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弗若登时如同被人扼住咽喉,呼吸不畅,直到握住茶盏才喘过气来。
“他,太可怕了。我委实不敢想,得这样一人做郎君,未来是个什么模样。估摸着用不着三五年,他就能再娶了。”
钱弗若也是个不着调的,说起生死,不檀口张合之间。
“胡说什么!”桑沉焉喝道,“黄公子这样的,咱们离得远远的就是,平白无故的,何苦咒自己呢。你今儿这番胡闹,已然被发现,届时相看,我不信他黄公子还能落得下簪。放心就是。”
二位姑娘如此安慰自己。
而她二人口中的黄公子已然到得大相国寺一处厢房。
他可不是来此间欣赏京都热闹的,而是约了一好友于此相聚。
这人便是纪明。
在外游学的两年中,纪明于黄公子相识于河东路太白山。先是纪明从此路过,听闻黄公子高名,递了拜帖一见。几番相聚之下,才得知当年黄大老爷当年入京赶考,还曾得了纪府老太爷的相助。
如此,二人越发相得。
黄府同钱府议亲,也是因着这个缘故。若非如此,前途不可限量的家族嫡长子,如何也不会如此着急,在春闱前议亲。
而今的厢房,纪明和黄衡二人,南北相对而坐。其间,不过是一个矮脚案几,茶盏一二,别的一概也无。简朴素颜,更显纪明通身的温润之气。
黄衡一改适才盯着钱弗若的气势如虹,略带些祥和道:“一别两年,纪兄别来无恙。”
纪明笑笑,以茶当酒,高举,“多日不见,黄兄越发气势。”
到底是经年好友,客套一两句,不过一息之间,卸了虚礼,问道起家常。
闲话已半,黄衡沉吟半晌,慎重道:“此番大比,兄长真的不下场么?”
纪明好似已经习惯,一丝异样也无,神色如常,“自然。”
黄衡奋力起身高喝,“官家何至于此。当初先帝无嗣,又行得仓促,万般无奈之下,几位相公于灵前择君。纪相公大义,选中先帝胞弟福亲王世子,血脉最为亲近,有何可责难之处。万不该如此……”
纪明打断他的话,“贤弟慎言,你而今春闱在即,切莫因这等小事,失了君心。”此地不过是寻常厢房,万一落入有心人口中,再难有回旋之地。
黄衡恨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何惧于他。”
“贤弟,世道和君心,最为莫测。”纪明心知黄衡不过是在为他抱不平,说了些气话。
然,最是人心不可谋。
天底下的事,哪有缘由。
人心,世道,向来如此。
黄衡仍旧有些不平,纪明见状为他添了茶水,缓声道:
“你我一心为官,为的是什么?不过是天下太平,粮仓富足。然如今二府三司统管前朝,六部形同虚设。万民的奉养多出一倍不止。甚者,前有三千太湖石,现有惠园。听说内廷已在筹谋三月迎祥池放生,关防启用殿帅手下龙翼卫。”
纪明话至此处,顿住,又慢条斯理为自己添了杯茶。
“贤弟,目下观之整个京都,甚至前朝内廷,还有谁人言说月氏和羌戎刀兵相向之事!
你我一心求官,不过是为了能有一言之地,能开言路,减赋税,拨开高挂的层层迷雾,正视内外罢了。
贤弟,如此,官职重要么。当然极为重要。”
没得一官半职,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大厦将倾,无能为力。
相识日久,黄衡还从未见过纪明如此言辞激烈,如此直言不讳,如此不管不顾。
他愣住,方才纪明劝他慎言,而今他自己却说起了不能言说之事。可见纪明心中早已绝了入仕之心。
想着往日同自己高论的纪兄,黄衡颇为不忍,劝慰道:
“纪兄,慎言,就算今次不能下场,往后还有的是机会。万不能因着今日一番言语,得个孤臣的名头。”
纪明谢过。
身为纪府公子,不知还能不能等到那一日。
午后,二人于大相国寺用过午膳,又至寺中漫步闲谈。不期然至一处红墙,遇见信步而来桑沉焉和钱弗若二人。
纪明远远行礼,黄衡略略诧异,而后便仿若从未见过一般,躬身行礼。
对面之人如此豁达,吓得两姑娘悄悄牵起对方的手,相互给予温暖。
到了跟前,避无可避,桑、钱二人只得行礼。
几个时辰之前,将人好生作弄不成反被抓包的尴尬,一时令两姑娘行礼的身子颤巍巍,极为不稳。
纪明像是有所察觉,行到二人跟前,“可是准备回府了?”
此言宛如天籁,桑、钱二人点头如蒜。
快些离开,如此我二人约莫能多活几日。
纪明同黄衡道:“贤弟,你我往后同在京都,有的时间再叙。而今请容我先护送二位姑娘入城。”
乍然再见,黄衡已然猜到钱弗若的身份。既然姑娘不愿,他也不好多耽误。
如此,便道:“既是入城,自是一道。”转身朝两位姑娘问,“倘若姑娘不弃,衡愿护送姑娘入城。”
桑沉焉:我的亲娘四舅姥爷,这日子不过也罢!
钱弗若:他不会真的看上我了吧!我现在给自己准备棺材本还来得及么?
◎先生,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德胜门,刚过城门,桑沉焉掀开帘子,从马车内探出头,
“先生,明德楼就在眼前,我能下车去一趟么。此前说好给先生买点心。”
眼下这等境况,纪明近在眼前,还如何特意去买点心哄人开心。桑沉焉有些气馁。可倘若不买,那便是失信于先生,更为不妥。
如何都不好,可是急坏了桑三姑娘。
岂料纪明扭头看看三层楼高的明德楼,“无妨,我已经遣了落玉前去。三姑娘若是想吃,且得等等。”
桑沉焉哑然,这哪是她想吃,这分明……
也不对,是她打算孝敬先生的。
车水马龙,人潮如织,纪明一身玄色衣衫,骑着高头大马,护卫桑府马车。他身后明德楼的彩楼欢门人来人往,人声鼎沸。更有翻飞的酒旗,从身后飘然四起。
桑沉焉就着半开的帘子,瞧着他笔挺的身姿,突然有些不敢直眼。
少女捏捏衣袖,叹气,又办砸一件事。
待关上帘子的那一刹那,隐隐瞧见他回眸而来的半张笑脸,突然之间福至心灵。
先生又在逗她玩儿。
明知那日是她真心实意之言,偏生今儿预备下这茬子买卖等着她。
好坏的心思。
气性上头,桑沉焉复又撩开帘子,闷闷道:“先生,真是淘气得紧。”
未带一点埋怨之气的“淘气”落入纪明耳中,他收回回眸一笑,直视前方,笑得越发畅快。
前方是黄衡护卫着钱弗若的马车。纪明盯着黄衡板正如武夫的身影。不知想到什么,这些时日有些郁结的心思,突然豁达通泰起来。
若不是从小的教养,以及城内不宜纵马,他现下能策马扬鞭,酣畅淋漓跑上一场。
行走在他二人之前的钱弗若,可是没了这般好的境遇。胡闹被人找上门来不说,对方还是个硬茬子。她现下坐于马车内,捏得手指通红,也没能想出个主意来。
这都是什么事儿。
待车马行过宜男桥,周遭越发嘈杂,黄衡开口,“家中长辈的议亲之举,不想叨扰到姑娘。待我今日回到住处,即刻修书一封告知父母,衡乃粗鄙之人,配不上姑娘。”
他言语中甚怨怼之气也无,好似再寻常不过之言。
在他开口之际,原本将心提到嗓子眼的钱弗若,明白他的言语中的意思,陡然又将心放了回去。
不消片刻,又提了起来。
黄公子如此善解人意,到显得她钱家姑娘委实小气。
一时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素日里嘴皮子利索如钱弗若,也只能搅碎了手帕,捏烂了衣角。
往后的日子,如流水一般滑过,三月中,桑正阳、黄衡、宋禀等人纷纷到户部交上状子。三月下旬,贡院开门,一众儿郎拎着考篮入场。
桑府众人齐齐去给桑正阳送考,桑五郎满不在意,“阿爹,阿娘,二妹,桑桑,你们且都回去吧。我来得早,定然能分到好些的号舍,全须全尾地过完这九天。丁点事儿没有。”
桑翊一掌拍在他肩膀,“阖家为你操心,偏生你自个儿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你……你这样的……”
许是后头的话,不太吉利,桑翊生生咽了回去。
眼看着这等紧要关头,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父慈子孝,褚夫人赶紧招呼人进去,眼不见为净,别的在这儿杵着才好。
桑正阳在号舍的九日,京都内外处处喧嚣不断,各处瓦子、酒肆,纷纷开始猜测春闱前三甲。
呼声最高的,莫过于刑部侍郎府上宋三公子、其次乃是崔相公次子,间或还有说起河东路黄公子的。
京都最为热闹的去处,弦月居开起了赌局,不少姑娘偷偷压上自家私房钱,给京都二公子造势。
赌局已开两三日,宋府才姗姗传出个了不得的消息。
人人期待的春闱前三甲,宋府三公子宋禀,居然于开考前一日得了风寒。
这可是惹得一众姑娘们哭天抢地,抹泪不止。
宋三公子如此大才,天上怎的不照看一些呢。早不风寒,晚不风寒,偏生这时候风寒。
天妒英才!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此流言一出,离礼部贡院最近的五岳观、稍远些的天清寺、显静寺,香火愈发鼎盛。
外界热闹喧嚣,绛雪轩东侧的碧波池依旧春意也无。连带着那丛芭蕉,也有气无力,不知何时才能发出新芽。
桑沉焉跟着纪明,已经开始《孔子家语》的学习。
春闱第八日,桑沉焉有些心不在焉,纪明便早早结束课业,招来落玉递上茶水点心。
心思已飘到贡院的桑沉焉,见着落玉进来又出去,恍惚瞥见纪明的书案上多出一壶茶水。缓缓起身,替他倒上一盏,无声推到他跟前,
“先生,请喝茶。”
纪明不动,只是盯着她看。
如此不遮掩的视线,桑沉焉丁点没察觉。见着茶盏半晌未动,估摸着纪明没听见,再次道了声“先生,请喝茶。”
纪明垂眸,轻笑出声。
走神如桑沉焉,蓦地才发觉头顶传来灼热之感,应当是先生在看她。心中默默算了算,这几日,她很是安稳,课业从不落下,精益良多。
前两日,当着众位姑娘的面儿,汤先生还夸了她呢。
按理,并无任何惹先生生气之事才是。
可为何这般不遮掩地盯着她呢!
想不明白,桑沉焉本就垂下的头,越发垂得厉害。只见少女墨发如瀑,小小珍珠钗,映着窗外投来的暖阳。
迷人眼。
纪明再次轻笑,不言。
桑沉焉顶不住,讨好道:“先生,学生知道错了,往后再也不犯。还望先生饶过这次。”
“桑三姑娘何错之有?”
一息功夫的时间,桑沉焉想得脑仁疼也不明白。
这话该如何说呢。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低得可见莹白细腻的脖颈,暖阳之下的细小绒毛。
“先生,我错了。”
眼见她就快将头埋到书册中去,纪明将一碟子五香糕推到她眼前。
偏生桑沉焉真心觉得自己错了,惹了先生不快,又愚钝不堪,答不出先生的问话,是以眼睛半眯着。企图逃避现实。
冷不丁眼前出现一碟子点心,憨直如桑沉焉,突然想到——
莫不是先生要她伺候点心吧!
这……这,他们虽是师徒,可到底男女有别。
委实不太妥当。
“先生,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桑沉焉急得立马如是说道。
看不见她的面容,只能听见她焦急的声音,纪明有些犯难。他不过是想着姑娘们都爱吃点心,念着她挂心桑五郎,特意吩咐灶上新做的点心。
如何就使不得了。
“桑三姑娘,你我师徒,不必如此客气才是。”
桑沉焉:这哪是客气不客气的问题!
先生也有用词不当的时候。哎!
做人学子的,忒艰难了些。
思虑万千,一面念着自己已是个一十三岁的姑娘,一面念着纪明的传道受业之恩。
万般无奈之下,捻起一块五香糕,高举过头顶。
哎呀,眼不见为净。权当这不是我做的事。
少女缓缓抬起的双手,恭恭敬敬越过头顶,突然就到了纪明眼前,吓得他险些一个不稳,将手中的书册扔出去。
定睛一看,隐隐可见少女面颊红如彤云,带着不甘和不明所以。聪慧如纪明,也是绕了好几个弯,才将桑三姑娘的思绪理了个明白。
他纪明,生于天地之间,一十九年,是那等不要脸之人!
气得有些恨,捏着书册的右手,可见渐渐泛白的指尖,起褶的书页。
狠狠几个呼吸,纪明冷声道:“桑三姑娘,这是我吩咐落玉,为姑娘准备的。姑娘可置于自己书案。”
桑三姑娘不敢置信,桑三姑娘有些手抖。
“啪叽”一声,金黄酥脆的五香糕,从双手滑落,落到砚台一侧。碎裂开的松脆外皮,跌入墨汁中,三五个荡漾开来。
颇有些黑云压城之际,泛舟湖上的景致。
桑沉焉瞪大了眼睛,
这次真的错了。
作者有话说:
纪明:先生我的清誉差点儿就没了!
桑沉嫣:我真的错了!
◎二人于月下漫步,同享一片春风。◎
三月下旬,春闱放榜,四月中旬,殿试如期举行。殿试唱名,状元游街,琼林夜宴。
因桑正阳没能高中,钱弗若难得识趣地没有叫嚷着,要桑沉焉一道去看状元游街。
是日,御街两旁垂柳扶风,御河上荷叶尖尖。街道人头攒动,林立的店铺熙熙攘攘,都没个下脚的地儿。
钱弗若和自家四妹妹,同在光化坊仁和酒楼的临街雅间。
月前就定下雅间,临了却只能她一人来此。出门前,钱仲安还在哼哼唧唧,骂骂咧咧,说着她的不孝,平白无故惹得黄公子厌弃。
万般无奈之下,钱弗若想起四妹妹,钱弗与,拉来分担战火。这不,一道挨骂,也不好将人丢弃,是以,领着一同来看状元游街。
鼓乐声渐起,宣德门缓缓而开,御仗护卫着今科进士,行将出来。行走御街,是官家特赐的恩典额,殿帅手下御前侍卫充任御仗,是天子恩宠。
今科一甲三人,状元和榜眼皆非京都人。如皇榜所言,状元乃荆湖北路江陵府人士,卫如风,榜眼乃江南东路江宁府人士,冯康安。
而后才是京都二公子之一的崔相公次子,崔道之。
前些时日才拒了亲事的黄衡,乃二甲第三。今次也在状元游街之列。
目下的黄衡,红袍加身,骑着骕骦,威风凛凛,更显眉眼间的凌厉之气。在一众新科进士中,依旧是最显眼的存在。
如此人物,偏生即将成为其他姑娘的榜下贵婿,钱弗若没少被四妹妹挤兑。
“哎呀,三姐,黄公子这等人物,合该寻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姑娘。如此这般,夫妇二人才能……”
话未说完,钱弗若愤然拉起她的手,“这是我定下的雅间,你要是再胡咧咧,我将你扔下去,好让你好好跟天子门生接触一番!”
此刻的钱弗若,双眼杀气腾腾,钱弗与着实有些害怕。
瘪瘪嘴,隔着窗扉闷声不言。
雅间外的吵闹不止。起先大伙儿议论着一甲三人,渐渐地说起了御仗之人。
御仗队伍数十人之众,团团簇拥着新科进士。他们亦是一身红袍,腰系玉带。领头的两个最为耀眼。
一是因着出众的相貌,二是因着腰间的佩剑。
姑娘们纷纷扔下香囊,花穗,亦或是锦帕,落在卫如风、冯康安以及崔道之等人身上,仍有不少落在领头的御仗之人身上。
右侧一人,一双潋滟桃花眼,笑盈盈俯视四下众人。突然一鹅黄色香囊从身后飞来,恰好扑个满怀,他顺手接过。
循着香囊来路,此人扭头瞧见一姑娘,俏生生倚着窗扉。他报以一笑,灿如朝霞,经久不散。
隔着人声鼎沸的御道,倒垂的绿柳嫩芽,这人的回眸一笑全全落入钱弗若眼中。许是过于妖冶热烈,她有些恍神。
忽听方才扔香囊的姑娘道:“这不是六殿下么?怎的在御前侍卫之列呢?”
另一人解释道:“哎,你素来不关心前朝,不知晓这些。六殿下生母不过是个美人,外家还是北地商户。在一众皇子中,最为不起眼。官家也并未给他派差事。如今跟着状元游街,想来已然是天大的福分了。”
“可他到底是个皇子。”
“嗨,皇长子殿下驻守南疆,嫡皇子三殿下已经领了户部的差事。六殿下不长不嫡,还有他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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