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才晚膳时分,纪明收了个学生这事儿,桑、纪二府,该知晓的人就都知道了。先且说桑府这头。
褚夫人拉着几个孩子,连一向公务不离手的桑三爷,桑翊也在。夫妻二人高坐,环视底下几个孩子。
桑翊捻着胡须,“桑桑,纪大公子为你讲学,可是人自愿的?不是你使了什么手段?”
从来不知姑娘家的胡闹,也能这般惹人重视,桑沉焉端坐在下首最末的位置上,一丝不苟,不敢懈怠。
“阿爹……我,本来是我……我去求纪大公子讲学的,可是后来见着不成,我已经放弃了,今儿他突然遣了小厮来寻我。当真是他自愿的。”
褚夫人护犊子,朝桑翊怼道:“哎,我家姑娘好着呢,也不知是谁成日不着家。就一个从四品国子祭酒,还真以为是一品天官呢!”
桑翊知晓自己对不住褚夫人,只得陪着笑脸,“孩子们都在呢!”
褚夫人半眯着眼睛斜了他一眼,颇有些嫌弃,而后将此事一锤定音,“既如此,桑桑就先去跟着纪大公子念书,不过明理堂的课业也不能落下。明年是大比之年,若是我估摸得不错,纪大公子定是要下场的,这事儿如何,我们还是等等,看看纪府戚夫人如何说话。”
桑翊:“要不,我上衙门的时候,问问博远兄。这毕竟事关族中公子,戚夫人虽然掌家多年,到底是个女子,居于后宅……”
“哟,夫君这是嫌弃我不能为家族分忧了,也是,我生在小吏之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懂的也不多,头发长见识短……”
往后的话,便不适合三个孩子听了,桑正阳和桑钰嫣,将正看得热闹的桑沉焉拉了出来。
几人行至庭院,桑钰嫣柔声道:“诚如阿娘所言,明年便是大比之年,按理说五哥和纪大公子都要下场。可……纪府的事儿,咱们知道的也不多,不知明年又是个什么决断……桑桑,你在纪府念书,不论跟着汤先生,还是跟着纪大公子,切记好好的。若是不行,回头我教你便是。”
桑沉焉听罢,心中正暖和得像一团火。
桑正阳不乐意了,“我说桑桑,你亲五哥在这儿,你用得着跑去绛雪轩,让纪明给你讲学。你这是看不起你五哥我!”
月华清辉拨开浓郁的夜色,尚且开心的桑沉焉,冷不丁就瞧见了桑正阳一脸西子捧心。没能忍住,大口喘气道:
“五哥,你这样没有姑娘要你的。”
一言不合,差了五岁的兄妹二人,在庭院中吵吵起来。
桑钰嫣站在原地,急得跺脚,“你们就不能好好的。”
正相互看不顺眼的兄妹二人齐声道:“不能!”
而纪府的戚夫人也正同田妈妈说道这事儿。
田妈妈关切道:“夫人,这紧要关头,您不管管么?”
戚夫人拿着钳子拨弄火炉,溅起的火星子窜出来,四处散开,一闪而灭,很是不在意道:“管管!怎么管。桑家三姑娘不过是个小丫头,不妨事。再有明年,不定是个什么样呢。且再等等。”
田妈妈:“这事儿毕竟事关公子,要不报给大爷知晓?”
戚夫人像是被人戳中脊梁骨,突然扔了钳子。沾着炭灰的钳子在地上翻转,落下一路尘土,任凭屋内烛火跳动,眨眼之间便再也瞧不见。
“就算你去东风楼,告诉他明哥今夜娶妻,也不见得能出来!”
一连去了绛雪轩几日,桑沉焉虽然于课业一道无甚长进,可每日下学就不见踪影,纪挽月和纪皓月两个姑娘,隐约盯听得一点风声。碍于戚夫人的素日威严,丝毫不敢打听。
心思早已经不在这处的钱弗若,也开始觉得不对劲儿起来。
今儿下学又见桑沉焉提着裙子就跑,钱弗若一把拉着她袖子,厉声道:“桑三,你何处去?这是不学习了么?不会这般快就放弃了吧!”
桑沉焉心情大好,终于能怼回去了,堆满笑脸,“钱三,你还不知道啊,你表哥已经是我先生了,”犹嫌不足,做了个鬼脸,“我已经跟着纪大公子,你的表哥,学了好几日的功课了。怎样,我很快就不是明理堂最差的姑娘了。你且等着。”
一番话将钱弗若说得当场愣住,这,好歹是她的表哥好不,没得去给别家的姑娘讲学,抛下自家表妹的道理。
气得胸口不断起伏,“桑三,你莫要骗人,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桑家三姑娘再好不过了,何时骗过人。”
桑沉焉趁着钱弗若气得发蒙,将衣袖从她手中夺出,朝着绛雪轩狂奔而去。
只留下钱弗若在原地骂骂咧咧,一会儿说道要去找桑正阳做先生,一会儿说道要回家找自家哥哥做先生……
纪挽月见着不忍,上前安抚道:“表姐,明理堂左不过就我们四个姑娘,谁前谁后都无甚关系。你想开一点。”
钱弗若:“什么没关系,很有关系。他是我表哥诶!”
更重要的,她没说出口——都一样是姑娘,为何表哥愿意给她桑沉焉当先生,却是直言了当地用黄公子将她这个表妹打发了。
不公平!
害得她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退学了,还念什么书。
到底经不住人背后念叨。桑沉焉眼下腰背挺直,跽坐在绛雪轩西侧书案后,倏忽打了个喷嚏。她笑笑,定然是钱弗若在在背后说她。
不过,于胜利者而言,这有什么干系呢。
“桑三姑娘,这些时日越发冷了,可是今日出门穿得少了?受了寒?”
照旧是往常的位置,纪明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关切,可落在桑沉焉耳中,则成了:
桑三姑娘还是好生照料自己才是,省的病了耽误课业。
“无事,纪大公子不必担心,我好着呢。不过是方才走得急,呛了口冷风,不妨事的。”
不耽误课业,您老就放心吧!
宛如没听见桑沉焉的应答,纪明招手令落玉送来一碗姜汤。
乳白的瓷碗,发黄的姜汤。偌大一碗,颇有些握不住。桑沉焉感受着从手心传来的滚烫,鼻尖萦绕的辛辣之气,更有右侧传来的灼灼视线。
手中的汤匙险些掉在地上。
“怎么,桑三姑娘是觉得自己身体很好,用不着我如此担心了。”
桑沉焉猛地摇头,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
一口下肚,发自丹田的热气令桑沉焉有些发蒙。因着纪明还在看着,她手中的白瓷碗碟,不知该放下,还是继续握在手中。
这么也不是个事儿,桑沉焉节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道:“纪大公子,喝完了,一滴不剩。”
如此,候着的落玉才得允进来收拾。
待落玉前脚走开,纪明沉声道:“眼下已是腊月十五,明理堂休假在即,三姑娘的《劝学》还是早日学成得好。”
桑沉焉这下真抢了一口气,双眼通红,泪眼汪汪,侧头望去,“纪大公子,就不能宽限两日么?”
明理堂再有三天就闭馆了呢!
少女泪眼盈盈,颇有几分可怜,不知是触动了何处,纪明道:“那十九和二十这两日,就在绛雪轩吧。年前念完《劝学》,年后才好开始别的。”
◎纪大公子是个披着少年皮的老夫子◎
明理堂上学的最后一日,汤先生没有讲学,而是领着公子和姑娘们,于庭院看雪。
明理堂廊下那处并不宽阔的地方,摆着三五个火炉,汤先生跽坐上首,桑正阳和几个公子于左侧落座,桑沉焉等几个姑娘于右侧落座。纪明身为汤先生最为看重的弟子,亲自伺候在汤先生身侧,二人共用一个火炉。他不动声色拨弄炭火,让其烧得更旺些。
半夜开始的大雪,纷纷扬扬到如今已然白茫茫一片。汤先生顺着明理堂外侧的甬道望去,大雪顺着屋檐簌簌而下,隔绝了视线,自成一方天地。
汤先生叹气,“真是极好的一场大雪。”
虽是赞叹的话,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有些哀伤。
纪明知晓汤先生话语中未尽之意,宽慰道:“先生何出此言。滨江一带地处极寒之地,无论今岁我朝如何,有些事情都是改不了的。”
话至此处,除了知道一二的桑正阳之外,剩余人等才明白过来,汤先生这是在感叹时事。
听闻世代居住在滨江的月氏部族,天性残暴,极为喜欢掠夺。不知今岁冬天,北地又是个怎样的局势。
眼见气氛越发凝重,桑正阳高喊:“哎,先生,谢将军在燕山好好的,那可是十万大军呢。先生何苦忧思至此。就算月氏如何,那不是还有羌戎顶着呢!”
就差没说天塌下来还有高个顶着了。
桑正阳如此不着调,惹得汤先生偏头看了他一眼,想怒斥,念着他是在宽慰自己,转为好言道:“正阳,你如今策论尚且欠佳,于口舌一道上,倘若再不收敛,就算得了殿试的机会,恐也没什么剩下的。”
汤先生规劝桑正阳,别的因着口舌被陛下剔除,落了榜。
字字箴言,不仅说到桑正阳心中,更是除开纪明风雨不动地替汤先生照看火炉之外,其他人等皆作鹌鹑模样。桑沉焉得了空,小小笑话了自家五哥一番。
可转眼她就笑不出来,因着汤先生为了扭转低沉的气氛,一改方才的忧思,轻言道:“今日如斯美景,当作诗以为庆和。”
“公子、姑娘们,谁先谁后,各自定吧!”
说罢,从纪明手中拿过钳子,自己照看起火炉来,也不去管各位学生如何。
几人或低头冥想,或遥望庭院之外,连带着四房的两个公子,平时只能对对子,现下也左右看看,寻个合适的对子。
姑娘们这头,纪挽月和纪皓月两个姑娘不必说,无甚不能的,就剩下钱弗若和桑沉焉二人。
这二人自打听了汤先生的话,便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无奈……
唯独没有从容。
桑沉焉无语望天,真是亲娘四舅姥爷也帮不上忙啊!
两位姑娘来回掰指头想法子之际,纪明已经拱手朝汤先生一拜,缓缓吟唱:“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①
汤先生笑开,道了声“好”,而后桑正阳也是拱手一拜,“不状空散粉,无树独飘花。”②
接着,纪翀和纪翼上前小心翼翼地对了两幅对子,纪挽月和纪皓月也像模像样说了两句。
这下,如何也该轮到桑沉焉和钱弗若了。她二人相互看看,都用眼神示意对方先请,分外谦让。
这哪是谦让不谦让的,就算是再给二人半个时辰,也难出一句。
桑正阳看着妹妹出丑,到底有些不忍,试探道:“桑桑,不若我替你一句。”
昨夜兄妹二人才闹了不愉快,虽说她是个不计较的性子,可是这多人看着呢。就算相帮,也不用这般正大光明才是。
桑沉焉腹诽:你偷偷地说给我听,不好么!
“不用五哥相帮。我这里已经有了一句……不过不太合适,恐惹了先生笑话。”
汤先生:“无妨,且说。”
得了允,桑沉焉仍旧有些心虚,什么赋诗不赋诗的,她一点也不会。插科打诨,倒是会那么一点。
可是,这玩意儿,太不正经了。
内心极为窘迫,她能感受到四下投来的视线,五哥和钱弗若眼中看笑话的模样,极为明显。
委实抵不住了,桑沉焉结巴道:“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③
言罢,一片死寂。许久之后,不知是桑正阳还是纪翼起头,大伙儿纷纷大笑开来。就连一向跟桑沉焉吵吵的钱弗若,也朝人恭敬一拜,“桑三姑娘,大恩不言谢。我敬佩姑娘为人。”
有了桑沉焉这首诗,好好的雪景也没了雅致的味道。不消片刻,汤先生就吩咐众位好生归家。
临走,钱弗若赖在桑沉焉跟前不愿离开,桑沉焉问了半晌为何,她也不愿意讲。直至问得有些烦了,桑沉焉闷声道:“你有事快讲,我可是不得闲,还要去绛雪轩听课呢!”
说道这事儿,钱弗若也并无跳脚的模样,颇有些有气无力,忍了又忍,忒不好开口却终是开了口。
“桑三,我年后可能就不来明理堂念书了。你要记得想我!”
桑沉焉惊呼,“为何,家中是给你定了亲事不成?”
“快了,说是北地黄公子。开春就要来京都春闱。听我阿爹说,黄公子文武全才,春闱一定能中,就看是一甲还是二甲了。倘若是相看之际,黄公子愿意插钗……我就得在家学习管家,准备嫁人了。”
桑沉焉疑惑:“右谏议大夫可是你亲阿爹,为何就看黄公子的意思,那要是你见了黄公子,发现他丑得可怜,不愿意呢?这又该当如何?”
话至此处,钱弗若也很是泄气,很是无奈,声音缥缈,“谁让我既不是家中长女,也不能为家族增光呢。我虽然不知道黄公子是何模样,可他身为北地人,颇有名气,就连京都也有他一份,这就够了。我能嫁入这样的人家,还是宗妇,阿爹恐怕高兴地睡不着了。”
最后,带了几分自嘲的味道。
桑沉焉身为家中幼女,从未在父母跟前体会过不被看重的味道,更是没有什么急智,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走到她跟前,默默牵着她的手,轻声道:
“你放心,要是那黄公子是个扁的、圆的,我一定替你想法子。要是我不行,我去求我五哥,你去找找你家中两个哥哥。如何也要想出法子来。”
钱弗若听罢,含泪道了一声“好。”
二人不过又东拉西扯几句,各自归家,明理堂泰康一十八年的课业,算是整整齐齐告一段落。
因着午后同钱弗若的话,桑沉焉到了绛雪轩仍旧有些沉闷。如往常一样跽坐于蒲团上,然腰背塌陷,毫无仪态可言。
手中的《劝学》,翻了三五页,一句也不能入眼,只闻纸张的沙沙声,刺耳的紧。
纪明见她有些烦闷,想着许是因为之前的诗作,安慰道:“桑三姑娘来明理堂,不过才两年光景,学得如何,不甚重要。你一心向学,勤奋刻苦,难能可贵。”
恍惚之间听见纪明在夸她,桑沉焉有些不敢确认。自打她来了绛雪轩,从未听过夸赞,一直都是赶鸭子一般的课业。今日该如何,明日该如何,何处不好,该如何补正。
满满当当的安排,活像是将她未来几年的光景都安排了出去。
乍然听闻的赞扬,桑沉焉不确定道:“纪大公子,这是在说我好么?”
“姑娘难道不好么!”
纪明手持书卷,侧头看来。他双眼明亮如星辰,浩瀚似大海,无边无际,深不见底,恍若能将人整个吸进去。
桑沉焉看着他,呆呆傻傻道了声“我当然是个好姑娘。”
而后便见他灿然一笑,嘴角轻轻扬起。方才还瞧得不甚透彻的眸子,此刻如月光撒在海面上,星星点点的光亮,水天一色。
有些不敢继续看下去,桑沉焉收回视线,将自己摁在《劝学》上,然,终究是徒劳。
脑中一会儿是钱弗若泪眼朦胧,一会儿是纪明星辰大海。
不怎怎的,她托腮道:“女子嫁人,为何就不能自己决定呢。”
“三姑娘可是在愁钱三姑娘和北地黄公子的事?”
“你怎的也知道??”
纪明放下书卷,并未答话,转而问起:“姑娘嫁人为新妇,是脱去了母家庇佑,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我朝女子出嫁,一般十五六,多则十七八。这般年岁的姑娘,喜欢的,看重的,无非是男子的相貌,学问,地位,诸如此类。
姑娘为人新妇,非三五月,是一辈子,断然不会有什么更改的肯呢。”说道此处,纪明好似想到了自家的事,想到了东风楼,想到了他人口中早年明艳娇媚,如今却沉稳练达的阿娘……
叹息着继续,“夫妻之道,贵在品行,贵在相处。这都是需要父母帮忙把关的。”
说了这般多,皆是触动自身的有感而发。一十八岁的男子,在个小姑娘跟前说道这些,太不合时宜。
遂,纪明咽下心中那口气,捡起书卷,继续研读。
桑沉焉却有些不乐意了,“诚如公子所言,是需要把关。可倘若父母将自己的孩子当做棋子,当做踏脚石呢?这又该当如何?”
一想到钱弗若可能的遭遇,桑沉焉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言语有些冲,说罢便有些后悔。偷偷去瞧纪明,他还是方才的模样,面无表情,甚也看不明白。
桑沉焉泄气地长叹一口气。
谁曾想,晚间出了绛雪轩,还未行过那从芭蕉,便听见纪明在身后吩咐落玉,“待三姑娘明后两日学完《劝学》,下一份课业改成《孝经》,年前就将东西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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