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生来富贵,和朝臣交好,若是继位,百姓赋税一项,必定延续如今的事态。
纪明心中不愿如此,自然是不提面见三殿下如何。
此言一出,宋禀有些愣住。聪慧之人,听话听音,纪明话语中未尽之意,他明白。
再如何心知肚明,还必得装糊涂。妄议皇家,可是不妥。
“纪兄去户部递状子之事,关注之人不少。贺计相虽是纪尚书上峰,也是官家亲信,可三皇子也在户部挂职。纪兄舍近求远,给贺计相送礼,不若面见三殿下。状子不状子的事儿,约莫明儿就能妥当。”
纪明扭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好似扒皮抽经,瞧到人心里去。
见宋禀分明是全然明白,却依旧装起了糊涂,纪明心中的狐疑泛起,不再掩饰,“宋兄,你我二人之间,无需说这些客套话。你知我为何不去,这等事情,我无一官半职,不愿去做,假使有幸选官,更是不愿意做。
莫说北地、南疆,即便是京都内外,赋税几何,一年劳作,剩余几何。这该是居庙堂者应当考虑的。
去岁阴山战事还未远去,而今尚且刀兵相见。
我不忍,只能辜负宋兄一番好心。”
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再次长揖到底,谢过宋禀。
宋禀见状,不慌不乱回礼。
“是我不对,不解兄长心中所想,关心则乱,倒是给兄长带来了负累。兄长莫怪我唐突,已是很好。怎敢再受如此大礼。”
如此这般,二人相互致歉致谢,这事儿囫囵吞也就过去。
再一日,天还未大亮,苍穹漫天霞光,透过稀薄晨雾,渐渐照亮纪府每一寸土地。早起的仆妇,小厮,四下打扫,后厨的娘子,备上早膳。一切风平浪静,与过去二十余年的每一天,并无不同。
早膳还未撤下,管家老仆匆匆来报,一脸喜色。踏着还未消散干净的晨雾,迈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轻快步伐,入到偏厅给戚夫人道喜。
“夫人,今晨,宫内一小黄门,从掖门而出,亲自将大公子的状子,贴在了宣德门前。小黄门出宫的时辰,就比大朝会晚了些,估摸是贺计相同官家议过了。”
戚夫人正盥洗,闻言一惊,锦帕落入黄铜面盆,扭头看来,“你说什么?”
不敢置信,颤抖着如是说道。
“大公子的状子贴出来了,就在宣德门前。还是宫内的小黄门亲自贴的。仆想着,当是官家允了,往后,真的是有了往后了!”
戚夫人听着,越发颤抖,挂在素手的山泉,簌簌滑落,落在面盆,落在青砖,溅起浪花。
她大笑几声,连连道好。而后慌乱之下扶着门框出门,站在阳光下,感受这一刻的温暖。
周遭恭贺声四起,接连不断。
半晌,她好似才回过神来,吩咐管家,“去,快去,去二月天,给明哥报喜……”又胡乱吩咐了一些,“这月,但凡当差的,多发一月月钱。”
这多年了,官家终于是松口了,低头了。
她等得太久了,太久了。
初春的晨光,怎的如此热烈,害得她有些眼酸,眼角泛起晨雾。
一时田妈妈上前,劝道:“姑娘,这事儿虽说是喜事,是这多年来纪府的头一桩喜事,可往后还有大公子高中,还有选官,还有娶新妇呢。而今咱们如此张扬,恐是不太妥当。”
戚夫人朝田妈妈看来,恰逢眼角的一颗泪珠滑落,她轻轻拭去,“是,往后都是喜事儿,这算不得什么。咱们等着,等着明哥高中,再一同庆贺。这月钱记在帐上,到了四月,多多地发下去。”
说罢,戚夫人踉跄着回身歇下,她得缓一缓,方才是她太过冲动了。
差点坏了大事。
往后的什么,全都要有。
消息传到二月天,纪明淡淡应下,后吩咐落玉送管家出门。
待四下无人,他才起身立在廊下,伸手在外,探知最后一丝晨雾。冰凉,湿润,又带着丝丝温暖。
间或晓风轻拂,滑过指缝,如丝般顺滑柔软。
他笑笑,不过是一个册子,一个记载北地山川地理的册子,这般好使。那从此以后,定然尽是坦途。
◎被人肯定,被人珍视的感觉◎
桑府逐星小筑二楼, 月色笼罩,烛火长明。桑沉焉右手持灯,左手拎着个篮子轻轻叩门。
“二姐, 可是睡下了不曾,白日的好些东西, 我还没明白, 二姐能给我说说么?”
桑钰嫣也不曾睡下, 此刻正在南面窗户下,给远在阴山的崔道之写信。闻声,拢了拢衣衫,亲来开门。
“这大晚上的, 你来作何?”瞧见桑沉焉还拎着个篮子,转身让人进门之际, 顺手接过,“你这篮子里是什么东西?就这般重要,值得你冒着寒风,漏液前来。”
说着话, 姐妹二人各自落座。
桑沉焉笑笑,“二姐,这不是贡院就要开门了么,五哥和先生一道进去, 整整九天才出来呢。上次我就听五哥说,要是分到不好的号舍,夜间可是冷得很,冻骨头呢。
我想着, 这不还有几日功夫么, 简简单单做个护膝, 好好给五哥和先生送去,就算我手艺再不好,这日子也好过上一点不是。”
桑三姑娘说着,一把拉过桑钰嫣放在矮几上篮子,将里头的物件,剪刀,布帛,毛皮什么的,一股脑拿出来,一一在矮几上摊开。
瞧着她这杂乱无章模样,桑钰嫣直叹气,“你前些时日,在我跟前嚷嚷着,要学做衣裳,就用到这上头来了?”
“那可不是,我本想着做衣裳袍子什么的,可那日听二姐一说,我回头想了想,觉得太难了,还是做个护膝好些。这不,昨儿我找后罩房的妈妈要了些皮货,裁减了下。早间打算正式开始做的,可是……可是,不知怎的,就是不成个样子。”
说着,将裁剪过的皮货摊开,凑近桑钰嫣跟前,给她看,“二姐,你瞧,我照着顾妈妈的话做的。不稳怎的,如论如何,这破布总是差上一截,”顿住,有些不好意思笑笑,
“许是顾妈妈上了年岁,记不太清楚了。我想着,还是来问问二姐。我二姐可是连袍子都做得很好的。这点子小物件肯定不在话下。”
桑沉焉一脸讨好,绝不承认是自己功夫不到家。
桑钰嫣听着,原本有些闷气,听到末尾,到叫她这泼皮相惹得一笑。
“别跟我贫嘴,就算我知道,我也只会告诉你如何去做,万不会帮你做的。没几日功夫了,你昼夜加急,该是能做出来。”
桑沉焉惊呼,“二姐,就三日功夫了,我就是打马也赶不上了。你不能帮帮我啊?”
心知她说的是什么,桑钰嫣故意道:“啊,你还真是这般想的!三日,看起来是挺多的,可我白里日要在花厅议事,晚间才能帮你做。如此着急,再如何赶工也只能做一双出来。
届时到了贡院门口,只有一双,你是给你先生,还是给五哥?”
桑沉焉低头,桑沉焉为难。
她垂眸盯着剪坏的皮货发呆,半晌不言。她就知道,自己不是个有能力的姑娘,好些东西做不好。
起初,她想着时日还长,能给先生和五哥,一人做一身袍子。如何做,该选什么颜色,怎样的样式,何处吉利,何处避讳,她都想得好好的了。怕自己做不好,悄悄遣了丫头紫衣,去绸缎铺买些布帛回来。
趁着无人关注的夜间,点灯熬油,裁剪好几次,没一次成功的。
后来,她还试图做个鞋子,做双袜子……,好些东西,统统不成。
如此这般,晚得不能再晚了,方才到二姐跟前,来求帮助。
敲门之前,她知二姐许是不会帮她,毕竟是个骗人的活计,连自己也好生犹豫,更不消说二姐这样正值之人了。
想起前些时日,剪坏的破布,桑沉焉登时很是泄气,揪着皮货,轻声问道:“二姐,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想,五哥和先生,能平平安安的回来。
听说里头冷,眼下乍暖还寒,夜风习习,我怕他们吹着。好容易等来的机会,得好好的才是。”
听她终于说出来意,桑钰嫣一把抓过另一张皮货,“我知晓你的惦记。春闱不是一人之事,更是整个家族的大事。阿娘给五哥准备了什么东西,你日日跟在阿娘身侧,应当是瞧见了。
再说,隔壁纪大公子。纪府凡是长成的爷们,哪一个不是从贡院出来的,戚夫人定然也是万般准备妥当的。我如此说来,并非糟践你一番心意,我只是想告诉你,
无需这般紧张,都是锦上添花的物件,都是情义,都是心意,你做的好与不好,只要收礼的那人,觉得好,便是万般都好。
倘若他觉得不好,任凭你做得再好,也是不好。
你真心无需紧张,做成个什么样便是个什么样。”
桑沉焉听罢,脱去一身低迷,满是希望,也满是不敢置信,望着桑钰嫣的双眼。
鬼使神差,桑钰嫣又道了一句,“不信,你回头拿着这东西去寻纪大公子,你瞧瞧他说个什么。他要是说个不好,我改日亲自替你教训他。”
“别,”桑沉焉出声劝住,先生怎能教训呢。
话已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妥,自顾自找起了理由,“先生肯定说好。可是……可是,二姐也知,先生那样的人,从他口中听到不好,委实有些艰难。”
桑沉焉心中,纪明如斯君子,给个他最不爱吃的黏唧唧的玩意儿,譬如粽子什么的,他也能笑着咽下去,再给你道声好。
听罢,桑钰嫣想到了那日花厅的热闹,登时起了跟桑正阳一般的心思,看纪大公子笑话。
“你做了纪大公子这多年的学子,连他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你不知道?”
桑沉焉连忙点头,“我知,我当然知晓。先生从不骗我,先生更是答应过我,往后也从不欺瞒,从不骗我。”
桑二姑娘眉眼一挑,还有这等事儿,“既是如此,那你去贡院之日,好生问问他便是。”
桑桑点头应下。
正正经经,姐妹儿人说起了护膝的做法。
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姐妹,半点不提桑五郎的护膝。本就是陪衬,说不说也是不打紧。
紧赶慢赶,点灯熬油,桑沉焉在贡院开门这日,总算做好护膝。当然,仅仅是一双。
小南门外的礼部贡院,车水马龙,往来不绝。各家府上的轿撵车马,从东侧的云集桥,排到了西侧的惠民药局。幸而是来得早,桑府和纪府遥遥在前,躲过了人潮。
到得礼部贡院近前,人驻马停。桑翊、褚夫人,以及三个小的,归拢在一块儿说话。纪府戚夫人,纪大公子,四房诸人,齐刷刷于另一角站定。
桑沉焉怀抱护膝,跟在褚夫人身后,四下同人恭贺,一双眼不停望纪明看去,一副有话要说模样。
目下的纪明,正跟戚夫人,在同四房几人说话,得了桑沉焉的眼色,会意一笑,眼神示意稍待。
因这是纪府诸人,二十多年来招摇光明出门的第一日,前来问话,恭贺之人,三五一行,半日不绝。废去好些时辰。
桑府就是个国子祭酒,无需如此多应酬。停歇等着贡院开门之际,桑沉焉和纪明的眉眼官司,尽数落入几人眼中。
桑翊不动声色扯了扯褚夫人的袖子,附耳小声问:“丛与,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的不知道呢?”
褚夫人没好气白了他一眼,甩开袖子,“你是个大忙人,这点子小事如何放在心上。”
桑翊辩解,“这还能是小事,儿女大事。再说,纪府他……”
“他如何!我瞧着挺好的。”褚夫人抢过话头。
“好是好,明哥就是太好了,你也不瞧瞧你自己的姑娘,能不能行!”
桑翊担忧瞅了一眼自家三姑娘。她仍旧望着纪明的后背,巴巴等候。一时之间愁上心头,耸头耷脑。
褚夫人不客气,“诶,我家姑娘怎么了,是不好还是怎样,你说话啊!”
老夫老妻,当着三个小的,且在大庭广众之下,憋着一口气拌嘴。
身后的桑钰嫣和桑正阳,四目相对,但笑不言。
笑过之后,桑正阳余光瞄见纪明像是得了空,朝着桑桑的方向走来。扭头瞧一眼桑桑,她笑得比今日的阳光还要灿烂,当是贡院门口这多人中,最开心之人。
低头见她怀中的包裹,有意问道:“这是什么,送给纪大郎的,你五哥我怎的没这般好福气呢?”
纪明已然走来,还差上几步,桑沉焉顾不上五哥,胡乱道了句,“五哥有阿娘呢。再说了,这是我头次做这些东西,做得不好,回头学会了,再做给五哥。”
说话间,已经迎了上去,根本不管桑正阳作何想法。
她快步朝纪明走去。见他一袭素色衣衫,行动间,玉珏晃动,袍角翻飞。身姿颀长,腰细腿长,远远望去,好似从光走中来。
偏生他是走向自己,坚定不移地走向自己。
不知为何,桑沉焉蓦地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双手不自觉中捏紧了包袱。不知所措。
三两步功夫,纪明走来,低头看她,笑容如春光,使人心跳,“包袱里是什么?”
听罢,桑沉焉脑子混沌,半晌才喃喃道:“是护膝。”别的再也说不出来。
“给我的?”纪明主动出击。
“嗯,送给先生。”
“为何?”纪明笑得更为畅快。
桑沉焉又捏了捏包袱,“听说贡院冷,我念着先生,想要先生好好的。”
因她低眉垂眼,很是乖巧,像极了安静待着的小兔子,与往日很是不同。
“就是这个?”许是见她这般模样,纪明有些失了分寸,更进一步道。
桑沉焉嘟囔,“还能有什么?”
虽是不懂,这次倒是没有回嘴,说出什么孝敬先生的话来。
见好就收,纪明伸手,“给我瞧瞧。”
纪明的手已伸了过来,桑沉焉却是将包裹抱得更紧了。
纪明:“怎的,不是给我的。”
“不是,是给先生御寒的。”
“那给我便是,如何还抱在怀中。”
桑沉焉扭捏起来,“这东西,这……”
那夜二姐的话还在耳畔,桑沉焉给自己鼓励了几个来回,却还是有点给不出手。
忽的纪明说道:“这物件不论是个什么,做得好与不好,只要是你做的,我都觉得好。你满心欢喜,点灯熬油,给我做东西,我很是开心,很是高兴。有些不知该如何道来,但你只需明白,世间情义最珍贵。
我,更是觉得你最珍贵。”
说罢,趁桑沉焉愣住之际,径直从她怀中接过。打开,一双棕色的护膝落于眼前。边角有些拧巴,不太平整。纪明在不平整之处抚了抚。
不去看此刻的桑沉焉,复又道了声,
“三姑娘是这世间,最值得人珍视的姑娘。”
周遭繁杂离人远去,桑沉焉仅仅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些许抬头,仅仅能看见纪明落在护膝上的手。
修长,有力。那是素日里先生执笔的手,也是持书卷的手,更是往后安邦定国的手。
这手落在乌糟糟的护膝上,桑沉焉并未感觉到预想的难堪,以及糟蹋。她反倒觉得温暖,祥和,安定。
一种被人肯定,被人珍视的感觉,油然而生。
许久,她才稳住自己的心神,坦然抬头看向纪明,问道:“先生,它好看么?”
人潮涌动,纪明立在原地,“很好。是今日最好的礼物。”
她再些许仰头,眼眸大睁,沐浴阳光。
桑陈阳缓缓道:“待先生出贡院那日,我来此地等候先生可好。”
“好!”
◎还当她不一样了呢。且原来还是个棒槌◎
九日一晃而过, 桑沉焉依着约定,那日从早间开始,便在贡院门口等候。她想着, 先生这样的人物,定然是第一出来的。
谁知, 等到约莫午时, 还不见纪明出来, 倒是等到宋禀。
此人略有些落魄,几日未曾梳洗,满脸青色胡渣,凄凉无比, 再无半分人人称颂的京都二公子姿态。
他出得门来,先是同早已候在贡院门口的小厮说话, 而后像是发现了等在远处的桑沉焉。眼神清亮,阔步而来,几步开外伫立,长揖见礼。
“多日不见, 桑三姑娘安好?”
早在他遥遥走来之际,桑沉焉估摸着他是来同自己说话,也适时下了马车。待宋禀站定,她端着新进学来的贵女之态, 行礼问安。
“谢过宋三公子。今日春闱结束,是个极好的日子。提前恭贺宋三公子,金榜题名。”
少女一袭水红衣衫,袅袅婷婷行礼间, 隐隐可见紫苏绣鞋。她姿态端庄, 仅露出个鞋尖。宋禀不敢直视, 只是低头去瞧她的绣鞋。
沉稳端庄之下,因那身水红衣衫,盖不住的活泼跳动跃然眼前。如此佳人,叫宋禀低头问安之际,多瞥上一眼她落在绣鞋旁的长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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