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禀微笑,“谢过三姑娘。三姑娘在此,可是在等兄长?”
桑沉焉点头。
“估摸着尚且需要一些时辰,我出来之时,并未瞧见桑家五郎,不过像是瞧见一个身影,像是纪大公子,就在不远处。”宋禀好心宽慰。
桑沉顾不上尚还摆着的贵女之态,喜笑颜开,“真的么,先生就要出来了?”
宋禀心中念到,果然如此,面上却是甚也不显,点头算是回应。
“谢过宋三公子。”
闲话几句,宋禀行礼作别。
果不多时,纪明稍显疲倦出来。他额前碎发几缕,随着迈步出门的身姿,迎风飘舞。不及细看便知晓是他,尚未回到马车上的桑沉焉招手大喊,“先生,先生!”
纪明脚步一顿,朝她看来,立时双眼放光。大踏步前行。
到得近前,不知想到什么,复又退后两步,“我数日未曾梳洗,不太妥当,要是早想到这日,便不让你来等我了。真是不太好。”纪明尴尬低头。
怪只怪,他当时瞧那姑娘,说是要等他,太过开心,忘了这茬。
悔不当初。
桑沉焉笑道:“先生,这有什么,今日出贡院之人,个个如此,有什么好计较和避讳的。况且方才,宋三公子出门,还特意来跟我说了几句话呢。没什么不好。”
此言一出,纪明登时警觉,顺着桑沉焉的视线看去,果见宋府的马车,尚停在不远处的松柏之下。此刻的宋禀,堪堪上得马车。纪明晚上一步,只瞧见他袍子一脚,以及缓缓落下的车帘。
好半晌,直到马车远去,宋府的徽记再也瞧不见,纪明才回头。
心中不断思量,这人身为刑部侍郎家三公子,上有家族庇护,前有兄长开道,前路坦荡,该当不会阴沉晦暗才是。偏生不知为何,纪明每见他一次,心中就翻涌起些许不适之感。
今日更甚。
想和桑桑说些好生提防这人的话,在唇边几个来回,嘴角微动,说不出口。
尚无证据,且又是背后道人是非,委实不是君子所为。
如此,纪明孤身避讳,上了一旁的马车,同桑沉焉隔帘而望,等候桑正阳出来。
桑沉焉撩开帘子,不停说话,都是些叮嘱之言,告诉纪明马车何处有吃食,何处有小火炉,何处有温水,絮絮叨叨,许久不停。
隔着不算如何开阔的距离,纪明能听见她说话停顿之间,吃点心的咀嚼之声。越听越是开心。
他现下所乘的马车,乃是纪府所有,连车夫,车内的一应物件,全都是纪府所有。她一个小姑娘,倒是反过头来,提醒自己该如何。
纪明没忍住,笑着拉开帘子,“我母亲准备的核桃酥,给你一碟子?”
桑沉焉一口噎住,“先生,你又欺负人。我这是担心你,你再如此,我回头告诉戚夫人去。”
“都是快及笄的姑娘了,还来这套!”纪明继续。
“及笄怎么了,京都可没什么规矩,说及笄的姑娘就必得如何如何的!”
纪明递上一匣子核桃酥过去,靠近些,轻声问:“及笄的姑娘,眼见的就要寻夫婿,你阿娘没告诉你这个。就算来不及给你讲,你二姐当初如何,你也该是知道的。”
桑沉焉接过点头,闷头吃了一口,狐疑看向纪明。
“先生今日可是累着了?还是今次春闱的策论过于难了些?往日先生可不是这般模样,今儿好似生生变了个人似的,着实有些多话。”
跟骗小孩子糖葫芦的坏人一般。不过最后这句话,桑沉焉没说出口。只因她心知,先生不会骗她,且她这般模样,也没什么值得人骗的。
纪明的手还维持着撩开帘子的姿势,此言入耳,握得更紧了。
真是个败兴的姑娘。护膝白送了,还当她不一样了呢。
且原来,还是个棒槌。
正无话可说之间,桑正阳出了贡院,行到二人马车之间。
“怎的,你师徒二人闹别扭了?”左右看看,一脸的看笑话模样,“可是少见得很。”
纪明登时放下帘子,不去管他。
桑正阳扭头看向自家妹妹,寻求答案。
桑沉焉老实道:“先生心绪不宁,五哥,我们快些回府。”
过后的几日,各位举子日盼夜盼,等着宣德门再次迎来小黄门。纪府等着,桑府等着,宋府当然也等着。今科春闱主考乃是文昌阁大学士张昌旺。听闻此人最好花团锦簇的文章。
待封卷第一日,消息灵通的举子,得了主考乃是张大学士的消息,欢呼雀跃者有之,捶胸顿足者有之。而张大学士,却是稳坐主位,间或接过各处递来的策论,细细观摩。
三月下旬某日午后,张大学士于垂拱殿中高声道:“此乃臣同几位大人定下的一甲三人,请陛下定夺。”
官家身着红袍,稳坐高台,拿起最上的一份,草草看了两句,评论道:“文章秀丽,内有乾坤,不可多得。这是谁家的?”
“这是前纪太师之孙,现户部纪尚书之子,纪大公子的策论。”说罢,很是傲气,压根不去看官家的脸色。
此话一出,垂拱殿久久无声,静得能听见殿外侍卫换岗,那微不可见的脚步声。
今科春闱,乃是北榜,举朝皆知,可无人敢明言。
而今主考之人张大学士,仗着自己往后再不会主考,又年岁不小,在官家跟前斗胆直言,一时倒是难住不少人。
虽是北榜,然纪大公子的策论,若是不能入一甲之列,恐是难以服众。这是今科主考,以及多位副手,共同商议的决定。然而,官家心病如何,大伙儿也都是再明白不过。如此这般,才有了今日这遭。
许久,不知立在哪根楠木大柱之后的一红袍臣子,试探着道了声,“听闻进来北地百姓,多有请求上书,为阴山谢将军讨个公道的。”
得了台阶,官家也就顺坡下驴,“民心为要。”
话音未落,张大学士上前一步,拱手再次进言。
官家瞧见他的身影,想到前些时日贺计相递来的册子,北地山川地理志,念纪明乃是前太师之孙,倒也有些用处。
遂赶在张大学士开口之前,忙道:“就定二甲传胪。”
张大学士不满,欲意再言,被身后之人拉了一把。如此,作罢。
待到殿试,官家金口在前,纪明自然还是二甲传胪。
琼林夜宴正是热闹,皇城的喧嚣还未消散。一众小黄门从宣德门鱼贯而出,贴皇榜,告示今科春闱。二甲传胪的消息,即刻被有心人传入纪府。
苦苦守候的众人,登时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中门大开,迎来送往。连最不起眼的四处角门,也涌出不少熟识之人。寂静冷清已二十余年的纪府,再一次热腾起来。
正房戚夫人,命田妈妈将上次记在账上的月钱,当场分发下去。嘈杂恭贺声下,戚夫人趁众人不备,孤身回房,在那盏铜雀灯下枯坐。
从川南戚家嫁来京都这多年,她是第二次打从心里散出开心。日子平顺,有盼头,这人,才活得有滋味。
从此,往昔的孤苦无助再也不见。
外头的嬉笑之声,渐渐远去,半晌之后又再次回到耳畔,戚夫人缓缓起身,替自己换上身褚色大袖衫,亲到府门,派利是。
都是两个一串的铜钱,间或有一两个银裸子,金瓜子。惹得看热闹的,闻讯前来拜会的,都纷纷去抢上一两个。
这份气派,可是比别家公子、姑娘成亲更甚。
纪府的热闹占据了整个怀化胡同,一墙之隔的桑府,相交之下,倒是有些凄清。倒不是因桑正阳此番如何,而是纪府占地极阔,是怀化胡同的头一份,加之纪府的利是,甚是丰厚,够普通三口之家,一月家用。
如此这般,桑正阳的二甲末座,忒不能看。
纪府从几乎无人问津,到骤然门庭若市,一直持续好些时日。直到这日,官家钦点,纪明任鸿胪少卿的圣旨,落到纪府中门,这热闹方至鼎盛。
今次恩科所取进士,拢共三百人。选官还未开始,出自北地的一甲之二都还未定下官职,在这等关头,官家头一个想到的,是刻意遗忘多年的纪府。于众人而言,官家这是在为过去的自己赎罪。
然,大战在前,阴山不平,点选纪明入鸿胪寺,这专司外邦交涉、礼仪往来的官署,颇有些耐人寻味,不得不令人多想。
是日,送走天使,刚打发前来问候的众人,纪府母子二人,照旧在正房安坐。
已然四月天,天气渐热,万物新生,掌灯之后,可闻虫鸣鸟叫。
屋内几盏烛火跳跃,戚夫人问:“鸿胪少卿,可是从五品,比去翰林院修三年史书,要好上许多。明哥,我心中总是不安稳,总觉得还有大事发生。明哥,你告诉我,你送去贺计相府上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母亲无需多问,只消知道是个好东西便是了。”纪明好似万事不在意。
“我如何能不操心。六殿下还在北地,谢家军还在奋战。虽是邸报有言,前儿又胜了一场,可是你我都知晓,北地是个什么模样,六殿下的金脸,还不定能管到何时。这时候的鸿胪寺,说是火坑也不为过?”
戚夫人已然有些厉色,纪明还是一脸坦然,“母亲,就是北地战乱,也没有鸿胪寺文官上战场的道理,顶多不过是两国交涉,你来我往。
母亲,信我就是了。不会有错。”
戚夫人偌大的怒气,一掌打在棉花上。
“信你,春闱之前,你告诉我,我信你。如今得了鸿胪少卿,看来是个好事儿。母亲我从来没有不信你,我只是……我只是觉得,
明哥,你这样太累了。
太累了。阿娘不是万事不知的无知妇人,阿娘懂人心,也懂一些朝政,能跟你说上话,能替你分忧。
你,何苦还要一个人,强撑呢。”
纪明心中一动,抬头望向自家阿娘。她还不到四十,眼下得了高兴之事,尚有些精神。可她素日里的模样,干瘪清瘦,常年的劳心劳力,已让她看起来有些苍老,远不如隔壁褚夫人。
终究,纪明只是轻声道:“母亲,儿子长大了,过些时日就要去鸿胪寺上任,该是能解决自己的事了,还望母亲好好照看自己。”
屋内烛火噼啪,一时无话。
戚夫人心知儿子是关心自己,纪明也明白阿娘是忧心自己,却是不知为何,这话就生生停在此处。
作者有话说:
明哥哥:我以为今日有惊喜
桑桑:什么?只是说来接你的
◎瞧得人心口发酸,眼角润湿◎
纪明走马上任两日之后, 桑正阳于前院书房,同桑翊彻夜长谈。几番争执,几次怒骂, 桑五郎仍旧不改心意。
待到晨初微光,桑正阳跪地, “阿爹, 儿子执意如此, 也是希望能早日担起家中重担,能照料两位妹妹。儿子不是冲动,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阴山战事,还不知要僵持到什么时候。这等关口, 是机遇。
阿爹,我这样的二甲末座, 若在翰林院,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若是外放,尚有几分可能。
此前二妹被人欺负,大义当前, 我们暂退。那时候我就知晓,人必须得自己强大,才不会被人欺辱。
这世间,并不会因你品行如何, 学问如何,就理所当然受人尊敬,他们只会因你不能惹,才尊敬你。
于这一道上, 我已然迟了不少, 不得不奋起追击。
二妹归家崔府, 已没多少时日。就算崔二公子再能坚持,到北地战事初定,那也用不了一两年时间。
阿爹,将来妹妹出嫁,我若还是这般窝囊,这般一事无成,我当不起送嫁之时,送她出门的重担……
阿爹,求你了,我已打听到,阴山脚下的桥县,县令从缺。”
往后的话,自然无需多说,桑翊虽然在国子监这样的清贵衙门,却也是能闻得吏部些许消息,更是一等一的聪慧之人。
桑五郎所求,是一个机会,一个火中取栗的机会。
而今求到他跟前,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告知。
就算桑翊不同意,桑五郎也能亲自出马摆平。都开始探听吏部消息了,委实不再是往日不修口德模样。
念及此,桑翊笑不出声。紧紧盯着跪倒在地的桑五郎,半晌不言。
晨曦微光,透过窗户纸,斜斜地落在桑五郎头顶。金光遍地,晃得桑翊眼花。长长喟叹,桑翊很是无力道:“不是你无能,是我无能,是我无能。”
说罢,一拳打在自己胸口,闷闷一声,却重重敲在桑五郎心口。
桑五郎闻声抬头,恍然间见自家阿爹好似苍老不少,金光中隐隐可见纷纷白发。
适才的一腔激荡,霎时间消散几分,“阿爹,我……我,都是儿子不好从,都是儿子不好……”
桑翊缓过劲儿来,“非你知错。是阿爹真的错了。”说着便起身,负手于青砖上踱步,不去管尚且跪在地上的桑五郎。几番来回之后,在晨光方新的窗户跟前站定。
看向书房外,那满满一墙的紫藤。四月中旬不到,开得正盛,勃勃生机,朝气万分。
“你且去吧,”话至此处,有些颤抖,“记得好好的,功绩是非,都比不上你自己的安危。”
桑正阳愣住,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拜谢。
过不得几日,桑五郎点了桥县县令的吏部文书,连同官印,一同到了他手上。不说褚夫人、桑钰嫣、桑沉焉几人作何反应,总归是桑正阳又遭受了一番母慈子孝,这才到了前去上任的日子。
送别之日,桑翊红着脸,褚夫人一面埋怨一面掉眼泪,桑沉焉心知恐是还有别的因由,不好明言,只是不断说着关切的话。
唯独桑钰嫣,盯着人一言不发。
京郊十里亭,芳草萋萋,绿柳树荫,桑正阳愣是被瞧得背后阴风阵阵。几番朝桑钰嫣看去,试图说个什么,她却牙关紧闭,半个字也无。来回几遭,桑正阳心中越发忐忑。
末了,不得不起身远行之际,桑正阳见自家二妹妹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帮我交到崔二公子手上。”
桑五郎恨道:“你见天地给他写信,还不如去程夫人跟前好好说话。崔二公子乃家中幼子,万事归程夫人掌控。你这样,稳住了他,却是报应在自己身上,何苦呢。”
桑钰嫣没好气看他一眼,“信中并非是之前的那些言语,只是五哥你往后要在谢将军手下公务,我求他必要时保你一命。”
桑正阳高声道:“你还没嫁出去呢,就开始向着别家了。我好歹是你五哥,也是个文官,届时更是一方父母官,尚有知府,还轮不到他一个参赞军务之人相救。”
斜人一眼,桑钰嫣不再多话。
这厮虽然改好一些,本性却是还在。一点就着,不修口德……诸多不堪。
一时褚夫人挂着满脸的泪珠上前,“你好好说话,你妹妹关心你呢。就你这样的,去什么桥县,做什么父母官,别家父母官都是慈眉善目,可你到好……罢了,我也不稀得说你,总有你吃亏的时候。”
几人又闲话几句,才目送桑正阳一行人打马远去。
回到府中,褚夫人好几日无精打采,连家务也无心打理,到叫桑钰嫣姐妹二人管家理事。有条不紊,内外分明,桑府诸多事务,一丝乱子也无。
不多日,就到了纪府花会。
虽说是花会,却是连着文会一道。前院纪明亲自招待,后院内眷姑娘,由戚夫人统总。既是纪府头一次开门迎客,也是纪府小辈头一遭身为主家待客。
这场花会,老早就派了帖子到桑府。因着就是隔壁,连个马车轿撵也不用,褚夫人和两个小的,也就没着急出门。待到辰末拎着贺礼出门,咋看之下,险些吓坏几人。
怀化胡同这条不算宽阔的街道,车水马龙,行人仆妇,俩来往往,就快没几人落脚的地儿。
遥遥望去,万相公府上,崔相公府上,今科春闱主考张大学士府上……刑部宋侍郎府上……一溜烟的夫人、姑娘、公子。再往后已然瞧不见了,还有好些。
一向不善交际的褚夫人有些眼花,迈出去的一脚悄悄退了回来,招呼着众人,从后院二府之隔的小门而去。
从小门穿过明理堂,径直入到纪府后院,清净许多。
今日的纪府,远不是往昔模样。游廊小径,假山池沼,密林树荫,各处可见丫鬟仆妇,穿梭其间。人声鸟叫,端的是花团锦簇,生机盎然。
褚夫人带着两个小的,熟门熟路走在纪府后院。
纪府,早年是藩王在京府邸,因着纪太师于先帝有恩,且出自三朝相公之家,这才将占地极广的府邸赐予纪太师。高楼林立,移步换景,颇有江南园林模样。今日待客之地,春风居,便是一处三面环水的小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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