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是欢喜。”
桑沉焉胡闹了整整一个上午,到了午膳前后,方才在碧波池一脚堆了个雪人。歪头侧脑,忒不像样。
纪明一直看着那雪人,桑沉焉心知那模样委实说不上个好字。当下又不知该说个什么缓解尴尬,脑子懵懵。胡乱道了句,
“先生,好看么?”
此言一出,越发尴尬了。
纪明仍旧盯着,半晌无话,直叫桑沉焉想将自己团成个团子,立时滚得远远的,再也不丢人现眼了。
“倒也……别出心裁,很有特色。”
桑沉焉素来直来直往,也听出了纪明言语中的勉强,不死心确认道:“先生,当真如此么?你可别骗我。”
“世间万物,有人好美酒,有人图流芳百世,也有人愿种豆南山。皆是选择,出自本心。桑三姑娘,还是如幼时一样,天真烂漫,赤忱待人。”
最末两句,桑沉焉听得明明白白白,这是在夸她。
先生也觉得她是个好姑娘。
“先生,我往后一定好好孝敬先生。”
桑沉焉站在碧波池旁,极为难得的赞扬,令她有些不稳,高喊了一声,清脆的嗓音飘出去老远。
天幕沉沉,破空而出。
如斯美景,师徒尽欢,可新年之前最后一天,《劝学》没能学完。眼见着时辰将至,桑沉焉心中琢磨了几个来回,该如何小心谨慎,不惹人嫌弃地同先生讲,《劝学》明年再学。
话到嘴边好几次,桑沉焉依然没有说出口的勇气。盖因纪明这人,从堆完雪人回来,陡然又变成了往日小夫子的模样。
半点没了刚才的通情达理,温柔和煦。
就差板着个脸,极难通融。
时不我待,还是到了回府的时辰,桑沉焉试探道:“先生,这……这《劝学》,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纪明扭头看过来。
桑沉焉未完的话,突然憋了回去。正无言之际,听见纪明轻声道:“三姑娘且等等。今日晚些下学。”
桑沉焉吓得险些坐不稳,扶住书案,又不知所措地将书册来回翻翻。
这是怎么了?是要将今日玩雪的时辰都补回来不是?
我的亲娘四舅姥爷啊!
比汤先生可怕多了。
上午的话,那个“好好孝敬先生”的话,能收回来么。
正当桑沉焉感叹“这日子不过也罢”之际,陡然觉得头顶的天色暗了下来,刚想再跟先生好好说道说道,做人先生的,不能不管学子的身子骨。
万不料,试图起身就被头顶之人给吓了回去。
原是纪明不知从何时开始站在桑沉焉书案前方,一言不发,就那么站着,等着她发现似的。
“先生这是作何?今儿的《劝学》,我还要学到何时?”
“无事,明年再来,继续给三姑娘讲也成。今儿留下三姑娘,委实有些唐突。想着过两日是三姑娘生辰,我托落玉准备了个小物件从,一来,恭贺三姑娘生辰,二来,为我昨日的不妥致歉。还望三姑娘收下。”
说着,他从书案后取出一个小小的匣子,递到桑沉焉跟前,赔罪的意味十足。奈何这人模样太过清贵,就算是成心的赔罪,仍旧带着一丝不容推拒。
见状,桑沉焉的眼睛有些不够用,不知该去看他作何表情,还是顺着他的期待去看那个匣子。
迷迷糊糊,自己尚未想明白,已经顺手接过匣子,迷瞪瞪道了句,“真是送给我的?”
“自然。”
桑沉焉更加迷糊了,昨日的事情到底是谁错了。
为何她记得,昨夜二姐话里话外的意思,说的是她言行不当,说的是先生注重规矩礼法。
“可是,昨儿……我……我……”
三姑娘有些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坦然说道自己昨儿也有不好,会不会就没了这礼物。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纪明解释道:“昨儿是我误会了三姑娘的一番好心。全然是我的不是。三姑娘放心就是。”
桑沉焉的脑子终于转过来,双颊慢慢浮现出笑容,热烈,险些让人无法招架。
“先生真好。学生我一定好好孝敬先生。”
桑沉焉一路快步回到自家,身后的丫头翠俏和紫衣险些跟不上。到了褚夫人日常管家理事的花厅,少女招呼翠俏将匣子递上来。
不顾一屋子的丫头仆妇,笑脸盈盈讨赏似的,“阿娘,方才我得了先生夸赞,先生还给了奖赏呢。”
拉着褚夫人的衣袖撒娇,另一只手忙乱地将匣子打开。
“阿娘,是真的呢。先生夸我课业精益良多。还说我是个好姑娘……”
话到此刻,匣子方才打开。待瞧见匣子当中是何物件,桑沉焉显摆的言语有些无法继续。
褚夫人顺着姑娘愣住的目光看去,有些不敢相信。转瞬便摆手屏退丫头仆妇。
“桑桑,这是先生,是纪大公子送与你的?”
桑沉焉:……
褚夫人继续问:“送与你,是夸赞你的课业精进的?”
匣子当中,既不是普通先生送与学生的笔墨用具,亦不是姑娘喜爱的珠花首饰,更不是甚寻常物件。
端端正正躺着的,是纪明亲笔所写的《泰康十一九年课业》。
桑沉焉双眼发昏,真想一口气窜不上来,背过气去,再也不要面对眼前的人事。
兴许是身子骨结实,未能如愿。
眼下才泰康一十八年,纪夫子给安排的课业已经全乎到了一十九年。
耳畔不断传来褚夫人的笑声,桑沉焉突然觉得自家阿娘忒不厚道,扭头用余光瞄了瞄一直默不作声的二姐,见着她也掩面而笑。
桑沉焉登时觉得嬉笑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简直没个让人逃走的空隙。
“阿娘,先生,先生他欺负我。”
桑三姑娘大嚷叫嚷。然,世上本没有感同身受,褚夫人笑得越发畅快。
就连素日里注重仪态规矩的桑钰嫣,也笑得隐隐可见衣袖颤抖。
这日子委实没法过了。
“阿娘,二姐,先生他欺负我。”
◎打你小时候起,纪明就喜欢逗你玩儿◎
腊月廿四这日,是桑沉焉一十三岁生辰,不消说褚夫人如何忙碌,单说时常不在家的桑翊,也是早早起身准备。姐妹二人居住的逐星小筑,便是第一个热闹起来的地方。
在丫头们的笑声中,桑钰嫣笑着送上一根碧玉簪,“过了今日,我们桑桑就一十三了。可以相看夫家,寻一门合适的亲事。再等及笄,就能够风风光光嫁人了。”
桑沉焉丁点不害臊,麻溜接过,让身后侍立的翠俏替自己簪上。
她瞧着铜镜中的自己,打趣道:“那可是有得等了。二姐还没定下亲事呢。要出阁也是二姐先。我估摸着,我能在家等到五哥娶新妇呢。”
“胡说什么,五哥娶新妇早着呢,怎么着也得春闱之后去了。定了姑娘,再行过六礼,早着呢。我桑桑这般好的姑娘,哪能等到那日。”
桑沉焉猛然回头,眼尾上扬,端的是一副娇俏可爱,拉着桑钰嫣的手,喃喃道:“二姐,你也觉得我可爱是不是,就算我不会掌家理事,也比五哥更招人喜欢是么?”
这话问的,桑钰嫣险些有些答不上来。跟谁比不好,跟五哥比,那真是为难了。
今儿毕竟是她生辰,桑钰嫣点头应下。
姐妹二人又胡闹一番,才到偏厅用早膳。
桑府偏厅,桑翊、褚夫人和桑正阳已然在列。姐妹二人一进门,褚夫人便招呼早膳。其间,桑正阳频频侧头和桑沉焉递眼色。
年年生辰如此,一家子也早就习惯,偏生今儿有些不一样。待桑翊和褚夫人纷纷送上各自准备的礼物之后,桑正阳摊了摊手,“三妹,五哥我甚也没为你准备。你说该如何?”
“我不信,月前五哥生辰,我送了孤本一册,那时候可是说好了的。五哥怎能如此欺负人呢。”
桑正阳像是没瞧见桑桑脸上越发凝重的表情,继续胡闹,“哎呀,我给忘了呢,可是不巧。”
碍于双亲在上首端坐,桑沉焉只能端着茶盏,狠狠捏了一把。到底是个瓷器,坚硬无比,心中的怒火没能散去,到叫手疼上了几分。
她顾不上上首之人是谁,眼泪不争气地含在眼角,晶莹剔透。
桑钰嫣朝五哥使眼色,“五哥。赶紧的。”她可是不信桑正阳着副说辞。不定有什么特别之处等着呢。
小小的一声,让高座上的桑翊和褚夫人也看了过来。见状,二人正打算呵斥桑正阳。
未及出声,桑正阳上前安慰道:“这有啥。你五哥我不过是同你玩笑,瞧你这样。走,去五哥书房,看上什么东西随你挑。五哥半个字也不说。”
如此这般,兄妹二人光明正大离了偏厅,到得桑正阳小书房。
桑家并非大富大贵之家,桑翊也不过是寒门出生,离了父母兄长独自一人在京都为官。是以,桑府并不豪奢。不过是个三进的院落,正房当属桑翊夫妻,东厢房归长子桑正阳,原本西厢房所在之地,矗立着一幢小楼,乃姐妹二人居住的逐星小筑。
东厢房勉强算得上是三间,一间为寝卧之地,一间待客,一间小书房。
桑沉焉略有些怨气坐在椅子上,瘪着嘴,能挂起油壶。
“五哥,我到底是不是你妹妹,平日里欺负我就算了。如今我生辰你还是这般,我往后再也不想你做我的哥哥了。”
桑正阳半侧着身子,“怎的,你想要纪大公子做你的哥哥?美得你去,你五哥我,永远是你五哥。”
走向一侧的壁柜,取出个不大不小的匣子,分外不情愿地递到桑沉焉跟前,“给你,这是你五哥我为你准备的。你先且看看,如何?”
虽然是问道如何,可言语中略带不忿。料想要是从桑沉焉口中说出个不好,桑正阳能好好跟你掰扯掰扯。
匣子当中是个金花筒桥梁簪,纯金打造,点缀珍珠几颗,显得富贵逼人,很是阔气。
时下的小娘子,多喜好素雅装扮,珍珠则最时兴的。
桑沉焉握在手中,喜笑颜开,有些不敢置信。抬头望着桑正阳。
小姑娘眼中光芒万丈,亮眼得有些不敢看。
“五哥,这可是真的?可是费了不少银子?”
见小姑娘如此喜欢,桑正阳随意挪了个圆凳,在另一侧安坐。仿佛浑然不在意模样,理了理衣袖。
紧紧盯着小姑娘,“哎,都不是什么大事。当然废了不少银子。你五哥来年就要科考,将要出人头地。这点银子算不得什么。”
既然如此,桑沉焉也没得跟自家哥哥客气的,“我喜欢,五哥,我很喜欢。”
“是么?这可是你今年收到的最喜欢的生辰礼?”
当着正主的面儿,憨直如桑沉焉也明白该如何说。
斩钉截铁道:“当然,这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礼。”
闻言,桑正阳突然起身,“这可是你说的,别后悔。”说着,又从方才的壁橱中取出一个匣子。
递到桑沉焉跟前。眼见小姑娘打算接过,抬手就摁住,提醒道:“你方才说的,可是别后悔。记得你五哥是对你最好的。”
少女不见怪,笑着点头应下。
甫一打开匣子,桑沉焉就被迎面而来的素雅又不失活泼之气所吸引。再普通不过的梨花木匣子,内间安稳躺着方鱼形鱼籽纹歙砚。状若鲤鱼腾云起,鱼鳞清晰可见,可爱活泼。
最为难得的,便是这方砚台既可用作笔墨用具,亦可用作摆设。若是陈列于百宝架上,观之者能知晓主人俏皮。
桑沉焉喜爱至极,她从砚台上扬的鱼尾中,仿佛瞧见了自己,颇有一种一见就为之欢喜的感觉。
“五哥,这真是好物件,也是送与我的不是?”
少女欢呼雀跃,却迎来桑五郎迎面一击,“可是喜欢,”她似要猛点头,桑正阳连忙道:“你可还记得你方才所言。”
“记得。”
“哪个物件更好?”
桑五郎眼下这般模样,活像是逼迫,桑沉焉哪能不知好赖,顺着答曰:“方才的簪子更好。”
桑正阳确认道:“果真?”
“自然如此。”
他自然知晓这是真话还是假话。已有了这样的答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桑正阳突然之间摆脱了小气模样,大方道:“既然你觉得你五哥如此好,那这方砚台也一并送与你了。”
小姑娘抬手抚上鱼尾,很是激动,双手不稳。三两下之后,方觉得有些不对劲。
依着五哥的脾气,既然有如此好礼,没得不在偏厅,当着阿爹阿娘的面儿送,反而要作怪招人嫌弃的。
“五哥,这当真是你送与我的?”
桑正阳也是坦然,大马金刀一坐下,毫不掩饰道:“自然不是。”
“那你岂不是打算收回去?”
给了自家妹妹一个“嫌弃”的眼神,桑正阳正了正上半身,端正道:“何至于此。这本不是我为你准备的。这是纪大公子为你这个学生准备的。你五哥我,也不过就搭把手。”
这倒是难住桑沉焉了,纪大公子送的生辰礼,不是《泰康一十九年课业》么?
怎么今儿还有一份?
桑正阳委实觉得桑桑太过老实,耐着性子解释道:“你可还念着之前的《泰康一十九年课业》?那是纪大公子逗你呢。他就算没有亲妹妹,家中也还有两个堂妹天天见着,再不济,荆州路还有好几个堂妹呢,如何就能不知道小姑娘生辰该送个什么。
你真的……,”话至此处,桑正阳叹了叹气,“也不知是不是你你太,”他想直言道太蠢,可话到嘴边,转了几个弯又回去了。
“打你小时候起,纪大公子就喜欢逗你玩儿。他那么个小夫子,成日板着个脸,从不落人口舌,偏生就爱逗你玩儿。”
少女听着,恍惚中是有这么回事。
见她迷瞪瞪想不起来,桑正阳开口就是一剂猛药,“我说桑桑,你莫不是忘了你门牙豁了口,是怎么来的了。”
桑沉焉一记眼刀飞来,再没有比五哥更讨厌的人了。
“五哥成日不着调,不修口德,讨不到新妇。”
片刻功夫,兄妹二人相互嫌弃起来。
这才安稳了不到半个时辰。
末了,桑正阳的告诫——别的有了纪大公子给你做先生就忘了我这个五哥,也没能说出口。
更有,纪明托他转交生辰礼的缘由,也没能出口。
转眼便是除夕,春节。褚夫人吩咐往各家送年礼,又领着几个孩子去相熟的人家拜会。同桑府相熟的官眷,不过是些大理寺卿、京兆尹、国子司业等。
这样的人家,同隔壁的纪博远,户部尚书交好,已然是高攀了。
早在桑家于怀化胡同置办家业以来,每年都要去纪府拜会。
今年也不例外,褚夫人挑了个接近年尾的日子,正月十三,由桑翊打头,领着几个孩子,一群人浩浩荡荡去到纪尚书府上。
纪府老太君尚且安在,一道去福荣院请了安,又问候了闻讯过来的四房诸人,褚夫人和戚夫人这两多年好友,才得了空闲话几句。
说的不过是些妇人之间的闲话。不知触动了何处,戚夫人看着立在褚夫人身后的两个姑娘,“今年二姑娘就十五了吧,可是定下了人家?”
“哪里有,这京都到处都是着红衣紫袍的,我家身份不显,我二姑娘却是个好姑娘。得好好看看。”
自家如何,褚夫人从不掩饰。就算在正二品尚书府上,也没什么值得自我低贱的。
戚夫人原是川南戚家姑娘,早年也是明媚张扬的性子,若非因着嫁到了这规矩森严的纪府,不定同眼下的褚夫人一般。
也是个藏不住话的。
这多年来,因着这个,二位夫人很是要好。
正说道姑娘家的亲事,虽然褚、戚二位夫人都不在乎虚礼,可还是将两位姑娘,寻了个由头,撵了出去。
桑钰嫣、桑沉焉二姐妹,在偌大的京都,除了自家之外,最熟悉的莫过于纪府了。丫头也不用,就在一处花厅,寻见纪挽月,纪皓月两姑娘。
一阵热闹。
不经意间,桑沉焉瞧着落玉抱着卷书册,从一旁的廊下走过。她突然想到,先生如此待她,她却还未给先生拜年,是以,别了众位姐妹,寻到落玉。
“落玉,你去何处?先生可是在府中?我想给先生拜年,方便与否?”
落玉正愁苦着,纪明这几日越发沉默,他有心劝慰,但无从开口。见着憨直可爱的桑三姑娘,眨眼之间想到了绛雪轩那日,道了声,“公子就在绛雪轩。”
绛雪轩还是月前模样,半点没变,只有那丛芭蕉,经了风雪,早已不如昨日苍翠。眼下它甚是萎靡,黑中带黄,不知开春还能再绿起来么。
甫一踏进绛雪轩,从纪明书案之后传来话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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