多饮了一口茶水。
“诶!”
真烫嘴。
◎我若是不来呢?◎
因猛然出现的宋禀,坏了兄妹三人看灯会的行程。第二日,方早饭毕,桑钰嫣在花厅外等着桑正阳。
他收拾妥当出来花厅,冷不丁在拐角碰见桑钰嫣,吓得一个哆嗦。
“二妹妹在此作何?”
“那日在绛雪轩,我分明给五哥使了眼色,你也瞧见了。怎的不应付了宋三公子就出来,害得我同桑桑在暖阁好等。若不是昨夜家中仆妇念着我们兄妹在外,早锁了门回去歇着了。”
桑钰嫣没好气说了一通。
自知行为有所不妥,桑正阳没敢正眼瞧人一眼,慌慌张张,“这个……不是什么大事。我是没有料到纪大郎和宋三公子如此要好,我托人引荐一下,如何就能打个花胡哨就出来。”
一番鬼话,越说越顺嘴。
焉能不知五哥又在胡说,可将人堵在此处,已然是她平日里做不出来的事了,再有如何,也不好再说。
是以,深深盯了他一眼,作罢。
分明是再温婉柔和不过的眉眼,生生透出一股子狠劲儿,连带着弯月眉也有了几分剑眉星目的味道。
待人走远,桑正阳拍了拍胸脯,叹道:这个二妹妹,真是比阿娘还要可怕。
也不知将来的妹夫是谁,谁能顶得住这丫头的盘问。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不,前脚方迈进明理堂,后脚就听见桑沉焉叫喊:“五哥,妹妹我有事寻你。”
桑正阳这只还没落下去的脚,也不知道该旋回来,还是继续往前走去。
不及他落下,桑沉焉已然到了身后,扯着他的衣袖,“五哥,你要是不搭理我,我回头跟阿娘说,开年头一天上课,五哥就惹了汤先生生气。”
无奈,桑正阳撤回脚步,将人领到一处花苑后,“你五哥我,知道昨儿不好,赶明儿得闲,我带着你和二妹妹一道去弦乐居好不好?”
弦月居可是个好地方,一处瓦子,杂耍、百戏、关扑,甚新奇玩意儿都有。是时下姑娘公子们,最爱去的地方。
桑沉焉学着二姐素日的模样,板着脸道:“我才不稀罕,那地方嘈杂得很。我今儿来是问问五哥,昨夜跟先生说话,先生可是有何不好?”
“我昨夜并未见过汤先生。”眼见问的不是自己担心的事,他陡然换了副嘴脸,胡咧咧起来。
“五哥!”
少女气得跺脚,桑正阳看着她发笑。
到底是自家亲妹妹,逗一逗也就罢了。男子正色道:“纪大郎是有些不好,你下晌去绛雪轩,规矩点儿。”
“五哥可知为何?”
他睨了一眼,“你一个闺阁姑娘,打听这些做什么。横竖都是你管不着的。你五哥我好心提醒,已是大幸。”说罢,桑正阳快步离开。
徒留桑沉焉在原地,一片茫然。
先生到底是为着何事不开心呢?
明理堂年后第一日早课,东侧的公子们不知为何,更为拘谨起来,而西侧的姑娘们,照旧嬉闹。传说中要归家准备嫁人的钱弗若,也姗姗来迟,喜笑颜开招呼众人。
应付完两位表妹,钱弗若从后拍了拍桑沉焉的肩膀,“桑三,我好容易回来上课,你不欢喜也就罢了,怎的还愁眉不展。”
桑沉焉懒得回头,直击要害,“黄公子什么时候来京都,你二人何时相看?”
“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好!亏我还一直惦记你,冰天雪地,也派人给你送了生辰礼。你居然这般待我!”
钱弗若一下子窜得老高。
“我不是这个意思,”桑沉焉扭头,“我是觉得既然铁定不喜欢黄公子,那早日相看,早日罢手不是很好。为何还要每日提心吊胆地等着。”自己随口一说,不料惹来她如此惊呼,桑沉焉分神想了想对侧应付。
钱弗若觉得颇有道理,遂拉着不情不愿的桑沉焉,开始计划起来。
盖因春闱在即,姑娘们的课业也少了许多。汤先生每日先去纪明和桑正阳处,讲讲经学、策论、朝堂新政、甚至邸报、官员任免。
末了,若是还得空,才到西侧来,替姑娘们讲学。
如此这般,倒是便宜了桑、钱二人。
这二人平日里课业进展几不可见,论起如何让黄公子退缩,这等不上道的事儿,不消片刻便定下主意。
万事俱备,只等来人。
申正,明理堂姑娘们下学,桑沉焉别过众人,小心翼翼到绛雪轩等着。
她规规矩矩,一丝不错地等到酉正,没等到纪明,只见到落玉。
“三姑娘,今儿实在不凑巧,公子眼下有事不能来,特派仆来给姑娘致歉。公子说,绛雪轩就是个地方,请姑娘当自家书房用着,别客气。”
落玉来了三两次,这些话也说了三两次,可桑沉焉依旧焦急问:
“先生在何处?我想寻先生说话。”
“先生是不是不好,我能去看看么?”
得了自家公子吩咐,落玉如何也不敢违背。面对桑沉焉声声关切,只能低头不言。
碧波池的死水,如今越发浑浊。
桑沉焉心中担忧更甚,又碍于先生素日教导,以及纪府森严的规矩,不能亲至探看。默了半晌,只道一声,
“你先回去,我在这里等着先生。”
说罢,退回书案后,权当纪明还在,挺直腰背坐于蒲团,抄起了去年未完成的《劝学》。
她跟着纪明念书,尚且不足一月,可早已很是习惯。先生讲的第一篇课业,是《幼学琼林》。是玩笑,也是深知她的不足。
第二篇课业是《劝学》,先生从未明言是何含义。然如二姐所言,观一人言行便可知他脾气秉性,先生讲《劝学》,定然是希望她勤奋刻苦,学有所成。
先生的良苦用心,不能浪费。桑沉焉如此劝道自己,几次三番,终究无效。
心有所念,如何坐得住。
更何况她桑沉焉本就是个跳脱性子。这不,才用了先生的苦心劝住自己,安稳一刻钟功夫不到,就开始频频侧头望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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