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念念有词,落玉怎的还不将我的话传给先生?
非得让我自己找地方闯过去才行?
几次起身又坐下之后,她再也坐不住了。一手扶着书案,猛然起身朝外走去。
刚打开绛雪轩大门,就见纪明缓缓而来。他身着家常衣衫,已不是早课间那件玄色袍子。
虽然三姑娘心中已经认定先生出了大事,可他面上依旧和煦如春风。缓步而来的模样,像极了暖阳的春日,踏着绛雪轩的踏跺,走到她身边。
“我遣了落玉来回话,三姑娘怎的不回去呢?”
言语柔和,眉眼和顺。
桑沉焉蓦地有些自我怀疑,“我在等先生。”
“等我作何?”
“等先生讲学,去岁的《劝学》还没学完。”
纪明重复:“我遣了落玉来回话,三姑娘怎的不回去呢?”
桑沉焉不解,老实道:“等先生,我相信先生一定会来的。”
“我若是不来呢?”纪明很是执着。
桑沉焉不知是不是她如此不顾先生安排,执意等候惹了先生不快,心中有些愧疚,低头。
糯糯道了一声,“我相信先生一定会来的。”
“你……”
方脱口而出的话,被纪明生生咽了回去。
不知他本要说个什么,是解释为何今日临时缺席,还是安慰桑三姑娘,亦或如去岁一般,言说寻个时辰将今日落下的课业补回来。
良久的沉默,纪明道:“放心,在三姑娘从明理堂退学之前,我都会是你的先生,好好讲学。不再缺席。”
他言语带着几分坚定,不可更改。
桑沉焉抬头笑道:“真的么?”一言已罢,方才想起自己之前的担忧。
转而忧心望着纪明,“先生……”
该如何出口呢?桑沉焉很是为难。眼下的纪明,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难过、忧伤,亦或是郁郁不得志。
他挺直如松柏,立在廊下。昏暗的天色四下集聚,都挡不住纪明头顶的那方天地。
这夜,纪府正院暮气沉沉。
田妈妈隐在角落,目不转睛盯着戚夫人。早已过了掌灯时分,约莫守夜的婆子已经准备来上夜了。戚夫人还未梳洗,身着大袖衫额,侧坐烛火旁,剪灯芯。
朱雀踏龟行铜灯,是早年戚夫人出嫁之时,戚家夫妇二人遣了川南不少能工巧匠,特意打造的。
川南有一则传说,出嫁的姑娘,在新婚第二夜点燃此灯,定能夫妻和合,相敬如宾。
当年,这灯……
念及往事,田妈妈眼含热泪,从帷幔后出来,“姑娘,快些歇着吧。左不过才十六,许是消息还没出来呢。姑娘,又何必等着呢。”
多少年了,年年等,年年盼。
才不过一盏灯芯,戚夫人像是剪了许久。烛火暗下来,戚夫人又盯着它看了许久,“妈妈不急。多少年都过来了。”
话虽如此,可戚夫人半隐在大袖衫之下双手,紧紧捏着剪刀,活像是要将其捏成个铁饼一般。
一时无话,烛火摇曳,投在帷幔上的影子隐隐如鬼魅。
忽闻风声,戚夫人侧身道:“来了。”
明间窗门洞开,可见夜色清辉。遥遥走来一人,浩然正气,连片衣角也不曾翻动。
来者是纪明,他对于屋内的暗沉沉,并不见怪,行礼,“母亲。儿子来迟。”
戚夫人几不可见点头,并无他话。
“今日开衙,陈掌固托人给儿子带话,考功司于去岁冬月就定下官员考核,腊月报于吏部孙尚书,赶在封印前呈报崔相公。”
说道此处,纪明已经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年年如此,年年还是要派人打听。
以往戚夫人并不着急答话,总会等着他完完整整说个明白。今儿不知为何,冷冷地接过话头,“这几日就要呈于官家案前,盖了大印,便发还吏部孙尚书了。可对!”
最末两个字,异常坚定。哪里是问话。
纪明忙上前劝慰:“母亲不可如此,小心气急伤身。”
戚夫人浑然不在意,“后面的话,不用你说,我来替你讲!你二叔,荆州路江州知府,考功司拟定——恭请上圣裁,你三叔,益利路汉州知州,考功司拟定——恭请上圣裁!
明哥儿,我说的可对。”
这等事情,陪同戚夫人多年的田妈妈也听了不知多少次,纪明也也是无可辩驳。
不过是三四品地方官员考核,大邺立朝多年,不论哪朝,从未见过这等情况。
小小地方官,考功司竟然敢如此懈怠。
屋内无人回话,只闻微风吹动帷幔,静得可怕。
“母亲何须动怒,官家膝下几位皇子已经长成,我还是能等等的……”
戚夫人厉声打断:“等,还要如何等。官家登基已经二十余年,我从川南嫁来京都,也已二十三年。明哥儿,你……”,她声音颤抖,气息不稳,“明哥儿,你已经十九了。还要等到何时!告诉我,我们母子还要等到何时。”
等,简简单单一个字。
于整个纪府而言,那可是太久了。
像是久远的从前,京都纪府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朝圣之地。每到春闱,来京都赶考的子弟,头一件事是寻个落脚之地,第二一件,便是来怀化胡同见见纪府的匾额。
那些年,纪府三朝相公。
那些年,不过才是二十余年前。
纪明从未见过纪府往日的繁华,却从小就背负起振兴家族的使命。
皇权之下,皆为蝼蚁。
行错一步,纪府子弟,便再也见不到那车马喧嚣、人来人往。如今的纪府,纪老太爷早已不再,仅纪尚书兄弟四个。纪博远纪大爷贵为户部尚书,却终日龟缩在东风楼。二爷和三爷外任,考功司年年不予考核,多地辗转任职,半分不得升迁。
余下的,就剩个四爷纪宏远,不过是个将作监管事,末流。连考功司都懒得看顾。
小一辈中已经长成的,就纪明一个。
因着当年旧事,官家迟迟不松口。纪府几位爷,没得升迁。纪明,也不敢下场。
生生蹉跎到一十九岁。
“母亲何必如此。儿子虽然已经不小了,可汤先生说,若是单说策论,儿子还算过得去。可为官,却是差得远了。尚且还要写时候呢。母亲不急。”
两年前,亦是这个结果。
当时的纪明,或许心有不甘,而如今越发沉稳,所有的不甘,都已经咽下。
他才十九,还能再等等。
戚夫人听着儿子温和的言语,这显然是宽慰自己的话。自己唯一的孩子,课业如何,她这个做母亲的,再关注不过。
汤先生不止一次于她感叹,“这般人品才貌,真是成也生在纪府,败也生在纪府。”
戚夫人生生咽下这口气。她已然等了多年,不该如此沉不住气。机会就在眼前,倒是活得糊涂了。给孩子平添负累。
偌大的纪府,只有他们母子两个,已然很是疲倦,不可再多生事端。
“刚才,是母亲不对……我儿说的对,几个皇子都已经长成,我们等得起。母亲就是太着急了,没事儿。我儿不必放在心上。好好跟着汤先生念书……对了,你而今十九了。年岁也不小,母亲打算替你寻个可心人,你觉得如何?”
管家多年,早已不复当年莽撞,不过转瞬之间,戚夫人已经换了副模样,笑着同纪明说起了新妇。
纪明从未想过什么新妇不新妇的。眼下的纪府,他这样的人,何须连累好人家的姑娘呢。
纪明深深低头。
“阿娘,不急。如今北面不太平,不知枢密院议得如何。家国忧愁在前,这事儿还是等等为好。”
戚夫人想想也是,万一有个万一,那就是前后脚的事,急不得。
如此,母子二人闲话几句,各自回院子歇下。
回房后的纪明,手持洞箫,立在卧房南面窗牖下。想着门扉紧闭的东风楼,想着正房昏暗的烛光。
子不言父之过。
有些话,他不能说,也不能想。
倘若他往后能像个寻常人一般入仕,不论是个知县,还是一方大员,他定然不会如今夜的东风楼。
家族兴衰,阖族大事,全系于一介女子。
是夜,又是无眠。
二月初八祠山圣诞、二月十五花朝节、三月三上巳节,都是极为热闹的日子。往年的桑家三姑娘,任凭哪个热闹的地方,没有她不去的,任凭哪个欢闹的日子,没有她不参与的。
今年却是不一样了。
打从那日凭着一腔执着,在绛雪轩等着纪明,又同他说了一番糊里糊涂的话,桑沉焉隐约明白纪明的难过,愈发沉稳规矩。
日间在明理堂上学,和姑娘们玩笑。到了时辰便在绛雪轩等着。
等着先生来讲学。
纪明或早或晚,都会来,从没有再如正月十六那日缺席。他来之前,桑沉焉替人收拾好书案,整理整理书架,再泡上一壶热茶。
她不聪慧,没有五哥的机敏,也没有二姐的通达,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她只知道,先生教她念书,要好好孝敬着。
如此一月有余,《劝学》早已修习完毕,《孝经》也念了个大概。
因着她近些时日,课业精益不少,连性子也越发沉稳,桑府众人高兴不少。褚夫人多次派仆从上门感谢戚夫人。
这日,纪明继续讲解《孝敬》之《事君》。
君子之事上也……
眼下的纪明除了年岁不当,跟明理堂汤先生别无二致,连身上的气息也日益相似起来。
桑沉焉托腮望着他,思绪飘荡开。他不过才一十九岁的年华,为何这般……这般像个真真正正的夫子。
忽听纪明道:“桑三姑娘,方才所言,心乎爱矣,下一句是什么?”
她登时头大入斗,慌忙四顾。一个字没进到心中,她如何得知!
被抓包的窘迫浮上脸颊,怔了怔,连忙低头去寻自己书册。
这是到了哪句话呢?
“莫要寻了。心思不在这里,今儿的《事君》不学也罢。待桑三姑娘何日准备好了,再学也不迟。”
这话可就严重了。
桑沉焉讨饶,“先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我不过是一时走了神,望先生原谅学生这次。今儿回府前,一定将《事君》理解得透彻。不让先生白费这般苦心。”
纪明并未相逼,顺手坐下,缓缓道:“说吧,可是因着前些时日的热闹都没能去成?觉得不快?”
“先生!何出此言!我自从去岁末跟着先生念书,从未想过继续往常的胡闹。这月余,我规规矩矩,从未行差踏错一步。先生这是要撵我回府么?”
不知为何先生换了语调,更不知为何说起了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桑沉焉吓得一个不稳,惊呼出声。
纪明再一次气笑。有些无奈,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只能扬起嘴角,努力板正问道:“三姑娘为何时常如此说?”
这月以来,桑沉焉已经多次言道,害怕被撵回府去。
陡然问到这个,桑沉焉一时哑然。
总不能明着说——三月春闱在即,纪明按理该和她五哥一样,忙着去户部递状子,参加今岁的科考,而非日日来给她讲学,做些无用之事。
更不能说——纪明怕是要错过今次的春闱,她想在先生最为艰难的时刻陪着先生。
想了好半晌,没想出如何应答先生的问话,桑沉焉泄气地埋头。
既不能说春闱之事,也不能问先生因何不快。真是为难她了。
“可是因着今日是上巳节,金明池的热闹,法喜寺的热闹,陈婆婆的豌豆黄,皆是错过。三姑娘才这般不将学业放在心上。”
纪明口中的几个热闹,都是桑沉焉从不落下的。尤其是陈婆婆的豌豆黄……
简直不能想,想想就让人忍不住。
“既如此,明儿也无需来绛雪轩上学了。待明日明理堂下学,三姑娘去瞧瞧热闹吧。”
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桑沉焉抬头望向纪明。他笑意满满,任何戏谑和作弄也不见。
满当当都是真心。
而且许是怕她多想,直言道明日下学之后,并非往后所有的日子。
陪伴先生的念头,终究被外间的热闹给压过,桑沉焉堆满笑意,“先生,你真好!我后日给先生带点心。我知道德胜门外有家明德楼,点心很是不一般。我让翠俏去给先生,不!我亲自去给先生带。”
◎他不会真的看上我了吧◎
三月初五,上巳节的热闹刚过,又逢各地举子入京赶考,人满为患,摩肩接踵。
桑沉焉和钱弗若二人本意就去明德楼,买份点心。突然得了黄公子已经到得京都,如何也坐不稳当。在汤先生和纪明处纷纷告假,说是要来看看大相国寺的热闹。
目下她二人坐在大相国寺不远处的分茶铺子二楼。邻街而居,窗扉大开。
楼下那通往大相国寺的大道,笔直宽阔。当中车马轿撵不断,两旁小贩叫卖,炊烟袅袅。青衫公子,封腰束身,三五相携,谈天说地,朝气蓬勃。间或遇上一两姑娘,头戴围帽,群裾翻飞。
三月春芳,明媚娇艳。
桑沉焉一块五香糕入口,盯着那条大道,“钱三,你从何处得知,黄公子今日会来大相国寺?”
“哎!也不是我非要打听,是我那四妹妹专程来说与我听的。她说,黄公子可是瞧不上我,刚来了京都便忙着去大相国寺瞧瞧热闹,都没得上我们府上来拜会阿爹阿娘。”
听她说得浑然不在意,桑沉焉有些意外,“钱三,这还是你么?你四妹妹如此笑话你,你就没怼她。素日里要是我这般笑话你,你还不定怎么找补回来呢。
远想不到,你在家还是个脓包!”
钱弗若不在意,素手捻了一块黄冷团子,“哎!你是知晓我的,我如何能是这样豁达的人。自然免不了好一通呛嘴,出了这口恶气。
再说,我巴不得她说的是真话。莫说黄公子可能瞧不上我,就是他瞧上我,我也得给这门亲事搅黄。”
闲谈间,楼下炊饼、鹌鹑、团子、香饮子,各色叫卖不迭。
她二人难得如此和谐,心平气和,倒显得大相国寺前山喧嚣不止。
不多时,钱弗若的丫头,一个叫绮兰的,叫喊道:“姑娘,快看,黄公子到了。”
桑、钱二人连忙往窗外看去,只见一人,剑眉星目,玉冠束发,英武之气十足。在一众文弱公子中,鹤立鸡群。
此人就差个佩剑,活脱脱是个武举人模样,如何能是来京都春闱的黄公子。
一眼便错开,桑、钱二人疑惑望着绮兰,“是他?”
人即将走远,绮兰惊呼,“哎,我在夫人跟前见过画像,就是他。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姑娘,你一定相信我啊!”
已然到了这份上,钱弗若和桑沉焉四目相对。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以,随着一声黄鹂之声传出,楼下的大道上,一女子袅袅婷婷,一步三晃行将出来。
她丰臀肥乳,腰肢盈盈不足一握,手中锦帕翻飞,带起阵阵香粉之气。离黄公子尚且三五步开外,突然脚下一滑,美人如秋风落叶。
一个不稳朝黄公子怀中扑去。
楼上二人看得起劲,双眼放光,这等关键时刻,如何也不能错过。殷切期盼之情,从窗牖飞出,直咧咧落在黄公子后背。
不知是觉得身后有异,亦或有功夫在身,黄公子敏捷地一个闪身,突然后退出去三五步。
那娇滴滴的姑娘,实实在在摔倒在地。哎哟,娇喝两声,捻着锦帕一角,去眼角擦拭那若有若无的眼泪。
好似此刻才觉出眼前有人,一脸羞涩难堪,微微抬头。见黄公子一派英伟之气,高大挺拔。
转瞬变了脸。
姑娘半眯着眸子,投来羞涩一眼,盈盈水光,春情万种。复又低头四顾,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手中的锦帕却是捏紧了三分。娇怯欣喜,万般柔情,只在这一抬头一低头之间。
惹得楼上的桑沉焉也酥了骨头,无力道了一声,“你……你从何处寻来的这姑娘。太……太……”
该是如何形容呢。
茫茫人海,好似她一眼便瞧见了心悦的郎君一般。
钱弗若也不遑多让,喃喃道,“就是我大哥屋里的丫头,借来用用的。”
二人恍惚之间,黄公子已经悄然行了礼,行出去三五步了。
跌坐在地上的姑娘,痴痴望着人远去的背影。万般无奈之下,方才认定事情没能办妥,慌张看向窗户。钱弗若得了姑娘告饶的眼神,好容易才从刚才的风情万种中抽离出来。
这黄公子,忒不厚道。
哪有这般不通君子之道的人。
没等她说出个什么,已然走远的黄公子,霎时回身,没有任何犹豫地看向钱弗若。一双眸子锐利似鹰眼,隔着嘈杂的人群,熙攘的街道,直直向人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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