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又见小黄门捧了彩旗出来,高喊:“崔相公赋诗一首,贺端阳。”再由卫楼候着的小黄门,左右高喝,传遍迎祥池。
“万相公……”
“鸿胪寺少卿纪大人,赋诗一首,贺昌盛吉祥。”
桑沉焉听着,双手一抖,心中默念几次,“纪大人”,说的是先生么?
好像说的是鸿胪寺少卿。
那可不是先生么!
此刻,纪明那日的话语又在耳畔回响——“端阳那日,我不得闲……”
不及她多想,适才的小黄门又出来了,高声喝道:“今日题诗,鸿胪寺少卿纪大人为魁首,赏玉如意一对,徽墨一匣,并黄金五十两。”
百盛楼的恭贺之声四起。隔了老远,桑沉焉也能凭借对百盛楼的模糊印象,勾勒出纪明的模样。
周遭围屏林立,高山流水,簪花侍女。他在一众老者之间,鹤立鸡群,游刃有余。他的背影,定然是众人当中最为挺拔的,身姿也定然是最为俊秀的。
她的先生,样样都好的先生。
走得太快了。
先前不久,她们还在绛雪轩中研习卫夫人小楷,还在说《孝经》、《女论语》……
脑中不断回放往日的点点滴滴,双眼却望着百盛楼的方向,泪眼迷蒙,愈发恍惚。
她的心思,独属于女儿家的心思,方才萌芽,就遭遇如斯大难。还来不及诉说,还来不及倾诉,先生就走了。
走到她这辈子也到不了的地方。
桑沉焉浑浑噩噩中,手扶围栏,在清风楼二楼来回踱步。她明白适才的不适之感源自何处了。这清风楼和百盛楼,隔得真远啊!
远得只能听见声音,却瞧不见他人模样。
她伸出手,任凭鼓乐的喧嚣,打从迎祥池和汴河而来的烈阳及暖风,从五指之间穿过。
像是云端,像是银河,总归都是不能触及之处。
她记不得是如何回府的,待清明过来,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之时,已然是褚夫人在花厅一侧指天大骂。
“她家副相又如何,她家儿子是京都二公子又何如?横竖等过了这阵子,等阴山安稳了,我家姑娘就是一辈子在家养着,也不嫁给她家儿子。不过是个端阳的瓜果团子,当真是了不起,还特意遣人来说我家姑娘做得不好,要寻个嬷嬷来教导。
宫中太后娘娘也没这般大本事。”
桑桑昏头涨脑,“方才如何了?”
桑钰嫣来不及答话,已然气糊涂的褚夫人喝道:“你莫不是中了暑气,回屋好生歇着,莫要让我见着你。”
◎纪明念了一整夜的清心咒◎
回房途中, 桑沉焉一步步跟在桑钰嫣身后,见着离逐星小筑越来越近,小声询问二姐, 终究是将这事儿给明白过来。
原是今儿送到崔府的瓜果团子,被程夫人嫌弃刀工不佳。她还很是替人着想, 不愿打搅几人在清风楼的热闹, 生生等着桑府众人回府之后, 才遣人来说话。
左右不过是世家大族的新妇不是这般容易的,得妇工妇容样样俱佳的女子,才配得上。
就差指名道姓,说桑钰嫣不是个合格的未来新妇。
末了, 程夫人还说到,既然已经定亲, 断然再无更改的可能,往后的日子,请褚夫人好生教导自家姑娘,若是家务繁忙, 顾不上,她赔了老脸,亲自到宫中,去求个嬷嬷来。
明白事情原委之后, 进得逐星小筑,桑沉焉略是思索,趁着上楼的功夫问,
“二姐, 世家大族的新妇就这般艰难么?从前可是不曾听说过。”
“说难也是艰难, 说简单也是简单。世家大族, 规矩繁多,人员复杂,单说年终祭祖一项,便要操持上月余。不过这些都不甚重要,单看夫婿如何,婆母如何。可是不能一概而论。若是遇上和蔼的,亲自教导新妇,再不济,送几个老成的婆子管事也行……”
桑钰嫣说话间,回头看了桑桑一眼,见她不似之前的失魂落魄,问:“我瞧你在清风楼想着事儿,可是想清楚了?”
桑沉焉不答,转而问道:“世家宗妇是不是更为艰难,二姐,你觉着我这个模样,可是能学会?”
桑钰嫣定在逐星小筑二楼廊下不动。原以为见过今儿的百盛楼,桑桑当会有别的想法,万不料半点未变,还是这般执拗。
挂灯随风飘舞,摇摆不决。
不及桑钰嫣说话,桑沉焉想是怕听见什么不好的话,上前一步,补充道:“我最近像是聪慧了许多,上次的账册,没多少时日就学会了,二姐还夸我来着,你莫不是忘了?”
桑钰嫣连忙道:“没忘,没忘。我们桑桑这些日子乖巧懂事,我怎么能忘了呢。那账册极好,阿娘也说好来着,就是再过一月半月的,也是不会忘记的。”
别看目下的桑沉焉,面上一点焦躁不安也无,实则背在身后的手,险些搅烂衣袖,同廊下的挂灯,别无二致。
她生来不算聪慧,也不算如何伶俐。
前些年没跟着先生念书的日子里,和钱佛若在明理堂换着垫底,远远赶不上小一些的纪府两位姑娘。后来去了绛雪轩,有了纪明做先生,才好上一些。
课业如此,洞察明晰也是如此。
从隐约明白自己心意至今,才不过一月左右。可点点滴滴之间,她发现纪明已然走了很远,远得她好似这辈子也赶不上。
她害怕,怕自己还未出口的喜欢,早早被淹没在这愈发不能触及的距离之间。
更怕自己还未长成,先生身边已经有了可心的姑娘。
以往她不在乎这些距离,而今却是再在乎不过。崔府如此待二姐,一面是因着程夫人的缘由,另一面,当是瞧不上蓬门小户的桑府。
她家毫无底蕴,全靠阿爹一人支撑,在外从无帮衬,外内无人教导子女大家族规矩。
可那又如何呢,她桑桑从不退缩,从不惧怕。她自己能赶上这天堑一般的距离。
如今得了二姐的肯定,她前途可待。登时嬉笑道:“二姐往后学习规矩,将我也给带上。我要成为更好的桑家三姑娘。”
说着,飞奔回去梳洗。
她现在很想见见先生,想知道他是如何看待世家宗妇的。
此番梳洗,拢共不到一个时辰,已然比往日多上一些。往日桑三姑娘,若是回房更衣,梳妆,再如何也就半个时辰罢了。
别了丫头,独自跨过二府之隔的小门,入到纪府后院。恰逢碎砚捧着匣子路过,桑沉焉问:“先生可是回府了?”
碎砚行礼,“公子刚到,就在绛雪轩。可是……”
“不用,你忙你的去。我认得道儿,自己去就是了。”桑沉焉话音未落,已是阔步上前。
碎砚瞧着她的背影,思索着:这等时候,到底是跟不跟上。几番犹豫,桑沉焉已是走远。碎砚跺跺脚,罢了,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而阔步走远的桑沉焉,一路未见任何小厮侍女,及至塌上绛雪轩踏跺,连落玉也未瞧见,料想这人是给先生烹茶去了。桑沉焉心中一丝犹疑也无,推开房门。
晚霞金光,从窗户透过来,绛雪轩内金光灿灿。左侧百宝阁之后,纪明仅着中衣,背对桑沉焉而立。
他许是听见有人开门,身形不动,“过来,替我更衣。”
从未见过这等境况,桑沉焉本就混沌了许久的脑子,霎时间更不够用了。根本无法分神来想,这话许是对碎玉,或是碎砚说的。
迷糊中,凭借着对先生的敬重,桑沉焉迈步上前。
她有几分疑惑先生这话到底合不合规矩,自己是否应当悄然退出门外。可瞧见那身松松垮垮耷拉在身上的中衣,以及隐隐可见的健硕背膀,挪不动,逃不了。
一步步往前,她只觉自己呼吸不畅,绛雪轩中徽墨之香四溢。
到了近前,只有一步距离,桑沉焉定住,面红耳赤,心跳如鼓,恍惚之中低头,不去看他。
努努嘴,声如蚊蝇,“先生,我不会!请先生教我。”
此话一出,空气凝滞,连徽墨香气也再闻不见。
只有桑沉焉越发沉重的心跳,扑通,扑通。
突然,一阵风飘过,桑沉焉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前扫过,扫得她眼花缭乱。
原是纪明闻声,发现来人并非落玉,仓皇之下拿了扔在一侧的外袍,披在身上。
太过仓促,太过慌张,袍子一脚卷起一旁的百宝架。一个不稳,倒在地上,其上砚台,瓷瓶等各色摆件,哗啦啦碎了一片。
桑沉焉还未回过神来,便被纪明一把捞起来,飞奔两步,在内间矮塌坐下。
一时二人齐刷刷朝百宝架看去。满地狼藉,间或一两个圆盘,在地上翻滚,咕咚咚滚到不知哪个角落,再也瞧不见了。
随着四下的响声消弭,桑沉焉顿时觉得后腰很是滚烫,像是有一团火,不停炙烤,更像是一团熔岩,落在皮肉,混入血脉,再窜入心房。
“我,我不是有意的。先生,我……”
双耳发蒙,她委实不知该说个什么,只能为自己的失误道歉。
纪明虽说眼下大马金刀坐在卧榻边沿,可桑桑就在身侧,自己的右手,还落在她后腰。
呼出的热气,比方才回府更衣之际还盛。
听她如此说道,纪明好似找到了该如何缓解心中的热流。
“无事,不关你事。是我,我以为来人是落玉,才出声令你入内的。”
一个致歉,一个自责,一来一回已罢,这话又定住了。
直到纪明手心发烫,微微出汗,这才觉得不合时宜,不合规矩,忙不迭将手从桑桑后腰挪开。
“适才,伤着了没?”
纪明一面将收回的右手,放在左手掌心,来回不停磋着。心不在焉,怅然若失问道。
桑沉焉松了口气,脑中恢复一二分清明,“并无。”
如此一来一回,又是无话。
初夏的烦闷,已然盖过三伏。
纪明问:“来绛雪轩,是有何事不成?”说话间,缓缓拉开一些距离,悄无声息整理自己的外袍。
桑沉焉感受着渐渐离开的热源,不知怎的想起了此行的目的。问问先生如何看待世家宗妇。
此情此景,这话她说不出口。
扭捏半晌,“今日早间,我让丫头送了端阳瓜果团子来,先生觉得我手艺如何?”
纪明方才回府,更衣还未完毕,哪里来得及见什么团子。可若是径直说道自己还未见过,好似不太合适。
遂纪明不言。
他不能骗人,也不想叫人难过。
见他不答话,原本一直看着脚底青砖,眉眼不动的桑沉焉,冲动上头,抬起眼来。
“先是可是觉得不好?”
话未说完,桑沉焉陡然发现,纪明的外袍,穿得并不严实。虽然适才纪明悄声整理过了,可到底是匆忙之下所为,算不得如何齐整。
眼下桑沉焉半抬头,恰好能透过不算齐整的前襟,瞧见那身半旧中衣。
一瞬间,入门之时的窘迫之感,腾得在脑中炸开。
喝道:“先生,欺负人。”
而后,大踏步离开。
一面往外走,一面问道自己:这是怎的了,素日里的礼仪规矩呢,京都贵女的风范呢。
待出了房门,顺着来时的路,径直回府。
纪明因着外袍不整,如何能出门。
如此这般,二人不约而同唾弃自己,礼仪规矩呢!
回到逐星小筑的桑沉焉,这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满满都是今日自己为何会听话进门,是被蛊惑了,是丢掉脑子了,还是被日间的百盛楼给气着了。
想不明白,却也不耽误休息。夜未过半,桑沉焉逐渐睡去。
二月天的纪明,念了一整夜的清心咒,如何也睡不下。
◎我就要及笄了;先生可是得空?◎
绛雪轩那日的尴尬, 过不多日,桑沉焉便已然忘诸脑后,甚也不记得。
这日, 她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写账本, 感叹自己又精益不少。冷不丁, 听见外间做针线的褚夫人和桑钰嫣, 闲话。
褚夫人捻了一把丝线在手,心不在焉道:“前几天让你阿爹寻个黄道吉日,你猜他怎么说的?”
桑钰嫣手握花样子,顺口道:“如何?”
“你阿爹说, 桑桑及笄,是咱们家再要紧不过的事情, 他得好好看看,卜上一卦。嘿,他这个人,关键时候, 总是神神叨叨的。再说了,就他那个模样,能算出什么好卦,我瞧这月二十就是个好日子。”
桑钰嫣不解, “这没多少时日了,十来日功夫,阿娘来得及么。我倒是觉得不用这般着急。”
褚夫人理了额前的碎发,偏头过来, 小声笑道:“隔壁戚月娘比我还着急呢, 我如何不急。我还巴望着明儿就及笄呢。”
这话桑沉焉没能听见, 她慌张搁下笔,快步到外间,嚷嚷:“阿娘,就定这月二十可行,阿爹那里,我去跟他讲,保管不耽误阿娘的事儿。”
褚夫人将她从头到尾打量,“诶,还不知道是不耽误谁的事呢。怎的,前几日慌慌张张地从绛雪轩回来,可是跟你先生说了什么了?”
那日桑沉焉一脸不自在从小门回府,桑府众人,且是都瞧见了。
桑沉焉登时羞得满脸通红,上前扑到在褚夫人怀中,“阿娘,没什么,没什么。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阿娘忙着笑话我,可是要耽误及笄之礼的准备呢。”
说着,转头去瞧桑钰嫣。
桑钰嫣报以一笑,“阿娘,你瞧瞧。有人啊,着急了呢。都十五了,早该及笄了才是。桑桑,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你们都笑话我,我再不跟你们闲话了。阿娘什么时候给我准备及笄都行,我不挑的!”
一时,屋内几人笑开,连带着侍立在侧的丫头,廊下候着的婆子,顾妈妈,一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如此这般,桑沉焉的账册,自然是没能继续写下去。她心不在焉回到逐星小筑,搬来个躺椅,坐在廊下发呆。
五月的下晌,虽不是如何耀眼的光芒,却也令人昏昏欲睡。
迷蒙之中,她想到那日未曾问出口的话。
时日不多,是该寻先生问个明白,倘若是先生嫌弃,亦或是有那么一点不情愿,她桑沉焉也不是什么小气之人,定然放任先生去寻个更好的姑娘。
毕竟,先生如皎皎明月,皑皑白雪,本就不该是她这样的人,能惦记的。
她们二人之间的鸿沟,那日百盛楼和清风楼的差距,她已牢记心间,半点不敢忘记。
只是这话,该如何出口,才不显得鲁莽,才不显得她急躁呢。
思来想去,昏昏欲睡,待到下值的时辰已到,桑沉焉也没能想出个如何厉害的主意。
要么再等等?
桑沉焉摇头,春风居那多姑娘,可是还等着呢。这般要紧的事,得赶紧定下来才是。
她又不是真的夯货。
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去问个明白。
一炷香功夫之后,桑沉焉出现在绛雪轩,跽坐在去岁自己习字的蒲团上。恍若依旧在绛雪轩念书模样,研磨,提笔。
另一厢,纪明下衙回府,方踏入月洞门,就见碎砚上前,“公子,三姑娘等了好些时候了。”
来不及回二月天更衣,纪明阔步进到绛雪轩。
微风轻拂碧波池,扰乱一池春风。波光粼粼,可见纪明青色官袍,匆忙而过。
双手抚上门框,心中不禁泛起那日的情形。心绪翻涌之间,不知要以怎样的思绪开门。略是定住,闭眼再睁开。
房门无声而开,就见少女一如去岁模样,安静坐在北面窗户下,提笔写字。身后是青山苍翠挂屏。安静祥和,似乎是在等待归人。
纪明上前,佯装不在意问道:“何时来的?”
桑沉焉起身行礼,“先生,来了有些时候了。”待瞧见纪明依旧是官袍在身,问:“先生这是还要出门公务?鸿胪寺这般忙碌?”
说话间,她一直偏头看纪明。以往的纪明,总是一身素衣,间或遇着甚要紧日子,方才穿得艳丽些。可再如何,也能让人隐隐感觉到他的不得志。而今这身,不过是五六品官的青色袍子,却令人想到青翠苍山,破空而出。
翱翔于天际,指日可待。
瞧着她这偷偷看来的模样,纪明心潮涌动,本已想好的话,霎时间忘了个干净。行到书案之后端坐,方才回道:“听说你在,我便过来了。尚且还来不及更衣。”
更衣二字一出,空气顿时燥热起来。
纪明尴尬地埋头看书,桑沉焉原本醒着的脑子,立时又浆糊住了。
二人都在等着对方说话,却不知越等越是脸红心跳,红霞漫天。纪明半晌未曾翻页,桑沉焉书案前的澄心纸,晕了好大一块儿。
此刻恰逢落玉端着个碟子进来,放在纪明书案一侧。是一碟子五香糕。
许是感知到屋内诡异的氛围,落玉出声缓解,“后厨的娘子知道姑娘来了,特意做了五香糕送来。姑娘尝尝,还是不是去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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